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良
[摘 要]來新夏是南開大學著名教授,是最后一代1949年之前完成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在歷史學、方志學、文獻學“三學”研究方面都取得了突出成就。本文將其七十多年治學歷程,劃分為啟蒙、奠基、鼎盛、升華四個時期,剖析其學術淵源和學術思想的發(fā)展脈絡,以及其通過“衰年變法”實現的自身學術超越,對當代學人不無啟發(fā)意義。
[關鍵詞]來新夏;三學;學術思想;衰年變法
來新夏先生(1923—2014)是南開大學教授,主要從事歷史學、方志學和文獻學的教學與研究,并在三方面都取得了突出成就,被譽為“縱橫三學”
2018年9月12日作者向來新夏夫人焦靜宜問詢,此說最早出自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楊玉圣書贈來新夏條幅,具體年月已難于考實。的著名學者。來新夏離休之后,又致力于學術隨筆的寫作,短小精悍且又縱橫捭闔,將其畢生學術之精髓播撒給普羅大眾,并在此基礎上實現了一種質的超越,延續(xù)和升華了個人的學術生命。來新夏的學術興趣廣,史料繁,開掘深,全面評價遠非本文所能承擔,在此謹就個人閱讀和了解,作一些印象式述評——前人關注較多的這里從略從簡,而對學者著墨尚少之處則稍為詳述,以期使人們認識一個更加立體本色的學術的來新夏。
來新夏,號弢盦,齋名邃谷。祖籍浙江省蕭山縣長河鄉(xiāng)(今杭州市濱江區(qū)長河街道),1923年生于杭州市中城三元坊。1946年畢業(yè)于輔仁大學歷史學系,師從陳垣、張星烺、余嘉錫等先生。1949年入華北大學第二部學習,后分配在該校歷史研究室,為范文瀾教授的研究生,專門攻讀中國近代史。1951年調到南開大學歷史系任教,先后擔任南開大學校務委員及圖書館學系主任、圖書館館長、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等,并長期兼任南開大學地方文獻研究室(直屬教育部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主任直至離世。社會兼職主要有中國近現代史史料學學會名譽會長、文淵閣本《四庫全書》學術委員會委員、天津市地方志編修委員會顧問等。
來新夏在南開大學分校和總校先后創(chuàng)辦了圖書館學專業(yè)和圖書館學系并擔任主任,還任過南開大學圖書館館長。鑒于其在圖書館工作期間的卓越業(yè)績,在相關學術領域的眾多優(yōu)秀成果和推動國際交流所作出的努力,2002年美國華人圖書館員協會(CALA)特別授予其“杰出貢獻獎”。
來新夏治學黽勉勤奮,去世前夕依然筆耕不輟。他的著述可謂林林總總,在諸多領域都有著開創(chuàng)性的成果,如歷史學方面的《林則徐年譜》《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北洋軍閥史》《天津近代史》等;方志學方面的《方志學概論》《中國地方志》《中日地方史志比較研究》等;文獻學方面的《古典目錄學》《中國圖書事業(yè)史》《清人筆記隨錄》《書目答問匯補》等。其晚年大量撰寫學術隨筆,匯編成集的有《冷眼熱心》《路與書》《依然集》《楓林唱晚》《來新夏書話》《出櫪集》《只眼看人》《邃谷師友》等二十余種。
代表性書影
來新夏1940年前后讀高中時,即開始發(fā)表各類文章,學術生涯綜計超過七十年,這在當代學人中應該說是十分罕見的。這七十多年的治學經歷,大體可以劃分為四個時期,即1948年之前的啟蒙期,1949年至1978年的奠基期,1979年至1996年的鼎盛期,1997年至2014年的升華期。下面就從這四個時期入手,對來新夏的學術作簡略概述。
一、啟蒙期:傳統文化的砥礪(1948年之前)
來新夏是最后一代在1949年之前完成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雖然這一代人1949年以后大都經歷坎坷,但因他們比較完整地接受過中國傳統教育和西方現代教育,學術基礎扎實牢固,學術眼光宏闊深遠,因此不少人在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進入學術盛期。來新夏的早期學術啟蒙就是在傳統教育和西方教育的雙重引領下完成的。
(一)祖父的啟蒙
來氏是長河望族,門第書香不斷,家學淵源有自?!伴L河是該地區(qū)最早居民聚集點,來氏從南宋以來一直是這里的大族,出了不少讀書人和官員,有九廳十三堂的設置,至今尚遺存有光裕堂和緒昌堂等祖屋。我祖父長期在緒昌堂居住。我就是蕭山來氏二十六世孫。”
來新夏:《煙雨平生·我的家庭》,《80后》,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3頁。
來新夏的祖父來裕恂是清末秀才,他飽讀詩書,對來新夏的學術事業(yè)有著重要影響。在接受媒體訪談和有關文字中,來新夏屢屢提到這一點。來裕恂(1873—1962),字雨生,號匏園。少攻經史諸子,光緒十六年(1890)在杭州西湖詁經精舍肄業(yè),得經學大師俞樾青睞,稱其頗通許鄭之學。光緒二十九年(1903),入日本弘文書院師范科學習,次年主橫濱中華學校教務。旋歸國,應蔡元培之約加入光復會。辛亥革命后,長期從事教育教學工作。1927年,以浙江省民政廳長馬敘倫征薦,出任紹興縣縣長。然因不善斂財逢迎,在職僅六個月即辭官。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受聘為浙江省文史研究館館員。撰有《漢文典》《中國文學史》《蕭山縣志稿》《易經通論》《匏園詩集》《匏園詩集續(xù)集》《杭州玉皇山志》等。來裕恂認為“讀書種子應傳硯”
來裕恂:《六月十一日接家書知初八日添孫喜而賦此》,《匏園詩集》卷三十五,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672頁。,因此對長孫來新夏精心培養(yǎng)。在祖父的監(jiān)督與教誨下,來新夏受到了比較良好的國學啟蒙教育。1927年春節(jié),來新夏剛剛五歲即發(fā)蒙讀書,以《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為序,朝誦夕讀,一年半卒業(yè)。來裕恂不但給來新夏講解“三百千千”和《幼學瓊林》《龍文鞭影》等蒙學讀物,傳授地方掌故與名人逸事,還讓來新夏拿市面上的粗陋讀本與好的版本對讀,以提高文獻鑒別能力。來新夏后來涉足方志學和文獻學兩大領域,與來裕恂撰寫《蕭山縣志稿》及版本目錄學啟蒙教育可謂密切相關。
來新夏回憶道:“我是祖父的長孫,生活上備受寵愛,但他對我的教育很嚴格。七歲以前,我一直隨侍在祖父的身邊,從祖父讀書。第一課是接受傳統的蒙學教育。祖父雖屬于新派人物,但對傳統的啟蒙教育依然是一絲不茍。他強制我這個六七歲的孩子按三、百、千、千的順序去讀、去背誦,甚至采取‘跪香的辦法來強迫我跪在那里來完成日課,一支香點完必須背出幾行幾段。當時,我感到十分苦惱和無奈;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理解為什么一位思想先進的知識分子非要如此苛求兒孫們接受傳統的啟蒙教育的老輩苦心。后來,我之所以能夠言而有物,談吐不俗,又頗感得益于這段‘幼而學的啟蒙教育?!?/p>
來新夏:《煙雨平生·我的祖父》,《80后》,第13—14頁。
來新夏還回憶說:“祖父的學問和為人對我影響都很大。我幼年時期是在祖父身邊成長的,他指導我讀了很多蒙學讀物,什么《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直到我離開祖父和父親到了北方,祖父還不斷寫信教導我應該讀什么書?!?/p>
田志凌:《訪來新夏先生》,《南方都市報》2006年10月19日。這種“通信教學”的方式,使得來新夏在離開祖父之后,仍能得到及時的點撥。他認為,祖父“以通信方式為我改文章,講書理。在我入中學那一年,他親為我從《古文觀止》中選了幾十篇,毛筆楷書,裝訂成冊,并親署《古文選萃》,后來又選過《唐宋詩詞選》,命我細讀精讀,對我日后操筆作文有很大幫助”
韓淑舉:《人生也就如此——訪南開大學教授來新夏先生》,《山東圖書館學刊》2010年第4期。。
(二)名師的熏陶
在接受祖父的傳統私塾式教育之后,因父親來大雄工作不斷調動,來新夏在顛沛輾轉中完成了正規(guī)的小學和中學教育。1929年,父親供職北寧鐵路局,來新夏由杭赴津,入扶輪小學讀一年級。1931年,來新夏隨母暫返蕭山,入鐵陵關小學讀三年級。1932年又到天津,入究真中學附小讀四年級。1933年因父親調職,再轉南京新菜市小學讀五年級。1935年考入金陵大學附中。1936年父親又回北寧鐵路局工作,來新夏進入天津究真中學重讀初中一年級。1937年入旅津廣東中學,直至1942年考入北平輔仁大學。因為遷徙不定和異鄉(xiāng)孤獨,來新夏需要不斷熟悉新生活,適應新環(huán)境,使他的學習成績平平。讀金陵大學附中期間,竟然兩門課不及格,受到留級處分,灰溜溜地北歸,到天津重讀初中??箲?zhàn)爆發(fā)后天津淪陷,少年來新夏流亡意租界,最后隨全家定居法租界,并考入旅津廣東中學,這才得到五年較為安定的生活。其時來新夏“知恥而后勇”,加上遇到名師點撥,學習成績很快沖到班級前列。
1931年在浙江蕭山西興鎮(zhèn)鐵陵關小學三年級就讀
接受小學和中學教育時,來新夏遇到不少十分合格的教師,對他后來的學術生涯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讀南京新菜市小學時,有一位博聞強記、口若懸河、知識淵博的歷史教員張引才先生,使來新夏對讀史產生濃厚興趣,并經常逃學到玄武湖畔狂讀小說,享受自由無束快意的同時,不斷拓展著少年的視野。進入旅津廣東中學后,他又遇上學養(yǎng)深厚、藏書甚豐的國文教師謝國捷先生(歷史學家謝國楨堂弟),在其引導、指點和幫助下,來新夏如饑似渴地閱讀《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十七史商榷》等。來新夏深情回憶過謝國捷對他的影響:“謝老師當年住在他久居天津的五堂兄家,這是坐落在現在馬場道和昆明路轉角路北的一座高級樓房,家富藏書。我常通過謝老師的關系在這里看書、借書。我讀了許多史書,并就近得到謝老師的指導,師生間的情意日進。謝老師除在課堂上傳授給我們許多文學史和國學方面的基礎知識外,在私下交談中更給我不少書本中難以得到的掌故和見聞。這些對我日后能參與學術工作,起到不可估量的奠基作用,使我一生受用不盡。謝老師對我期望甚高,為了在我未冠之年就能初窺學術之門,他和我反復研究,為我確定《漢唐改元釋例》這一課題,完完整整地為我講了搜集資料、排比考證、論述行文諸方面應有的知識和方法。經過一年多的努力,終于在我十九歲高中畢業(yè)那年,完成我第一篇學術論文,其中不知耗費了謝老師多少心血。”
