胡容爾
在鄉(xiāng)下,過了小年,冬陽高懸,灶火興旺,炊煙裊裊,千家萬戶都要忙忙碌碌地蒸餑(bō)餑。平時看起來普普通通的農(nóng)家婦女,一個個全成了能工巧匠。我外婆圍著藍底白花的棉布圍裙,揮動雙手,也要做餑餑了。
墊底壓軸的是花餑餑,外婆像雕塑家一樣,以吉利的動植物花卉為面塑的題材,譬如五谷豐登、鯉魚戲水、蟠桃圣會等,塑出動物造型,捏出面花,再用小剪刀和小刀輔助修剪和刻畫細節(jié),比如鱗片、羽毛等。一個精品花餑餑,就是一件美輪美奐的工藝品,有時要精雕細琢好幾天,因此在婚禮、祝壽等隆重喜慶的場合現(xiàn)身的機會較多。外婆因為心靈手巧,常常會被請去幫忙。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東風就是那灶膛里的柴火。餑餑胚子做好了,就盼著一把熱情的火讓它熱血沸騰、成熟。外婆一邊分批做著餑餑,一邊指揮外公生火??簧系酿G餑已睡醒,體積增大,白凈的面皮撐得透亮,得趕緊上鍋了。農(nóng)村的大鍋直徑大如磨盤,架在水泥砌成的灶臺上,灶面貼著磁磚。熱氣騰騰的鄉(xiāng)間煙火,通過鍋灶彌散出來。在鍋底添上適量的水,再放上帶孔的鋁蒸格,蓋上專門用來蒸餑餑的鍋蓋。這種鍋蓋是高粱稈子做的,遇到蒸汽不往下滴水,不用擔心淋濕餑餑。用麥稈點燃火后,依次往里面添加樹枝、木頭,灶火就會越來越旺。鍋熱后,把玉米葉連帶餑餑一同放入鍋中。紅彤彤的火苗舔著灶膛,木頭在里面噼里啪啦地歡唱,熱氣氤氳而上,屋里很快就彌漫著麥香。
大約三十分鐘左右,揭開鍋蓋,一柱蒸汽撲出,騰空而起。那些瓷白的大餑餑探出臉兒,像新媳婦揭開了紅蓋頭,外婆的臉上也綻開出一朵牡丹花。熱氣像薄霧,外婆的笑容像陽光,陽光很快驅(qū)散了霧氣。就連家中的角角落落也擠滿了濃郁的面香味。
出鍋后還有最后一道程序要做,就是給餑餑“化妝”。這就好比給愛美的女子擦上胭脂,點上紅唇。外婆拿出食用染料,紅的、綠的、黃的,畫家一樣將各種色彩調(diào)配適當,然后撥動小刷子,快速噴灑,栩栩如生的動植物立刻呈現(xiàn)在眼前,風吹草動,活了似的。然后,外婆像蓋印章似的,在每個餑餑上都蓋上團花、壽字或福字,并隨手在我的眉心也印上一朵紅花。長大后,我讀到“花鈿,眉間一點相思紅”的句子,不禁怦然心動。想來,幼時外婆點在我眉間的那朵梅花,多么像舊時女孩兒貼著的明艷的花鈿啊。
從大地上金黃的麥穗,到桌面上的白面餑餑,麥子歷經(jīng)了收割、脫粒、粉碎、揉搓、蒸烤等種種繁復而艱難的蛻變過程,麥子還是麥子,但又不斷在升華。對于人類,它從來都是全心全意地付出與給予。外婆常告誡我,浪費糧食是可恥的。如今,膠東花餑餑,已成為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這是麥子和民間匠人理應享有的禮遇和尊重。
不管是棗餑餑、花餑餑,還是菜餑餑,外婆把所有種類的過年餑餑,統(tǒng)稱為團圓餑餑。外婆命名的團圓餑餑,多么美好。樸實的團圓,千金難買。在外婆看來,團圓就是最大的幸福。過年時一家人團團圓圓、喜氣洋洋地圍坐在一起,互報平安,然后掰開一個大餑餑,你一塊,我一塊,好年景在一雙雙有情的手中傳遞著。窗外有北風吹過,有雪花飄過,但一室暖意融融。好日子在團圓餑餑的身旁,在團圓餑餑的清香中,靜靜地流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