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漠

牛跑了

今天上午，我們到三小組的艾則孜·依明家走訪。突然，一頭黑白花牛拖著韁繩迎面跑來。

這頭牛是吉力力家的，是他家養(yǎng)了兩年的公牛。他跟買牛的人商量好，以8900元的價格將其賣掉。牛販子開著小汽車來拉牛了。

可是，誰也沒想到，就在上車的瞬間，公牛似乎猛然意識到了什么，奮力掙脫吉力力拉韁繩的手，躲開鐵柵欄，掉頭朝巷道的一頭跑來。

公牛鉆出小巷子，沖上艾則孜·伊明家門口的主街道，一路向西狂奔而去。吉力力和牛販子、左鄰右舍的男人們聽說牛跑了，都追出小巷，沿街追趕。他們身后，則是笑彎了腰的婦女和嘻嘻哈哈的孩子們。喊聲、尖叫聲、口哨聲響成一片。

公牛繼續(xù)往西跑，村道上的人紛紛往西側(cè)的白楊樹后及房門里躲藏。待牛從身旁沖過去以后，他們又紛紛探出身子，加入到追牛大軍中。這樣以來，追牛的隊伍不斷壯大。

跑到十字路口，公牛向左一拐，沖上了向南的道路。好在迎面開來一輛汽車，公牛害怕，就掉頭往回跑。

這一調(diào)頭不要緊，卻讓奮力追趕他的大隊人馬措手不及，急忙朝街道兩側(cè)的白楊樹后面躲。整條街道突然又給公牛讓了出來，使它可以毫無阻攔地再度狂奔起來。

有幾個膽大的壯漢沖上去，用木板或磚頭阻攔牛。公牛試圖朝左右兩側(cè)人家的房門里沖撞，但很快被房主人揮舞棍棒趕回去了。有的人家則慌忙關(guān)上了大門。

牛繼續(xù)往北跑，身后再次形成了一隊參差不齊的追牛隊伍。驟然間，牛給整個村子帶來了一次規(guī)模盛大的集體狂歡。勇敢的小巴郎們躍躍欲試，都想沖上前去爭當伏牛英雄。有人幾次拉住了公牛拖在地上的韁繩，但都因公牛暴怒，力氣太大，人們不得不松手認輸。

12歲的蘇比努爾是巴什托奴小學(xué)六年級學(xué)生?？吹脚Ｅ芰?，她拉著妹妹一起跟在隊伍后面追趕。當公牛突然調(diào)頭而來時，她當場嚇哭了，站在路中間不知所措。有人猛沖上去，抱著她摔倒在路旁的水渠里，總算躲過了危險。

半個小時后，公牛在一個堆滿磚頭的小巷里被制服了。

當牛被牛販子趕上安裝了鐵柵欄的小汽車，并把韁繩拴牢在欄桿上的時候，牛和追牛的人群似乎都很失落。

到底是因為牛被制服了，還是因為追牛游戲被中斷了，大家才若有所失，意猶未盡？誰也說不清。

水來了

一抬頭，突然看到了水。

當時我們?nèi)ジ浇陌习驮晕顼垺?/p>

我們一直在和田地區(qū)銀監(jiān)分局2016年工作隊搭伙，可是負責(zé)做飯的張勝利科長輪休回家了，另有幾位同事去罕艾日克鎮(zhèn)開會，留守在村里的五位駐村干部就沒飯吃了。阿不都克里木建議，我們到艾迪巴扎吃拉條子去。

走出巴什托奴村后，經(jīng)過一座小橋就能到公路上。

然而，就在我們走上堤壩準備過橋的時候，我一下子看到了水。

這些水輕盈、安靜又急迫，在這個三米多寬的罕艾日克防滲大渠里，清澈而堅定地往前奔流著。好像前方有它們盼望已久的生活，前方擁有大于自己的力量。

大渠和公路的走向均為南北方向。順著水來的方向看到遠方，我什么也看不到。最多能看到的，只有近處的白楊樹、大渠兩側(cè)的核桃樹和麥田，以及公路上往來的汽車。但我知道，這些清澈的流水已經(jīng)走過了很遠的路程。它們來自不遠處的喀拉喀什河，而喀拉喀什河則發(fā)源于離我們數(shù)百公里路程的昆侖山。

換句話說，當這些莽莽昆侖山上冰雪的孩子們奔涌而出，歷盡千難萬險，一刻不停地奔波到我們巴什托奴村的時候，它們一定傷痕累累、滿身疲憊了。

盡管這樣，它們經(jīng)過我們的時候，卻表現(xiàn)得依然堅定執(zhí)著，刻不容緩。它們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但又仿佛在意一切。世態(tài)萬象、天地萬物，盡在它們清潔而透徹的胸懷之中。