來新夏:《懷念謝國捷老師》,《80后》,第110—111頁。這篇論文后來經過陳垣先生的指點,成為來新夏的大學畢業(yè)論文。《漢唐改元釋例》完稿前后,來新夏還相繼在報刊上發(fā)表有《詩經的刪詩問題》《談文人諛墓之文》《桐城派的義法》《清末的譴責小說》《清末小說之傾向》《記近事叢殘》《邃谷樓讀書筆記》等文章,多刊于《庸報》和《東亞晨報》副刊上,其文史才華嶄露頭角。天津市地方史研究者侯福志,在1948年11月出版的《天津教育月刊》創(chuàng)刊號上,還找到一篇來新夏的法文譯作《中學生的回憶》。此外,高中時代的來新夏,曾經短暫地追隨謝宗陶(謝國捷之父)、王漢章(原名王崇煥,王懿榮之子)等學習甲骨、金石、經史等國學知識。謝宗陶、謝國捷和王漢章,雖然都非聲名卓著的大學者,但均可算是學有專長的飽學之士,他們對來新夏后來學術事業(yè)的影響無疑都是積極的。
從前述的早年文章中,我們還可以看出,高中時代的來新夏涉獵是十分廣泛的,同時也不難發(fā)現其興趣所至、率性為之的特點。來新夏的這種學術狀態(tài),雖然尚處在自發(fā)、朦朧和泛化的狀態(tài),但卻為其奠定了寬闊的學術視野,此后經過名師大家的引導,不斷走向成熟。
(三)大家的點化
1942年8月,來新夏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北平輔仁大學,9月正式進入歷史學系就讀,受業(yè)于陳垣、余嘉錫、張星烺、朱師轍、啟功、趙光賢、柴德賡諸先生。早年成功的學術啟蒙,再加上四年的正規(guī)專業(yè)訓練,使來新夏奠定了深厚的國學基礎。輔仁四年可以說是他收獲最大的四年,對其以后的人生之路與學術之途影響至巨。尤其是作為入室弟子,他得到陳垣先生的親自指點,加之與其他師友的切磋探討,來新夏的學術根底不斷強化。
來新夏進入大學時,日本已經發(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北平的大學不是改成敵偽大學,就是因英美背景而遭到封閉,只有輔仁大學因是德國教會主辦,而德國與日本是盟友,所以形式上還保持著獨立,許多知名學者由此紛紛應聘于輔仁。來新夏回憶說:“我剛入學就受到名師效應的困擾,既不肯放棄受業(yè)于名師之門的機遇,但又被每學期選課學分所限,只好分先后選自己喜歡的課程。四年中,我選讀了許多由名師講授的課程。雖然我因努力不夠,沒有達到高徒的水準,但是這四年的修業(yè)卻使我一生受用不盡。有幾位名師對我的教誨之恩也是終生難忘的?!?/p>
來新夏:《煙雨平生·師恩難忘》,《80后》,第41頁。在這篇文章中,來新夏還詳細談到對他影響最大的三位名師。
第一位名師是張星烺先生。他是歷史系主任,選課單必須由他簽字,“他除了開設‘中西交通史課程外,還開設‘秦以前史、‘宋遼金元史。由于他中西淹貫,文理交融,所以聽亮塵師的課比較難,有時英、德、法語的語詞,甚至化學方程式都會同時出現于黑板,鄉(xiāng)音又重而快,筆記很難當堂記全,需要課后相互對證,才能大致完整”
來新夏:《煙雨平生·師恩難忘》,《80后》,第42頁。。
第二位名師是余嘉錫先生。來新夏選修的“目錄學”是中文系一年級課程,余既是授課教師,又是中文系主任,因此來新夏得以親聆教誨,“他的課講得很好,雖帶有湖南鄉(xiāng)音,但口齒清晰,手不持片紙而滔滔不絕,侃侃而談,如數家珍,使人若飲醇醪,陶醉于這門形似枯燥而內涵豐富的課程中。這門課規(guī)定以清人張之洞的《書目答問》為基本教材,余師要求我們準備范希曾的《書目答問補正》作課本,分二年按四部循序講授。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書目答問補正》這個書名。當時,我幼稚得以為由此就可以進窺古典目錄學的堂奧。孰知展卷一讀,只是一連串鱗次櫛比的書名,彼此毫無關聯,讀之又枯燥乏味,昏昏欲睡;不過,還是硬著頭皮通讀了一遍。但久久不得其門,遂求教于先生。先生告我再通讀一遍,注意字里行間,并囑以姓名、著作為序反復編三種索引,即可掌握其七八。歸寓試作,果如所言”
來新夏:《煙雨平生·師恩難忘》,《80后》,第43頁。。
第三位也是對來新夏影響最大的名師是陳垣先生。他對來新夏的本科畢業(yè)論文給予了直接且具體的指導,“在臨畢業(yè)那年,我把讀高中時在陳師《史諱舉例》一書啟示下仿作的《漢唐改元釋例》一文的文稿,恭恭敬敬地用墨筆小楷謄清,誠惶誠恐地送請陳師審正,他……同意我把它作為畢業(yè)論文的初稿。我在陳師的親自指導下,認真修改,終于成為被陳師認可的一篇畢業(yè)論文”
來新夏:《煙雨平生·師恩難忘》,《80后》,第50頁。。來新夏一直非常珍惜這篇論文,手寫兩個副本保存,所以雖經“文革”之火,仍然有一份幸存下來。又經過四十多年,在1990年陳垣誕辰一百一十周年紀念會上,來新夏原樣不動地將耗費過陳垣先生心血的習作奉獻出來,留下了師生情誼的可貴記錄。
南開大學教授徐建華,在總結其老師來新夏的學術思想時,從三個方面論述了陳垣對來新夏的影響:第一是陳垣先生的學術風骨,使來新夏在1949年后歷次運動中遭受不公正待遇時,仍能治學不輟;第二是陳垣先生作為學者肯于為人作嫁,編制工具書的思想與做法,為來新夏一生提倡并身體力行;第三是陳垣先生將做人與治學結合起來,注重儀容,書寫端正,來新夏也是如此,從來不以不修邊幅自喜,面對學生時更是一絲不茍。
徐建華:《我的老師來新夏》,天津市建筑遺產保護志愿者團隊編:《邃谷主人速寫》,《天津記憶》總第54期,2010年8月27日。
關于陳垣先生為人作嫁,來新夏有過專門憶述:“大學者往往喜歡作‘為己之學,把畢生精力專注于他所鐘情的題目和領域內,不屑做為他人服務的學問,包括像編工具書這樣的重要工作,甚至有些號稱‘學者的人也以編工具書為小道,不僅不屑為,還歧視甘為人梯的學者。陳師則不然,他把‘工具提到與‘材料、‘方法共為治學三大要件的高度,不為俗見所擾,深刻地指出‘茲事甚細,智者不為,不為終不能得其用的道理,足以振聾發(fā)聵。以他這樣一位智者甘愿去為‘智者不為之事,實在難得。他更身體力行地親手編制過《中西回史日歷》和《二十史朔閏表》等等嘉惠幾代學者的大型工具書。這種精神也影響了他的學生,就以我為例,我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學識,視陳師的學術造詣誠若小溪之望大海,惟獨于工具書一道,我一直奉行師教。我曾歷時二十余年,中經艱難的年代,重寫被毀手稿達數十萬字,終于撰成《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呈獻于學術界,雖不能達到陳師水平的高度,但自以為惟此一點,尚可稱無負師教。”
來新夏:《煙雨平生·師恩難忘》,《80后》,第47—48頁。這部《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在2010年出版了增訂本,內容增加整整一倍。
1946年5月,來新夏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輔仁大學歷史學系,獲得文學士學位,隨即回到天津謀職。賦閑家居期間,集中精力續(xù)讀二十四史。1948年2月,應聘至天津新學中學任教,成為其從事教育教學工作的開端。
1946年畢業(yè)于北平輔仁大學并獲文學士學位
二、奠基期:科學方法的指導(1949—1978)
經過1948年以前的傳統教育和現代教育啟蒙,1949年1月天津解放直至1978年,成為來新夏學術的全面奠基期。其間他接受馬克思主義科學方法的指導并積極實踐,形成了數部早期著作,此后他在種種曲折磨難中仍然讀書不輟,雖然失去近二十年發(fā)表文章出版著作的權利,但其勤學博積,為新時期“三學”的“厚發(fā)”打下扎實基礎。這個時期又可以大致劃分為前后兩個小的階段。
(一)鍛煉中成長
第一個階段為1949年至1959年,是來新夏在“鍛煉中成長”,學術研究初露崢嶸的時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來新夏的思想也逐漸轉變,開始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新理論和新方法,從事以近代史為主的研究,同時進行了一些基礎性資料整理工作,大大擴張了學術視野,豐富了文獻基礎。當然,這個階段的研究也不可避免地帶有時代的影響,如階級斗爭和階級分析痕跡明顯,使得相關的研究和結論在今天看來既有方法論上的優(yōu)勢,同時也帶有一定的偏頗。
天津解放后,來新夏的命運隨之發(fā)生重大轉折。他熱切地投身于新的革命工作。1949年3月,被天津民青組織保送到華北大學,接受南下工作的政治培訓;9月份結業(yè)時,因其有歷史專業(yè)的經歷,被留在華北大學歷史研究室,師從范文瀾教授從事研究,成為新中國培養(yǎng)的第一代中國近代史研究生。范文瀾先生的治學精神,給來新夏以深刻且深遠的影響。范時任華北大學副校長兼歷史研究室(1950年改為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是中國近代史所前身)主任,他對弟子的文章格外“挑剔”,使得大家都心存敬畏。他根據每個人不同情況分配任務,要求來新夏從原來攻讀的漢唐史轉向中國近代史。
來新夏說:“解放后,我又在華北大學歷史研究室?guī)煆姆段臑懡淌?,做中國近代史方向的研究生,學習新的理論和方法。我和幾位同被分配到研究室的同志初次晉見范老時,范老就語重心長地為我們講述了坐冷板凳和吃冷豬肉的‘二冷精神,勉勵我們勤奮求成,范老晚年把這種‘二冷精神又化作一副名聯:‘板凳寧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不僅使我們終生受益,在學林中也傳誦頗為久遠。”
來新夏:《煙雨平生·師恩難忘》,《80后》,第52頁。在范文瀾、榮孟源二位先生的直接指導下,1950年2月,來新夏完成《太平天國底商業(yè)政策》,為其試用新立場、新觀點、新方法所寫的第一篇論文,也是他在中國近代史領域中的第一篇論文(后收入三聯書店《太平天國革命運動論文集》)。范文瀾先生等謹嚴縝密、求實務真的學風,成為來新夏一生努力和堅持的方向。
師從范文瀾先生期間,來新夏還參與了整理北京所藏北洋軍閥檔案的全過程,使他成為新中國最早的檔案工作者之一,同時還被引入一個全新的學術領域。來新夏說:“當時歷史研究室的主要研究工作就是從整理北洋軍閥檔案入手。這批檔案是入城后從一些北洋軍閥人物家中和某些單位移送過來的藏檔,沒有做過任何清理和分類。這批檔案有百余麻袋,雜亂無章,幾乎無從下手。每次從庫房運來幾袋就往地下一倒,塵土飛揚,嗆人幾近窒息。當時條件很差,每人只發(fā)一身舊紫花布制服,戴著口罩,蹲在地上,按檔案形式如私人信札、公文批件、電報電稿、密報、圖片和雜類等分別打捆檢放到書架上?!薄按蠹s經過兩個多月的時間,清理麻袋中檔案的工作告一段落,為了進入正規(guī)的整理工作,研究室集中十來天,讓我們讀一些有關北洋軍閥的著作。我雖是歷史專業(yè)出身,但在大學時除了讀過一本丁文江的《民國軍事近紀》外,所知甚少,就乘此閱讀了一部分有關著述。下一階段的整理工作主要是將初步整理成捆的檔案,按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四大類分開。每個人把一捆捆檔案放在面前,認真閱讀后,在特制卡片上寫上文件名、成件時間、編號及內容摘要,最末簽上整理者的名字,然后分類歸架。因為看得仔細,常常會發(fā)現一些珍貴或有趣的材料,我便隨手札錄下來?!闭沁@個“隨手札錄”的習慣,使得來新夏既增長有關學識,也引起追索興趣,“有時便在第二天去追蹤原檔,了解具體內容。前后歷經半年多的整檔工作,雖然比較艱苦,但卻不知不覺地把我?guī)нM了一個從未完全涉足過的學科領域,它成為我一生在歷史學領域中的中心研究課題”。
來新夏:《煙雨平生·筆耕舌耘》,《80后》,第54—55頁。
1951年春,應南開大學歷史系主任吳廷璆之請,范文瀾先生同意來新夏到南開大學任教。進入南開大學前后,來新夏的學術活動也逐漸活躍起來,他撰寫、編纂、翻譯的一系列著述陸續(xù)出版,留下“鍛煉中成長”印記的同時,也為其學術領域的拓展和深化預留了足夠的空間。
1950年12月,來新夏有感于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爆發(fā),撰成《美帝侵略臺灣簡紀》一稿,經范文瀾先生審閱后,1951年8月由天津歷史教學月刊社出版。這部僅有2.5萬字的書稿,成為來新夏最早獨立完成并出版的著述。1956年1月,通俗讀物出版社出版了來新夏編寫的《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1957年1月,南開大學歷史系中國史第三教研組油印了來新夏編寫的《中國近代史參考資料》。1957年12月,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來新夏、魏宏運編的《第一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史論集》。1958年3月,三聯書店出版了來新夏等翻譯的《美國是武裝干涉蘇俄的積極組織者與參與者》。1959年,為向國慶十周年獻禮,他還與張文軒合作完成京劇《火燒望海樓》的創(chuàng)作,1960年2月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列入《河北戲曲叢書》中。
在這一階段,來新夏出版的最重要學術著作是《北洋軍閥史略》。1952年,來新夏在南開大學的講稿《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在天津《歷史教學》雜志上連載,引起史學界的廣泛關注。后來他又不斷補充完善,撰寫出《北洋軍閥史略》,1957年5月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該書是新中國成立之后,第一部系統論述北洋軍閥歷史的學術專著,提綱挈領,論而有據,對北洋軍閥集團的形成、發(fā)展、更迭、派系混戰(zhàn)及覆滅作了簡明勾畫,為此后北洋軍閥史的研究打下了堅實基礎。該書同時也奠定了來新夏在北洋軍閥研究領域的領軍地位,此后他的相關研究不斷拓寬深化,至今仍難以超越。日本明治大學教授巖崎富久男,曾將此書譯為日文,并增加了隨文插圖,易名為《中國的軍閥》,1969年由日本桃源社出版,1989年又由光風社再版,成為日本學者研究中國軍閥的重要參考書。
(二)曲折中砥礪
第二個階段從1960年至1978年,隨著歷次政治運動的起伏,來新夏失去了研究和教學的權利。1960年9月,因1946年在《文藝與生活》雜志短暫任助理編輯的所謂歷史問題,來新夏在審干中受到嚴格審查并“內控”,教學和研究的權利被剝奪,同時也不能參與社會活動,不能寫署名文章。從此他被“掛起來”長達十八年,直到1978年問題才得到落實解決。尤其是1970年至1974年,來新夏被下放到天津市南郊區(qū)太平村鎮(zhèn)翟莊子村(時稱翟莊子大隊,今屬濱海新區(qū)太平鎮(zhèn))落戶當農民,其間居農舍、吃粗糲、趕驢車、耪大地,可謂苦不堪言。在坦然接受生活磨難的同時,來新夏以其豁達的胸襟,為自己贏得了專心讀書的時間。在人生的逆境中,他沒有在悲觀和嗟嘆中虛度,而是以一種堅忍不拔的精神,堅持讀書寫作,即使在無法正常讀書寫作的歲月里,也盡最大的可能讀些書刊,寫點札記,或整理劫余殘稿。農村四年中,他每晚“在15瓦的燈光下,盤腿坐在土炕上,憑著一張小炕桌,攤開舊稿、殘稿和資料,筆耕不輟”
來新夏:《煙雨平生·鄉(xiāng)居四年》,《80后》,第78頁。。
在將近二十年的坎坷中,來新夏以驚人的毅力營造著心靈的世外桃源。雖然不能出版著作和發(fā)表文章,但他完成了很多基礎性工作。20世紀80年代,來新夏連續(xù)出版多部有著廣泛影響的學術著作,大都是在這段時間里成稿和恢復成稿的。我們不妨根據《弢庵自訂學術年譜》
來新夏:《旅津八十年記事》,《旅津八十年》,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39—398頁。的敘述,看看他在將近二十年時間里所做的學術努力:
1958年6月,中華書局為出版《林則徐集》,將書稿送交來新夏審讀。他在這些資料基礎上,著手編纂《林則徐年譜》。1959年5月至10月完成草稿。1960年10月被“掛起來”后,來新夏開始修訂草稿,1961年12月完成初稿。1962年1月再次修改、檢校、訂正,1963年2月完成第二稿(定稿)。
1958年開始編纂《林則徐年譜》
1956年6月,為豐富中國近代史教學內容,來新夏檢讀南開大學圖書館藏清人年譜,隨讀隨寫提要。1962年8月,經過五年多的不斷工作,在閱讀大量清人年譜的同時,寫了870余篇書錄近50萬字,定名《清人年譜知見錄》。1964年9月,經兩年修訂后手寫為定稿10冊,因清初有些人入清而不順清,不得以清人名之,乃易名《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
1963年3月,檢讀校圖書館所藏清人文集與筆記,每讀一種均撰寫提要。二年余積稿盈尺,其文集提要名曰《結網錄》,筆記提要名曰《清人筆記隨錄》。
1966年8月,大量藏書及《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林則徐年譜》之定稿和《結網錄》《清人筆記隨錄》初稿被付丙丁。年譜部分草稿和知見錄初稿因置亂書堆中幸免于難。
1970年7月,到南郊區(qū)太平村鎮(zhèn)翟莊子大隊插隊落戶,整理《林則徐年譜》草稿和《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初稿,歷時三年完成兩書第三稿。
1973年2月,就有關古典目錄學之卡片與筆記,開始撰寫《古典目錄學淺說》,次年3月完成初稿。
1974年9月,舉家奉召遷回天津。1975年1月,因參考資料較以前方便,對《林則徐年譜》三稿再加參校訂正,計檢校圖籍168種,成文34萬余言,是為第四稿(最后定稿)。
遷回天津后,來新夏還進行了兩項與學術有關的工作。一是1974年10月,奉派參加法家著作《曹操諸葛亮選集》校注;二是1977年,奉命參加《中國古代史》新教材編寫。因當時尚未落實政策,這些工作都不得署名。在將近二十年時間里,來新夏惟一正式出版的著作,是日本明治大學教授巖崎富久男翻譯的《中國的軍閥》(即《北洋軍閥史略》,1968年由日本桃源社出版)。該書在日本學術界很受重視,而來新夏當時的處境,則是巖崎教授所無法了解和理解的。
三、鼎盛期:縱橫三學譽學林(1979—1996)
1978年3月,來新夏開始恢復工作,為南開大學歷史系開設“古典目錄學”課程。10月,南開大學歷史系黨總支為來新夏等十七位同志公開平反。在將近花甲之年,他開始迎來學術和事業(yè)的第一個春天。1979年和1983年,來新夏分別在南開大學分校和總校創(chuàng)辦了圖書館學專業(yè)和圖書館學系,為圖書館學情報學領域培育了大批合格人才。20世紀80年代中期,除各種學術兼職外,他同時擔任南開大學圖書館學情報學系主任、圖書館館長、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以及校務委員會委員等。他在歷史系和圖書館學情報學系同時招收培養(yǎng)碩士研究生,并堅持給本科生上課。來新夏精力過人,所有職務均干得卓有成效。繁忙的社會工作和行政事務并沒有影響他的學術追求,在十多年的時間里,來新夏出版了一系列具有開拓意義的學術著作,主要包括《林則徐年譜》(1981年)、《古典目錄學淺說》(1981年)、《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1983年)、《方志學概論》(1983年)、《北洋軍閥史稿》(1983年,在《北洋軍閥史略》基礎上增訂)、《天津近代史》(1987年)、《中國古代圖書事業(yè)史》(1990年)、《中日地方史志比較研究》(1996年)等。來新夏的這些著作,大多為學術領域開拓或學科建設發(fā)展起到了奠
1986年在南開大學圖書館輔導圖書館學系第一屆本科生、藏族學生卓瑪檢索資料
基作用。
2002年,中華書局出版的《南開史學家論叢》中,收有來新夏的《三學集》,內容涵蓋代表先生治學成就的歷史學、方志學和文獻學三個領域,雖然篇幅非巨,但卻是對先生學術精華的準確總結。下面就從這三個方面,簡略敘述來新夏學術盛期的成果(因為這方面的評論較多,僅點到為止不再展開)。
(一)歷史學
來新夏在歷史學領域的耕耘,主要取得了三方面的成就,這就是北洋軍閥史、年譜學和天津史。
1.北洋軍閥史。
1949年10月,在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即后來的近代史所)當研究實習員時,來新夏開始接觸整理北洋軍閥檔案,并積存起二百余篇札記和數百張卡片。其后他在南開大學講課記錄基礎上完成《北洋軍閥史略》約11萬字,1957年5月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1983年11月,在《史略》基礎上增補修訂的《北洋軍閥史稿》再次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全書36萬余字,新增部分超出原書的兩倍多?!侗毖筌婇y史稿》集中反映1912年至1928年北洋軍閥統治時期的歷史,內容包括北洋軍閥建軍、袁世凱的統治與洪憲帝制、皖系軍閥與直皖戰(zhàn)爭、兩次直奉戰(zhàn)爭與直奉軍閥,并設有軍閥人物志、大事記、論文索引等。所選錄的范圍,涉及檔案、傳記、專集、雜著、報刊等,并盡可能選錄一部分具有史料價值的原始資料和流傳較稀的成書,如從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選錄的第一次直奉戰(zhàn)爭資料,比較完備地反映了戰(zhàn)前的輿論準備、戰(zhàn)爭中直系的財政支出狀況等。與《史略》相比,《史稿》大量補充和運用了當時所見已刊和未刊的圖書、檔案、譯稿及報刊等新資料,代表了當時北洋軍閥史研究的水平。民國史專家孫思白先生認為,該書是民國史研究領域一個良好開端,為后來的研究者起著提攜與帶頭的作用。
與《北洋軍閥史稿》相配套,來新夏還主編了“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中的《北洋軍閥》。新中國成立后,在范文瀾、翦伯贊等著名史學家倡導主持下,中國史學會主編了“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大型史料集,包括從鴉片戰(zhàn)爭到北洋軍閥的十一個專題。《北洋軍閥》是這套叢刊中的最后一種。1985年9月,上海人民出版社派專人來津,與來新夏面商該書的編輯出版事宜。相關編輯工作隨即啟動,陸續(xù)編輯陸續(xù)出版,自1988年8月起至1993年4月,全套資料五冊出齊,總計330余萬字。
《北洋軍閥史稿》出版后,來新夏仍不斷積累資料完善內容,完成了更加厚重的通史性著作《北洋軍閥史》(南開大學出版社,2000年)。著名清史專家戴逸在評介《北洋軍閥史》時,順便梳理了來新夏的有關研究,對《北洋軍閥史稿》和《北洋軍閥》史料集作了高度評價。他說:“改革開放以來,歷史學得到迅速發(fā)展,北洋軍閥史的研究提上了日程,獲得長足的進步。研究隊伍日益壯大,研究成果日益豐富,論文、著作、資料匯編大量問世。來新夏先生亦重理舊業(yè),將《史略》一書,增補修訂,完成了36萬字的《北洋軍閥史稿》,于1983年出版。篇幅較前增加,條理更加清晰,論證更加精密。1985年來新夏先生又應上海人民出版社之約編纂《北洋軍閥》資料一書,收集檔案傳記、專集、專著、報刊等達300萬字之多。此兩項成果使北洋軍閥史研究領域的面貌煥然一新?!?/p>
戴逸:《功力深厚的佳作——讀來新夏先生〈北洋軍閥史〉》,《光明日報》2001年5月23日。
2.年譜學。
來新夏的年譜學研究,既有理論又有實踐。早在1979年,他就發(fā)表了《清人年譜的初步研究》
來新夏:《清人年譜的初步研究》,《南開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3期。。這是來新夏落實政策后公開發(fā)表的第一篇論文,曾以此文參加中國圖書館學會年會(太原),后來用作《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的代序。1991年,來新夏、徐建華師生又合作出版《中國的年譜與家譜》,為任繼愈主編的《中國文化史知識叢書》之一。來新夏撰寫其中的年譜部分約5萬字,分為年譜的緣起與發(fā)展、譜主、編者、體裁、刊行與流傳、史料價值、編纂工作、工具書等八個部分,對有關年譜的基本知識和基礎理論,作了通俗易懂的闡述。
《林則徐年譜》(1981年、1985年)和《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1983年),則是來新夏在年譜學領域的兩大成功實踐。
20世紀50年代初,來新夏對魏應麒撰《林文忠公年譜》進行過補訂。60年代初,他應中華書局趙守儼之邀,審讀中山大學歷史系編《林則徐集》書稿,遂在有關資料基礎上纂成《林則徐年譜》稿。“文革”初期原稿被毀,至70年代中期重加纂輯,1980年完成定稿,1981年正式出版。1982年冬,鴉片戰(zhàn)爭與林則徐學術討論會在福州召開,《林則徐年譜》被列入1985年林則徐誕辰二百年紀念學術討論會出版規(guī)劃。于是,來新夏又對書稿進行了修正,補充新的資料,擴大征引范圍,訂正部分失誤,又新編大事年表和索引。增訂本《林則徐年譜》1985年7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此后,來新夏又兩次對該書進行增訂,出版《林則徐年譜新編》和《林則徐年譜長編》(詳見后述)。
《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既是年譜學著作,同時也是目錄學著作。該書收錄自明清易代之際開始,直至生于清而卒于辛亥革命之后的人物年譜800余種,包括自譜、子孫友生編譜、后人著譜,以及校書譜、詩譜、圖譜、紀年詩、年表、合譜、專譜等。每部年譜均著錄譜名、撰者、刊本,并注明各譜在專目中的著錄情況,記載譜主事略(包括姓名、字號、籍貫、生卒年、科分、仕歷、榮哀及主要事跡與特長等),還增錄相關史料,簡述年譜編著原由、材料根據及編者與譜主關系諸項內容。南開大學馮爾康教授認為:“《知見錄》是一部研究性的著作,全面分析了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的總體特色和每一部年譜的具體要點,又是一部信息量很大的工具書,要了解清人年譜必須很好地利用這部書。”
馮爾康:《清代人物傳記史料研究》,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57頁。
《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的寫作緣起,是作者基于個人教學研究的需要,本屬“為己”之學。作者在后記中簡單交代說:“在《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即將問世的時候,我懷著誠摯的敬意,憶念這部書的創(chuàng)議者,我的學術前輩——南開大學圖書館故館長馮文潛(柳漪)教授。早在二十五年前,我正擔負著中國近代史的教學工作,不時到校圖書館去翻讀一些清人年譜。當時,馮老建議我,這類書看的人不多,也無需人人都去看,你既然在看,何不把清人年譜清個底數,順手寫點提要,積少成多,將來也能為人節(jié)省翻檢之勞(大意)。馮老還表示可為搜求與轉借圖書提供方便。我原有這方面的朦朧想法,便接受了這一建議。”
來新夏:《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47頁。
這部書稿的寫作成書,可謂是歷盡坎坷。作者接受馮文潛教授的建議后,經過了五六個寒暑,寫了八百多篇書錄,近五十萬字。可書稿增訂完成后,很快就遭到散失的厄運。十多本手稿僅剩兩冊,另外還有些雜亂的卡片和原始記錄,已經不易復原而不得不棄置一旁。對此來新夏在后記中又進一步說明:“一九七○年,我到津郊學農。臨行,亡友鞏紹英同志義重情長地來送行,并諄囑重新編纂《知見錄》。幾年的耕讀生活和回校后等候具體工作的時間為我整理殘篇斷簡、重新查書提供了方便。一九七五年,我終于又一次完成了定稿?!?/p>
來新夏:《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第347頁。在后來創(chuàng)作的學術隨筆中,作者也多次回憶到這段經歷,并談到鞏紹英諄囑他鼓起勇氣,學習談遷,重新撰寫。于是作者攜殘稿與零散卡片下鄉(xiāng),在耕讀生活和回城候差的幾年里以此排遣抑憤,忘卻紛擾,終于在1975年秋完成《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定稿。
在后記的最末,來新夏又說,該書“雖已著錄八百余種,但還很不完備,不僅有知而未見者,尚有未知者。一些稿本、抄本和或附于集首卷尾、或刊于報章雜志者,則搜求不易而缺漏尤多。但為了能為他人稍節(jié)翻檢之勞,先將已有部分匯為初編;俟續(xù)有所得,再成續(xù)編。我殷切期望初編問世后,能有更多同志補正,惠告線索,俾獲增補完善”
來新夏:《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第347頁。。這里面雖然含有學者的謙虛,但也是事實,以個人之力,確實很難窮盡各類年譜著作,這也成了作者繼續(xù)在該領域探索的動力。其后,來新夏又以八旬高齡對《知見錄》進行了增補修訂(詳見后述)。
3.天津史。
來新夏的天津史研究,實際上是其歷史學和方志學研究在天津的實踐與延伸。2012年來新夏迎來九十誕辰紀念,天津官方和民間分別舉行了系列慶?;顒樱@對一個有著七十多年治學經歷和六十余年從教生涯的著名學者來說,無疑是最好的褒揚和禮遇。而來新夏關于天津的諸多史學成果,可以看作是他對天津這個第二故鄉(xiāng)的最好回報。
來新夏籍隸蕭山,生于杭州,但與其關系最密切的,仍莫過于天津。他接受正規(guī)學校教育、從事教書育人事業(yè)、最早涉足學術研究等,都是在天津這座城市起步的。他早年在扶輪小學、究真中學附小、究真中學、旅津廣東中學就讀,參加工作后又在新學書院、南開大學教書,先后居津垂八十年,對天津有著極為深厚的感情。在從事教育工作的六十多年時間里,來新夏為天津歷史文化建設傾注了大量心血:他主編的《天津近代史》,已經成為新時期天津近代歷史研究的奠基之作;他主持的《天津風土叢書》和《天津建衛(wèi)六百周年叢書》,是研究天津歷史必不可少的資料和參考;作為方志學權威,他參加過數十部天津新編志書的審訂,并寫了大量序言和評論等,貢獻了諸多指導性意見;此外,他還撰有上百篇關于天津歷史文化的學術隨筆和回憶天津師友的散文,為天津地方文化建設身體力行和鼓吹呼吁,如他以《天津郵政博物館芻議》文章首倡報端,推動了這一文化工程的啟動和實現。
來新夏對于天津史研究的貢獻,撮其大端主要有三:
第一是1987年《天津近代史》的出版,這是來新夏天津史研究的扛鼎式成果,也是第一部正式出版的天津地方史著作。1985年冬,萬里同志視察天津時向李瑞環(huán)市長建議說:天津近代史是中國近代史的一個縮影,可組織人員編寫一部《天津近代史》。其后中共天津市委市政府選定南開大學圖書館館長和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來新夏擔任《天津近代史》主編。該書參考了近二百種文獻資料,對自1840年至1919年間天津近代歷史中政治、經濟、文化諸方面進行具體分析和系統闡述,并對若干重要史事和歷史人物作出了較為恰當的評論。
第二是主編《天津風土叢書》(1986年)和《天津建衛(wèi)六百周年叢書》(2004年),其中前者側重文獻整理,后者側重基礎研究?!短旖蝻L土叢書》收有《津門雜記》《天津事跡紀實聞見錄》《敬鄉(xiāng)筆述》《梓里聯珠集》《天津皇會考》《天津皇會考紀》《津門紀略》《沽水舊聞》《津門詩抄》以及《老天津的年節(jié)風俗》等。明清以來的天津地方文獻,此前少有深入研究和系統整理,尤其是缺乏大型地方文獻叢書?!短旖蝻L土叢書》雖然規(guī)模有限,但作為最早的天津地方文獻整理叢書,其開創(chuàng)性和先導性不容忽視。《天津建衛(wèi)六百周年叢書》包括《天津的城市發(fā)展》《天津的人口變遷》《天津的方言俚語》《天津的郵驛與郵政》《天津的名門世家》《天津的園林古跡》《天津早年的衣食住行》和《天津的九國租界》共八種。在2004年天津迎接設衛(wèi)筑城600周年時,出版物雖然頗有一些,但《天津建衛(wèi)六百周年叢書》是其中最具規(guī)模的成果,而且其專業(yè)性和學術性也是最強的,雖然該書的初衷仍是通俗和普及。
1994年春在南開大學地方文獻研究室查閱古籍資料
第三是促進天津新志的編纂和舊志的整理。來新夏長期擔任天津市地方志編修委員會顧問,他不但親自培訓修志人員,而且先后參與過數十部各級天津志書編纂的指導、論證、修訂和評審,并為多部志書撰寫序言或者評論。天津修志工作很長時間都走在全國前列,這里面應該說有著來新夏的很大一份心血。整理點校天津城區(qū)的舊志,是來新夏和天津史志同仁的一大愿望。經過多年的努力,最終由天津市地方志編修委員會辦公室與南開大學地方文獻研究室共同組織實施。天津市地方志編修委員會辦公室原主任郭鳳岐回憶說:“來先生擔綱審定,并親自點校了《志余隨筆》。先生博學多識,一字一事地審改,付出了大量心血。我有幸一起作為審定者之一,從中感受了先生嚴謹的治學精神?!薄敖涍^三四個春秋的努力,《天津通志·舊志點校卷》(上、中、下)終于完成出版。全書收錄天津舊志9種,500多萬字,包含300年間的天津史料,是當時天津規(guī)模最大的志書著述?!?/p>
郭鳳岐:《言傳身教為師表——記來新夏先生幾件事》,天津記憶志愿者團隊等編:《九秩弢庵——來新夏先生九十誕辰紀念集》,《天津記憶》總第112期,2012年6月9日。1997年之后,來新夏還主持編纂了《天津大辭典》(2001年)、《天津歷史與文化》(2008年)等工具書和教科書,繼續(xù)為天津歷史文化研究奉獻余熱。2014年1月(去世之前兩個月),來新夏在其曾任職多年的南開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生前最后一部著述《旅津八十年》。全書共分為天津史事、天津回憶、天津碑刻、天津的人、天津的事五部分,并附錄了“旅津八十年記事”,為先生與天津的不解情緣畫上了圓滿句號。
(二)方志學
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隨著經濟社會的飛速發(fā)展,中國迎來一個編纂地方志的高潮。來新夏是新修方志的積極倡導者和實踐者,除了參與天津市的修志之外,對全國很多地區(qū)的修志也都有介入,或顧問指導,或評審志稿,或撰寫志評,或為志作序。
關于在方志學領域的工作緣起,來新夏2003年接受南開大學夏柯、刁培俊兩位博士訪談時,作過比較平實的敘述:“在這方面,我的起步較早,因為我的祖父是民國《蕭山縣志》的獨立纂修者,所以,我有一定家學淵源,也很想繼承祖父研究地方文獻的傳統。四五十年代之交時,我閱讀了大量舊志。我國的方志有2000余年的歷史,但志書的分布卻不均衡,有的地方修得多,有的地方少,有的甚至沒有,所以,解放初期,中央很重視纂修地方新志的工作,號召各地編修自己的‘地情書。由于政治運動不斷的原因,新方志的修撰工作屢興屢廢,直到八十年代初,才掀起全國性的修志高潮。當時由梁寒冰先生負責主持全國的修志工作,我擔任第一助手,由此進入到地方志研究領域?!痹谶@次修志潮流中,來新夏將自己的貢獻總結為四個方面:“我在這個領域除寫了《方志學概論》、《中國地方志》、《中國地方志通覽》、《志域探步》、《中日地方史志比較研究》等書外,還做了四點工作。首先,是做了新志編修的啟動工作,負責起草了全國新志編修規(guī)劃和第一次啟動報告。第二,是參與了若干新志的評審工作,給幾百個縣市區(qū)的地方志寫序,做了一些評論和糾謬的工作。第三,是培養(yǎng)了數以千計的新志纂修人才。1982年時,我擔任了華中、華北、中南、西北四個地區(qū)新志編修人員的培訓工作?,F在我的學生和私淑弟子遍布全國各地。第四,是倡導和參與了舊志的整理研究工作。我國是個志書大國,解放前編修的舊志就將近萬種,不但存量大,而且種類繁多,包括各級行政區(qū)劃志、江河山川志、行業(yè)志種種。這些志書包含有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多方面的地方情況,是一個蘊藏量和信息量極為豐富的資料庫,所以有必要進行相關的整理研究工作,以為現在社會所用。當時,我參與了舊志的目錄編修、資料分類、內容研究和整體評價工作?!?/p>
夏柯、刁培?。骸犊v橫“三學”求真知——訪來新夏教授》,《書前書后——來新夏書話續(xù)編》,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年,第4—5頁。
來新夏的個人總結十分宏觀,其實他還具體做了大量微觀工作。為了推動修志基礎工作的開展,來新夏策劃編寫了《河北省地方志提要(附天津市地方志提要)》計劃,作為“中國地方志整理出版規(guī)劃座談會”參考資料。他還為此親撰《河北地方志提要示例六則》(1982)和《河北省地方志提要示例》(1985),供編寫提要者參考。郭鳳岐就特別指出過,來新夏的新修方志觀念,在理論上一直處于全國前沿。天津新志在人物篇增加有“生人簡介”,這在舊志中是沒有的。起初先生尚存異議,不久便感到這一做法的好處,并對此給予大力支持,認為這是新志的創(chuàng)新。1997年底,中國(海峽兩岸)地方史志比較研究討論會上,來新夏發(fā)表了論文《關于比較方志學建設的思考》,率先提出兩個層面的創(chuàng)新理論:一是史志的比較研究,二是新方志學科建設,得到方志界的高度認同。
郭鳳岐:《言傳身教為師表——記來新夏先生幾件事》,天津記憶志愿者團隊等編:《九秩弢庵——來新夏先生九十誕辰紀念集》,《天津記憶》總第112期,2012年6月9日。
來新夏的方志學著述主要有《方志學概論》(1983年)、《志域探步》(1993年)、《中國地方志》(1995年),與其主編的《中國地方志綜覽》(1988年)、《河北地方志提要》(1992年)、《中日地方史志比較研究》(1996年)等,形成了比較完整的系列。
《方志學概論》是普通高等院校教學用書,為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部通論性的方志學著述,主要供給高校歷史系開設方志學課程和培訓全國各地史志編寫人員,對新修地方志研究和編纂的推動非常之大。《中國地方志》實際是《方志學概論》的增訂本,對方志與方志學的源流、類別特征以及歷代方志的編纂、方志學的發(fā)展與現狀、地方志之整理與利用、新方志的編纂等都進行了專題論述,并展望了今后地方志的發(fā)展趨勢?!吨腥盏胤绞分颈容^研究》是中國出版的第一部中外學者比較研究地方史志論著,為該領域的發(fā)軔之作。
(三)文獻學
來新夏著作等身,已卓然躋身于當代學術大家之列。其眾多的高水平成果,應該根源于其“三史合一”的大文獻學思想。綜觀來新夏之學術,根基并得益于其圖書文獻學基礎和理論,其全部學術可以說都是圍繞著這一思想展開的。而這一思想的產生,可以追溯至早年祖父的啟蒙和輔仁的訓練,而后在其教學實踐中逐漸成熟。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因教學授業(yè)的需要,來新夏的治學領域開始由古典目錄學向圖書館學等領域延伸。1979年,他在南開大學分校創(chuàng)辦圖書館學專業(yè),當時提出的辦學方針是,不僅要學習圖書館管理方面的有關技能性操作課程,還要求學生能植根于“博”。于是,廣泛開設各種人文和自然學科方面的課程,培養(yǎng)了一批有學術根基和掌握管理技能的人才。1983年秋,先生又受命籌建南開大學圖書館學系。1984年1月,經教育部正式批準,于秋季公開招生。圖書館學系建立后,先生承擔諸多的教學和管理工作,對相關學科的探討剖析日益增多。先生在《中國古代圖書事業(yè)史·敘言》中說,他當時已“朦朧地感到在圖書館學的教學領域中某些課程有重見疊出的弊病,如中國書史、中國目錄學史和中國圖書館史的分設就出現無可避免的重復,使人有數見向、歆父子之煩”
來新夏:《中國古代圖書事業(y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頁。。思考之余,他力主將這三史合一,去其重復,構筑了“中國圖書事業(yè)史”的框架。具體實踐上,先生決定先從鴉片戰(zhàn)爭前的古代部分著手,并在1980年寫成《試論〈中國古代圖書事業(yè)史〉的研究對象與劃階段問題》一文,發(fā)表在當年《學術月刊》8月號上。此文發(fā)表后,得到不少學界同行的支持與鼓勵,于是先生系統組織人力,進行《中國古代圖書事業(yè)史》的撰述。經過三易書稿、四次修訂,最后該書1990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毫無疑問,以“圖書事業(yè)”作為專有名詞來概括中國書史、中國目錄學史和中國圖書館史,為來新夏所首創(chuàng)。這一創(chuàng)新至少在理論和實踐兩方面實現了重大突破:理論上打破了傳統的文獻學、目錄學、版本學與中國書史、圖書館史分立的框架,將其以“圖書事業(yè)”來綜合代替,形成了全新的大圖書文獻學概念,將與圖書有關的各種事業(yè),包括制作、搜求、典藏、分類和再編纂等重新合為一體,修正了“各自為學”的偏頗,使極端細化的學科重新融會貫通;在實踐上,避免了圖書館學課程設置中重見疊出的弊病,以圖書為中心最大限度地容納了原來三門課程的內容,而且重新進行了編排和整合,減輕學生負擔的同時,也大大節(jié)省了師資?;谶@兩大原因,“三史合一”的課程一付諸實踐,立即得到國內諸多同行的首肯,先生主持完成的《中國古代圖書事業(yè)史》也被推譽為中國學術界“第一部將中國書史、中國目錄學史和中國圖書館史熔為一爐的學術專著”。繼《中國古代圖書事業(yè)史》之后,來新夏又集合老中青三代學者,于2000年完成出版《中國近代圖書事業(y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與《中國古代圖書事業(yè)史》一起,構筑了完整的“中國圖書事業(yè)史”框架體系。2009年,虞信棠、毛志輝二位編輯,又將古代、近代二書縮編為《中國圖書事業(yè)史》,成為前后貫通的通史性著作,仍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貫穿來新夏學術人生始終的,還有“辨章學術”的“致用”意識。來新夏圖書文獻學家的地位,其實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即已經奠定,其標志就是1981年由中華書局出版的《古典目錄學淺說》和1983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余慶蓉、王晉卿《中國目錄學思想史》一書,介紹“新時期目錄學家”時只談到兩個人,一個是喬好勤,另一個即來新夏。該書評價說,在新時期目錄學研究恢復起步階段,來新夏發(fā)表了大量的研究成果,其《古典目錄學淺說》被譽為“是一部‘綜合貫通研究的目錄學史著作。雖仍是對史的研究,但該書的撰寫體例,一別往古,別具新意”,“給當時目錄學界帶來了一股學術的春風”。
余慶蓉、王晉卿:《中國目錄學思想史》,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75頁。這些評價作者確實當之無愧。該書雖然名為“淺說”,篇幅也只有十五六萬字,但其成就卻是開創(chuàng)性的。全書分為四大部分:目錄學概說、古典目錄學著作和目錄學家、古典目錄學的相關學科、古典目錄學的研究趨勢。全書在論述古代目錄學一般問題的同時,提綱挈領地總結了古代目錄學著作和目錄學家的主要成就,討論了本來屬于目錄學而有獨立趨向的幾個學科分支與目錄學的關系。來新夏還提出,研究古典目錄學應從整理、研究、撰寫和刊印四方面入手的研究思路和研究方法。該書本來面對初學,寫得簡明扼要,但客觀上倒因通俗易懂而擴大了社會影響。書中關于基本研究理論方面的探索,對其后來古典目錄學研究的深入展開,起到了很大的推動和指導作用。
2005年1月8日,來新夏在“緣為書來綜合文化社區(qū)”網站接受網友訪談,當被問及“最滿意的個人著作是哪一部”時,先生毫不猶豫地回答:“《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它給了很多人方便?!?/p>
來新夏:《答“緣為書來”網友問》,《邃谷書緣》,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84頁。如果《古典目錄學淺說》是予人以門徑的話,那么《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就是直接予人以工具。從這兩部著作中,我們既可以看出先生“致用”的文獻意識,也能夠看出他“為人”的治學思路。
《古典目錄學淺說》1980年由南開大學歷史系印行征求意見稿,1981年被中華書局列入《中華史學叢書》之一正式出版,成為新中國成立后正式出版的第一部今人的目錄學專著。此書問世之后即贏來學界一片贊譽。其中以中華書局崔文印先生的《古典目錄學津逮》
刊于《讀書》1983年第1期。一文,評價最為全面允當。文章開頭即對《古典目錄學淺說》的學術意義作了定位:“我國古代目錄學的成就,除解放前姚名達先生寫過一本《中國目錄學史》外,解放后還沒有人作過系統的介紹。南開大學來新夏先生的新著《古典目錄學淺說》的出版,無疑填補了這一空白?!蔽恼逻€認為,《古典目錄學淺說》本來是指導初學的著作,但卻體現了深厚的學術功力。除深入淺出、便于初學外,該書還具備了如下幾個特點:首先是在介紹目錄學發(fā)展成就過程中,抓住了每個時期的特點,并不是孤立地、單純地羅列事實,而是把事實放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加以分析、考察,力圖揭示出目錄學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使讀者了解到目錄學發(fā)展中的政治、經濟、軍事等廣泛的社會因素;第二是持論公允,特別是遇到學術界尚有爭議的問題更是如此,如目錄學是否能獨立為學的問題,學術界相當一部分同志認為只有校讎學而沒有目錄學,目錄學應包括在校讎學之中,來新夏盡管不同意這種看法,但卻能充分地擺出諸家有關重要言論,然后才申以己見,而不強加于人;第三是在這部篇幅不大的著作中,作者能夠廣泛吸收最新研究成果,如關于“旋風裝”問題,以前大都采用劉國鈞《中國古代書籍史話》的說法,可1981年北京圖書館善本室李致忠提出了新的觀點,來新夏認為后者更科學可靠,在《古典目錄學淺說》已發(fā)排的情況下,仍堅持改為后者。
崔文總結的《古典目錄學淺說》三個特點,充分反映了作者廣闊的學者胸襟和對讀者的負責態(tài)度。此外,這部著作也體現了先生“致用”的圖書文獻學思想。無論是《古典目錄學淺說》還是后來編撰的大批工具書,都是先生這一思想的直接體現:就是作為入門書和工具書,必須對讀者有用,要以此為“治學”來服務。到《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清人筆記隨錄》,作者在提供“工具”的同時,又加入了“辨章學術”的內容,加大學術含量之外,實質上是給讀者提供了更大方便。
此后,在圖書目錄學領域來新夏耕耘不斷,相繼推出《社會科學文獻檢索與利用》《圖書館學情報學檔案學簡明辭典》《清代目錄提要》《古典目錄學研究》《古籍整理講義》《書文化的傳承》等主編或撰寫的著作,大大方便了學人。其中的《古典目錄學研究》,基本涵概了以往古典目錄學研究的所有領域,學者在綜論20世紀90年代以來古典目錄學研究情況時認為,該書代表了當時古典目錄學研究的最高水平。
四、升華期:古稀變法勵后學(1997—2014)
1993年4月,來新夏正式辦理離休手續(xù)。就在大多數同齡人選擇頤養(yǎng)天年的時候,已屆七旬的來新夏卻迎來學術的第二個春天。在不斷出版新著完善舊著的同時,他順利實現“衰年變法”,開始大量創(chuàng)作學術隨筆,并使自己的學術大大地升華。
(一)出版新著完善舊著
離職以后,來新夏余勇可賈,又先后出版多部學術著作,其中最重要者應該是《清人筆記隨錄》(2005年)、《書目答問匯補》(2011年)。當然,這些新著的醞釀和寫作,在數十年前就已經開始了,可謂是千錘百煉,絕非率性逞才之作可比。譬如收入《書目答問匯補》的《人名索引》《書名索引》和《姓名略人物著作索引》,是來新夏1943年在北平輔仁大學歷史系讀書時,在余嘉錫先生指點下利用暑假完成的,至全書最后出版已經將近七十年。來新夏回憶道,余嘉錫指導他做了三項工作:一是講了三國時董遇“書讀百遍,其義自見”的故事,讓他繼續(xù)讀《書目答問補正》,特別注意字里行間;二是再讀一些與《書目答問》有關的書;三是利用假期為《書目答問》編三套索引,即人名索引、書名索引和姓名略人物著作索引。
來新夏:《〈書目答問匯補〉敘》,來新夏、韋力、李國慶匯補:《書目答問匯補》,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敘第2頁。匯補工作正式開始于1962年,他在所藏《書目答問補正》上過錄有關資料,將葉德輝、劉明陽、邵瑞彭、高熙曾諸家的標注謄寫于天頭地腳之間。真可謂七十年磨一劍,這不但需要生命的足夠長度,而且還要佐以超常的毅力。
《清人筆記隨錄》是《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研究叢刊》之一。清代筆記為研究清史極重要的資料,早在1991年4月,來新夏就公開撰文《清人筆記的史料價值》
刊于《九州學刊》第4卷第1期。,為清代筆記的研究鼓吹。在自序《清人筆記隨錄》時他談到,課余瀏覽清人筆記不輟,“每讀一種,輒以小箋考其撰者生平,錄其序跋題識,括其要點卓見,論其評說得失,甚者摘其可備論史、談助之片斷”
來新夏:《清人筆記隨錄》,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9頁。。該書對每種史料筆記,或考證作者,或追溯源流,或鉤稽史料,或核定版本,集史料學與文獻學研究為一體,充分體現了清人筆記的歷史研究價值。闞紅柳曾從清人筆記的特點、清人筆記的史料價值、《隨錄》的著錄原則、注重比較分析與考證等四個方面,詳細評析了《清人筆記隨錄》的價值,并認為“《清人筆記隨錄》可謂認識、學習和研究清人筆記的窗口,為發(fā)掘清史研究的數據寶庫——清人筆記提供快捷方式,必能嘉惠后學,推動清人筆記的后續(xù)研究,并有益于促動清代史學研究的發(fā)展”
闞紅柳:《發(fā)掘清史研究的資料寶庫——〈清人筆記隨錄〉讀后》,《史苑》2005年第6期。。
《書目答問匯補》可看作是《書目答問》研究的總結性成果,其編纂宗旨是:“進一步增訂《書目答問》,使之更趨完備,以達傳本揚學之目的。遴選傳世校本,匯錄諸家校語;增補書目,臚列版本,訂正訛誤,利于學人;弘揚傳統文化,促進國學發(fā)展。”
來新夏:《書目答問匯補編纂說明》,來新夏、韋力、李國慶匯補:《書目答問匯補》,第1頁。孫文泱認為:“《匯補》選擇清光緒五年(1879)貴陽王秉恩校、陳文珊刻本為底本;匯集王、江、范、瞿潘、呂等五個版本的長處,使得《匯補》成為史上內容最為豐富、校訂最為全面精審的《書目答問》版本?!蓖瑫r,“《匯補》參考葉德輝、倫明、孫人和、趙祖銘、范希曾、蒙文通、邵瑞彭、劉明陽、高熙曾、張振珮等名家批校本,與李笠、呂思勉二家書目,匯總而成一匯校之本。尤其難得的是,將《答問》諸家校語一一區(qū)別,分列于各家名下。總之,《匯補》為一百三十年的《書目答問》流傳史做一系統總結,使多種版本與名家批校,均薈萃《匯補》之中,《匯補》遂成為《書目答問》??迸c箋補考訂的集大成之作?!?/p>
孫文泱:《〈書目答問匯補〉讀后》,《書品》2011年第5輯。
整理出版新著,為的是賡續(xù)早年未竟的事業(yè)。而不斷打磨增訂舊著,則可以看出來新夏學術上的不斷精進。這主要體現在他對《林則徐年譜》《北洋軍閥史》和《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的幾次增訂上。
2000年9月增訂《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
《林則徐年譜》1981年首次出版,1985年《林則徐年譜》增訂本出版。其后有關譜主的奏牘、日記、信札、詩文、題字不時被發(fā)現,其他詩文集、筆記、方志及民間收藏的有關資料也時有所見,于是來新夏再加增訂,1997年甫一離職即出版了《林則徐年譜新編》,以祝賀香港的回歸。該書附錄中增收了林則徐的逸文、逸事,為林則徐所寫的詩文,對林則徐的評論,以及鴉片戰(zhàn)爭有關文獻和林則徐手札史料摘要等。而這還不算完結,2011年,第三次增訂的《林則徐年譜長編》,再次補入大量原始資料,由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出版。
《北洋軍閥史》也是如此,這部書來新夏先后寫過三遍。他回憶說:“一九五七年時,湖北人民出版社向我約寫北洋史書稿。當時沒有人寫相關專著,我也是抱著試試的態(tài)度,寫成了十二萬字的《北洋軍閥史略》。沒想到,出版后有一定反響,日本還出了兩次譯本。我當時自認為這是以馬列主義觀點寫就的第一部北洋軍閥史。一九五七年以后至七十年代末,因受形勢影響,研究處于徘徊階段,沒有什么進展。進入八十年代,湖北人民出版社又向我約稿,希望增補《史略》。一九八三年面世的《北洋軍閥史稿》就是在原書基礎上重新擴充、修改完成的?!妒犯濉烦霭婧螅胰杂X得當時沒有一部完備的北洋軍閥通史是一個缺憾,認為這是自己的職責所在,遂又經過十余年努力,在幾位同仁的協助下,寫就一百萬字的《北洋軍閥史》一書。這本書獲得了教育部優(yōu)秀科研成果二等獎?!?/p>
夏柯、刁培?。骸犊v橫“三學”求真知——訪來新夏教授》,《書前書后——來新夏書話續(xù)編》,第3頁。
來新夏對舊著的增訂,并非簡單的量的積累,而常常是質的升華。從《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的增訂可見一斑?!吨婁洝烦醢嬗?983年,是先生較早的目錄學著作。該書初版本涉及譜主680人,敘錄778篇,總56萬字;增訂本涉及譜主1252人,敘錄1581篇,總110余萬字。而2010年中華書局之增訂本,視初版本內容擴展了整整一倍。不過,《知見錄》增訂本的學術價值,更突出地表現在質量的“訂”上。一是改正初版本之疏失。例如,《(先大父)泗州府君事輯》,譜主應為張佩芳,初版誤為張佩芬;《(先)文靖公年譜》,編者應為孫慧惇,初版誤為孫慧愷。凡是發(fā)現舛訛,先生均一一正謬,絕不飾過。二是考辨各家著錄之疏失。例如,《肯庵自敘年譜》條,楊殿珣著。譜主清乾隆八年(1743)生,先生在按語中考訂曰:“譜主生于乾隆八年十一月三十日,應為公元1744年1月14日?!?/p>
來新夏:《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15頁。又《范西屏施定庵二先生年譜》,謝巍著錄編者為浮曇木齋主人,先生在按語中考訂曰:“浮曇木齋為‘浮曇末齋之誤?!?/p>
來新夏:《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增訂本),第169頁。諸如此類,全書隨處可見。三是訂補原譜之內容。例如,王廷燦編《潛庵先生年譜》,著錄譜主湯斌為安徽來安人,未提其先世自來安遷睢州(今河南睢縣)事,后人常由茲而生誤會。先生略為點破,閱者疑團頓解。此外,還有一種“不訂之訂”。如某自撰年譜,記譜主任偽職等事,其親屬多次要求“修正”,先生此次增訂時,重新詳核并增錄譜文佐證之,仍以遺老立場定論,體現了史家的實錄精神。
出版高水平學術著作的同時,來新夏離休后還完成了多部普及性讀物的編寫與出版。其中有代表性的是《書文化的傳承》(2006)、《天津歷史與文化》(2008)和《來新夏說北洋》(2009)。這些書都具有講座、教材的性質,通俗易懂,普及性強。它們與來新夏晚年創(chuàng)作的大量學術性隨筆一起,成為其延續(xù)“為人”之學,以學術反哺社會的一部分。
(二)學術隨筆的創(chuàng)作
1997年,來新夏連續(xù)出版《冷眼熱心》(1997年1月)和《路與書》(1997年7月)兩本隨筆集,此后他一發(fā)而不可收,每年都會有一到兩本集子問世。截至去世時已經超過二十部。針對這種情況,有評論者借用書畫界成語,稱之為“衰年變法”,意指先生晚年治學路子發(fā)生改變而更上層樓。
來新夏的“變”不是心血來潮,而是他身跨學術圈子和社會大眾兩個完全不同的圈層,多年思考的一個結果。這個“變”是主動的,他曾說:“我是到了晚年才突然覺悟了。我原來在學術圈子里頭所做的事情,只是給學術圈子里那幾百個人看的。因此我要變法,我要把得自大眾的一些東西反饋給大眾?!?/p>
田志凌:《訪來新夏先生》,《南方都市報》2006年10月19日。來新夏以其離休后的大量實踐,將學術隨筆化、散文化和美文化,使學術從象牙之塔走向普羅大眾,這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比學術本身具有更大的社會價值。
來新夏的隨筆創(chuàng)作自20世紀80年代即已開始。在1999年春,他夫子自道說:“八十年代,我以花甲之年進入第二個青春期。看到人們多從心有余悸的狀態(tài)中逐漸蘇醒過來,說自己的話,寫自己的文章……經過摸索探求,我找到了隨筆這樣一種表達形式。于是我開始學寫隨筆。我要寫自己走過的路,讀過的書——我讀的書不僅是用文字寫的書,還讀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的無字書;我走的路不僅指地理概念的路,也包含拖著沉重腳步、跌跌撞撞走過的人生道路。我將以動亂紛擾后的冷靜,寫觀書、閱世、知人之作?!眮硇孪模骸稛熡昶缴にツ曜兎ā?,《80后》,第80頁。
來新夏之“衰年變法”值得注意之處有兩點:一是學術界的“變法”多是年老體衰,精力減退,才有意或無意地專力于學術隨筆的創(chuàng)作。而來新夏離休之后,仍繼續(xù)從事學術活動,如出版《清人筆記隨錄》,箋補《書目答問》,增訂《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以及主編其他各類學術叢書等,完成了相當數量的預定研究課題。第二個值得注意之處就是來新夏晚年的隨筆量多質高。量多是因為他身體比較硬朗,質高則得益于學術功底的積累。在“衰年變法”的學者隨筆中,量多者固然有,質高者也不鮮見,但能兼有兩者的,則是屈指可數。來新夏僅以古稀之年的余力,邁入學術隨筆新領域,以其清新流暢的風格、平實老到的文筆、底蘊深厚的學養(yǎng)和對現實與人生的獨特感悟而卓然成家。
來新夏已出版的二十多種學術隨筆,總量有數百萬字。這些文字,既是用歷史眼光對現實進行的觀察與思考,同時也是用現實眼光對歷史進行的回顧與審視,逼真地展示了人生百態(tài)與另一方學術天空,文中所描述的人情物事,無不獨辟蹊徑,體現了當代意識與歷史深度的有機融合。
來新夏隨筆的“質”,主要體現在其受歡迎的程度上。其隨筆集能得到出版社垂青,一本接一本地刊行,這本身就可視作質高的體現。綜而言之,其隨筆的突出特點有三:一是現實性,常常針對實際問題有感而發(fā),針砭時弊,有的放矢;二是學術性,知識含量豐富,引經據典,要言不繁,觀點明確,論述精彩;三是趣味性,即讀著不枯燥,看起來輕松愉快,既能獲得知識,又有美的享受。這些應該是讀者喜歡其隨筆的重要原因。從某種意義上說,筆者更看中的是最后一個特點,即將學問做得有趣味,好看且有用,成為學術的美文。關于這一點,來新夏似從未專門述及,而全部體現在他的學術實踐之中。
來新夏隨筆的美文特征,在其早年治學中就已有所體現,如《古典目錄學淺說》《古籍整理散論》等,雖然都是系統的學術性專著,但都通俗易懂,深入淺出。著名目錄學家錢亞新認為,《古典目錄學淺說》的特點“在于一個‘淺字,行文不論敘述、議論,都能由淺入深、‘深入淺出”。能把枯燥的學術論著寫得“深入淺出”,說起來簡單,實際上非學術大家而不能為。因此錢亞新在評價《古典目錄學淺說》時,才把眼光盯在了“淺”字上。
1984年由南開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結網錄》,則已經充分顯示了來新夏學術取向的美文化和隨筆化特征。2005年,中華書局出版的《清人筆記隨錄》,則達到了學術與美文結合的巔峰?!肚迦斯P記隨錄》中的許多篇目,正式出版前就曾在《藏書家》等報刊上以隨筆形式發(fā)表,受到學人追捧,這也正體現了美文耐讀的特性。學術如果做得枯燥,不但自己沒有興趣,更易壞了讀者胃口。因此,來新夏一直追求學問有趣味,文字有美感。當然,這些理論上總結比較容易,真正實踐起來,絕對離不開淵博的國學素養(yǎng)和深厚的學術功力。
2006年6月,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來新夏的《書文化的傳承(插圖本)》,該書被《中華讀書報》評為“年度圖書之100佳”之一,復旦大學陳福康教授在配發(fā)的短評中認為:“作者跳出傳統目錄學、圖書館學的講課框框,從中華文化承傳的角度,對綿延數千年的中國‘書文化作了梳理。該書見解精辟,要言不煩,雖是一本小書,卻展示了大學問家的功力?!?/p>
《中華讀書報》2006年12月27日。這也可以算作來新夏學術美文化的一個例證。這部書后來更名為《書文化九講》,2012年由三晉出版社再版。
徐建華也對來新夏的隨筆有著獨到體會:“雖少大言,卻大義自顯;行文平和卻耐人尋味。從容,大氣的行文風格體現出作者達觀向上的人生精要。來新夏先生將自己對傳統文化永難割舍的愛戀與執(zhí)著流于筆端,將自己的經歷苦難化作對歷史的深刻理解以呈現于世人面前;以淡泊寧靜依然故我的純真境界,抒寫對人間風雨滄桑的無怨無悔?!毙旖ㄈA:《我的老師來新夏》,天津記憶志愿者團隊等編:《邃谷主人速寫》,《天津記憶》總第54期,2010年8月27日。
寧宗一先生的評價,則更顯得具有哲學高度和詩的意境:“來公的隨筆最突出的特點正是以當代意識審視歷史,又在歷史的背景上思考當代,真正做到了當代意識與歷史深度的融合?!薄叭绻f來公在幾十年治近代史、地方志、目錄學和圖書事業(yè)發(fā)展史方面,是在鋪陳文化和文化人的命運史,注重的是反映重大歷史事件和文化衍演變革的話,那么與這種‘編年史的縱向宏觀的敘述方式不同的是,他近年卻在橫斷面上逼真地展示了人世百態(tài)和各有一方天空的學術文化,這既體現了他的學術見地,又說明了他文化焦慮和現實關懷之深。所以與他的‘編年史不同,作為橫斷面的隨筆,其展示方式是描繪人、事、書、物、山川的品格與氣韻、性質與形式,從而也就暗示了縱向的歷史沉積過程。因此,讀來公的大部分隨筆,給人的強烈印象好像總是能不斷地聽到一連串的聲音:這就是人生,這就是文化,這就是活著的歷史!于是它證明了一點,歷史過程和發(fā)展及其諸種生活方式,影響著人們的心靈,而心理結構正是濃縮了的人類歷史文明;于是史與文在來公的隨筆中得到了契合?!?/p>
寧宗一:《文史之對接與契合——來新夏先生的古稀“變法”》,《南開大學校報》2009年6月12日第1064期。
2006年,中華書局出版了《皓首學術隨筆·來新夏卷》,與季羨林、任繼愈等學術大家并立,這也不妨看作是對先生學術美文的一種評價。
除了上千篇的學術隨筆,來新夏還在其各種著作上,給師友、弟子等題寫了大量的跋文,短者三言兩語,長者亦不過百言,因為題贈時心態(tài)悠然,往往更見性情。這些如果能夠搜集整理成書,或可成為先生散文隨筆集的雋品。僅就所知,李國慶、劉運峰、譚宗遠、馮傳友、孫偉良、王慶安等中青年學人手中,就有不少這類文字。
2007年3月在蕭山來新夏方志館留影
五、來新夏的“雜學”
所謂“雜學”,是來新夏治學和生活的潤滑劑,其中雖然不乏輕松愉快,但更寄寓著一位耄耋學者對學術、生活和社會的深切思考?!半s學”其實與來新夏一生致力的“三學”密切相關,或者本身就是“三學”的衍生和拓展。它們或者學術意義重大但未得到應有關注,或者有助于全面理解來新夏之道德文章,或者有裨于學院與民間互動的良性學術環(huán)境建立,因此下面分別簡述之。
(一)鼓吹照片之學
1996年12月,山東畫報出版社推出《老照片》系列書籍,此后“老照片”類書籍很是火了一把。以前讀史基本是讀文字,頂多再配點插圖之類,而“老照片”則讓以往熟知的歷史,有了更加栩栩如生的影像。張元卿則認為:“‘老照片更大的價值還在另一方面,即許多陌生的照片不僅顛覆了普通讀者的歷史常識,同時對一些專家用宏大敘事把握歷史的治學范式也構成了一種挑戰(zhàn),它向人們提出了一系列問題:如何解釋照片背后陌生的歷史?照片上的歷史細節(jié)作為史料如何進入史的構建?然而,這些問題目前并未引起廣泛的關注,出版家和作者大多還停留在把‘老照片當古董,沉湎于展示古董的階段。在這種情形下,‘老照片類書籍一度非常泛濫,造成照片解釋時有錯訛,圖文信息不對稱,照片版本缺乏考證等多種問題?!?/p>
張元卿:《來新夏先生“照片學”思想初探》,天津市建筑遺產保護志愿者團隊編:《九秩弢庵——來新夏先生九十誕辰紀念集》,《天津記憶》總第112期,2012年6月9日。
來新夏很早就發(fā)現了以上這些問題,2003年他撰寫的《亟待建立“照片學”》
刊于《北京日報》2003年5月19日。就是針對上述問題而來的:“現在對照片已不是單純收集就可以了,而是需要進行研究,這座房子是誰的故居?某些人物為什么在這兒照相?人物照上前排的是些什么人?是否都能認得出來,說得清楚?圖書館、博物館和一些私人收藏的照片是否都有文字說明?如果沒有,應如何補救?”來新夏不但指出了“老照片”出版熱帶來的問題,還提出了從根本上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即建立“照片學”。他的說明既簡明又扼要:“照片無疑是一種圖形文獻,它必將與文字文獻、數字文獻等成為文史研究工作者研究與編寫的重要史源。因此,我們必須抓緊時機,搜集照片,反復辨認,多方研究,編寫說明,不僅要多編些圖說之類的書,并在進行全方位積累經驗的基礎上,進而建立‘照片學(或擴稱為‘圖片文獻學)這類專學,以擴大史源,推動文史研究?!?/p>
2011年,來新夏又發(fā)表了《〈影像辛亥〉:用“照片學”詮釋歷史》
刊于《北京日報》2011年11月21日。。在這篇文章中,來新夏繼續(xù)闡述了他對圖片文獻與文史研究的看法,認為“以照片說史是歷史文獻的一種拓展”,并對閔杰《影像辛亥》“以圖解史”所取得的成績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認為“這不是辛亥革命的老照片集,而是辛亥革命這一歷史重大事件的圖史。是以老照片作為史料來敘述、分析和論斷這段歷史的”。
針對來新夏的照片學思想,張元卿進一步指出:“在來先生心中,‘照片學始于編寫說明的‘圖說,最終是要達到‘以圖解史的目的,亦即‘照片學的基礎雖然是圖片的整理與鑒別,但它不是檔案學之分支,而是史學之新軍,其宗旨還在于解史,因此在西方史學界‘照片學又被稱為圖像史學?!?/p>
來新夏以其史學家的敏感,提出并不斷豐富著“照片學”的概念,與此相映成趣的是,近幾年來在年輕的天津文史研究者中,出現了一些實踐“照片學”的新型學人,他們專門通過研究老照片來考察城市歷史建筑,推導出很多有價值的成果,比如盧鶴紱舊居、袁克文舊居、張愛玲舊居、馬占山舊居等一大批重要歷史建筑身份的確認等,其中部分建筑因此成功進入天津市文物保護單位的行列。
關于“照片學”這一概念的內涵和外延,也許還需要不斷地修正、補充和豐富,但來新夏這一思想本身,已經給我們提供無限的研究張力,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論和實踐價值。最近幾年“影像史學”的勃興,其實就可以看作是“照片學”向特定學科領域的拓展。
(二)鐘情京劇藝術
來新夏熱愛天津這座城市,也熱愛天津這座城市的人民。他關心天津地方史志編撰和文獻資料挖掘的同時,還傾注心血宣傳弘揚天津的特色文化。來新夏與京劇的緣分就可充分證明這一點。
來新夏與京劇的結緣,至少在旅津廣東中學讀初中時就開始了。1937年“七七事變”后,來新夏家從天津北站附近的新大路,搬到法租界綠牌電車道(今濱江道)的益德里,過一個街口即是其就讀的旅津廣東中學,再過幾個街口則是馳名海內的勸業(yè)場。勸業(yè)場內的天華景戲院,組織了個著名的票房稽古社,少年來新夏經常到那里“蹭戲”。他回憶說:“我很喜歡看稽古社小演員的戲,除了演技純熟外,還可以看到成人演員身上難以看到的清純。有好多戲演得很有情趣,如拾玉鐲、三岔口、四杰村、夜奔等,看起來很逗樂。尤其是張春華的偷雞、盜甲、盜銀壺等,真是神乎其技,身手不凡,給人以美的最大享受,難怪他日后成長為武丑行中的名家?!薄拔也鋺虿患兪菉蕵废?。每次聽完回家,頭等大事就是找出家中已被翻掉書皮的《大戲考》來對照劇情,日積月累,我對京劇劇目所知漸多,劇情也很熟悉。”
來新夏:《蹭戲——勸業(yè)場懷舊》,《今晚報》2008年6月10日。另據來新夏與筆者的談話,他1940年前后讀高中時,受勸業(yè)場天華景戲院之請,曾經獲得免費觀劇的機會,并撰寫了十余篇劇評,刊于《庸報》副刊(署名“弢庵”)。可惜目前我們還未見到發(fā)表這些文章的報紙。
1959年,為迎接新中國成立十周年,來新夏受有關部門委托,以“天津教案”為題材,與人合作編寫了京劇歷史劇《火燒望海樓》,熱情地謳歌天津人民不屈不撓的反帝愛國精神。該劇在中國大戲院公演多場,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并獲文化部調演二等獎。遺憾的是,因為該劇塑造了“清官”形象,后竟遭到無限上綱,給他本已十分坎坷的命運,又增添了一層嚴霜。
與《火燒望海樓》相表里,20世80年代后期,來新夏又創(chuàng)作了京劇歷史劇《血戰(zhàn)紫竹林》,劇團內部已“彩排”和“響排”,然而由于時移世變,這部劇本至今未能得到正式演出的機會。不過,來新夏對京劇藝術的鐘情,還是催生出了另外一個成果,就是他與友人合作出版的《談史說戲》(1987年)。
《談史說戲》是一本通過經典京劇而介紹歷史的通俗讀物,在介紹劇情和具體內容的同時,運用豐富的歷史知識,詳細考證了整個劇目的人物、情節(jié)和背景知識,在肯定其藝術真實的同時,也指出了其中的以戲為實、牽強附會之處。全書57篇文章,來新夏撰寫了《文昭關》《贈綈袍》《蕭何月下追韓信》《王昭君》《戰(zhàn)宛城》《長坂坡》《群英會》《定軍山》《刮骨療毒》《空城計》《汾河灣》《貴妃醉酒》《賀后罵殿》等十三篇。2007年該書增訂再版,來新夏所撰又增加了《哭秦廷》《連營寨》兩篇。來新夏認為,這些成果的取得仍得益于他早年“蹭戲”:“當我后來主修歷史專業(yè)以后,常喜歡拿戲中的主要情節(jié)和史實對照,分辨幾真幾假,如有所得,就寫成片段小文。多年以后,我和幾位同道把這些篇什集成一書,題名為《談史說戲》,先后由北京出版社和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頗得佳評,這不能不歸功于多年前那段蹭戲的經歷?!?/p>
來新夏:《蹭戲——勸業(yè)場懷舊》,《今晚報》2008年6月10日。
(三)推進民間學術
來新夏“衰年變法”,晚年大量創(chuàng)作學術隨筆,在學術界發(fā)揮影響的同時,更是深深影響了普通知識階層,其中絕大多數都是不以學術和智識為生,但卻熱心文化且癡迷讀書的人,他們依托多種多樣的平臺,辦起了形形色色的非正式出版物(來新夏戲謔地稱其為“非婚生子”),并在南京《開卷》的引領帶動下,逐漸形成了所謂民間讀書圈層(也有少數重視民間活力的學院派學者參加)。來新夏晚年就交了一大批這類的“小友”,為他們書寫了許許多多序言或者評論。而由這些民間學人組織的全國民間讀書年會,來新夏也多次蒞臨以示支持。他晚年很少參加正式的學術會議,但這類民間的會議卻露面得不算少。這些會議雖然缺乏學術性和規(guī)范性,但其學術意義其實十分重大。學術研究固然可以視為精英化的行為,但如果缺乏廣泛的社會基礎,最終也很難有大的突破。而民間學人的存在,恰恰填補了學院派學者和普通民眾之間的空白——他們在向更廣大民眾普及知識、推動閱讀的同時,一部分人還通過自身的努力和提升,進入更高的學術層次。由此來看,來新夏晚年放下著名學者的身段,廣泛參與民間讀書普及活動,在給他帶來更高社會聲譽的同時,也大大提升了民間學人的層次,而且通過這些民間學人,又提升了更多讀書人的層次。這種影響和提升,無論從提高民族素質還是促進社會和諧方面講,其功德都是難以用數字來量化的。
2012年11月8日題問津書院匾額
來新夏在作文或演講場合,多次提到讀書要“淑世潤身”,也就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更精練概括。2008年起,筆者先后創(chuàng)辦《天津記憶》《問津》等內部交流資料,來新夏不但允任顧問、親筆題簽,而且還經常地撰文支持,他說:“《天津記憶》……始創(chuàng)之際,我曾應振良之請為題刊名,一直使用至今。我也不時為刊物寫稿,刊物亦曾為我出過幾期有關我的人與文的專冊。彼此契合無間,我當算與這份民間刊物有過相伴共舞的歲月?!?/p>
來新夏:《〈天津記憶〉百期》,文津社編:《三年間——百期行旅紀念集》,《天津記憶》總第100期,2011年11月5日。在來新夏的關懷鼓勵下,天津民間學人以《天津記憶》為平臺,五年來舉辦約二十次各種規(guī)模的學術活動,有的在國內乃至海外都有著廣泛影響。2013年6月天津問津書院揭牌后,來新夏還主動走上問津講壇,于當年9月28日為市民講述《袁世凱:在津推行北洋新政》,完成了其生命歷程中最后一場公開的學術活動。
2013年9月28日在問津書院講述《袁世凱:在津推行北洋新政》
來新夏十分強調各種民刊(內部資料)的文獻性,尤其注重其為民間學者與學院派交流搭建平臺,從而推動民間挖掘、整理、保存史料活動的意義。天津,只不過是近水樓臺得到其更多指導而形成的一個范例。
六、結語
來新夏說過“勤是治學的不二法門……與勤相連還必須有點堅韌性”之類的話,因為“人生一世, 不可能永遠是康衢;挫折、逆境往往會
使人消沉、頹廢、懶散、嗟嘆。這樣,一二十年的歲月會無形中蹉跎、荒廢掉。一旦有所需用,只能瞠目以對,追悔莫及”
來新夏:《良師·勤奮·堅韌》,《書林》雜志編輯部編《治學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93—94頁。。
來新夏七十多年來治學不輟,著作等身,而且其開拓性和創(chuàng)新性極強,以“博大精深”四字來評價,是絕對當得起的。2010年8月,在天津舉行的“來新夏教授米壽慶祝會”上,蘇州學者王稼句提出“來學”概念,雖因時間關系沒有作更深程度的闡發(fā),但是與會者一致認為,來新夏治學的方法論的意義、學術思想的意義、社會研究的意義,以及其“金針度人”的學問本身,確實都是值得認真總結與弘揚的。2017年10月,各地學者又齊聚杭州市蕭山區(qū),舉行“傳承學術精神,感悟人格魅力——緬懷來新夏先生逝世三周年座談會”,會上對“來學”概念又有所深化,并提出打造“弢庵”學術品牌的設想,具體包括注冊弢庵書院、開辦弢庵講壇、創(chuàng)編《弢庵學刊》、籌設弢庵學術獎勵基金、辟建弢庵書室等。所有這些活動,都可以反觀出來新夏作為著名學者的社會意義和學術價值。
2012年,筆者在組織慶祝來新夏教授九十誕辰系列活動之際,曾與張元卿兄為撰一聯,覺得用來概括其學術經歷和學術成就還是十分恰切的,謹略事更動恭錄在此,以為本文之收束:
匏園破混沌,輔仁窺穎博,南開終展鴻遒,一生揮灑馬班重;
志域辟荊蓁,史海起沉淪,歆略更臻新境,三學縱橫斗岳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