我想確認一下水流的方向。王凱偉和艾尼幾乎同時掏出手機，打開指南針。這兩個2016年工作隊和2017年工作隊年輕的隊員一致確定說，這條大渠是典型的南北走向——這些永不疲倦的流水，以堅定不移的姿態(tài)，義無反顧地奔向了北部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

我回頭偷看了一眼渠水，我發(fā)現(xiàn)水流的浪花高高低低地舔噬著大渠的邊緣，一副隱忍又深情的模樣。

大渠緊挨著村委會宿舍窗戶的方向。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偷偷打開窗戶，傾聽水流的聲音。我聽得心緒激蕩，滿身幸福！

我到這個村莊快一個月了。村委會辦公室和宿舍里沒有自來水。院子里的三個水龍頭，這些天也因早晚寒冷被凍住而無法使用。需要用水的時候，只能到2016年工作隊的宿舍里去提。

此刻，當大量流水澎湃而來的時候，我覺得整個巴什托奴大地都被激活了。

在這種清晰又堅定的流水聲中，我被激蕩得通體透亮。

水跑了

阿曼滿頭大汗跑進村委會，用結(jié)結(jié)巴巴的國語說：“水……跑了！”

阿曼是騎著自己的電動三輪車、開足馬力沖進村委會大院的。車還沒有完全停穩(wěn)，他就跳下來，沖進村委會。

阿曼騎車從罕艾爾克鎮(zhèn)往村里一戶人家拉化肥。路過第四村民小組的時候，他看到本應(yīng)當流到四小組的渠水，卻無緣無故流到了附近的一片荒地里。

阿曼有些不能確定眼前的事實。他停住三輪車，到渠邊看了看，確認這是巴什托奴村的大渠。然后，他騎車掉頭往回跑，到罕艾日克大渠分流到巴什托奴村的閘口看了一下，確認這是分流給本村的春季流水，心里有數(shù)了。他坐上三輪車，加大油門朝村委會趕來。

罕艾日克鎮(zhèn)33個村莊的水，是按照統(tǒng)一計劃，依次澆灌的。每個村的澆水時間只有3到5天。

幾天前，今年的頭一個水流過來的時候，巴什托奴村的干部和村民日夜奔忙，總算澆完了前三個村民小組的地。澆到第四村民小組的時候，正好是夜里。由于很多外出打工的村民沒有聯(lián)系上，另有一些村民夜里睡得太實，沒能聽到大喇叭里的澆水通知，致使水流到自己的田地里的時候無人簽字和經(jīng)管水頭。水管站負責(zé)澆水的人員急了，連喊三遍也沒人出來，就躍過這些田地，把水調(diào)到下個村里去了。

畢竟巴什托奴村的澆水任務(wù)沒有完成，在澆了一個村的水后，管水員又把水頭調(diào)回來，繼續(xù)澆巴什托奴村第四村民小組的田地。澆水時間只有6個小時。也許是回馬槍殺得太突然了，也許是村民們懶散慣了，也許有的村民想出去打工，根本不想種地了，因此，當水回過頭來澆地的時候，巴什托奴村的人和地都沒能做好接納水的準備——一些水渠沒有清理，有的渠道未能修整加固，該分岔的沒分，該疏通的沒有疏通，致使回頭而來的水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一片慌亂。路過一片荒地的時候，領(lǐng)頭的水大喊一聲：跑！它們奮力一躍，沖垮脆弱的渠岸，朝低處奔流而去！

阿曼用他的電動三輪車，拉著我們來到跑水的地方，讓我們現(xiàn)場察看水情。

水忘情地朝低洼處奔流著，一刻也不歇息。

阿曼手指上套著電動三輪車的鑰匙，從水渠的缺口旁跳下去，一陣狂奔，追著頭水到遠處看去了。

水管員說，跑掉的水按立方米計算，水錢由巴什托奴村出！

水管員接著說，你們讓水跑掉了，是要負責(zé)任的！

接著，他把200元的罰款單交給了村支書依明托合提。

女生小合唱

你根本無法想象，對于巴什托奴村的女性來說，這個小合唱意味著什么！你們不能理解村里的姑娘們在邁上村委會“三·八”慶祝活動紅地毯上的這一刻，她們的心里承受的壓力有多大！

是的，你無法理解。

但我理解。我理解這些姑娘們！

這是巴什托奴村慶?！叭ぐ恕眹H勞動婦女節(jié)活動的開場節(jié)目。在此之前，全場肅立，剛唱完《國歌》。

這當然是姑娘們的心理壓力之一。全場男女老少起立，男人脫帽，女人摘掉頭巾，孩子們行少先隊禮，所有人一絲不茍地挺立著，并隨著音樂齊聲高唱《國歌》——莊嚴肅穆的氣氛嚇住了表演合唱的姑娘們。

此外，作為開場節(jié)目，由這些姑娘們出來打頭陣，實在有些難為他們了！

最重要的是，這些姑娘們大多數(shù)沒走出過巴什托奴村，最遠的地方是去過5公里外的罕艾日克鎮(zhèn)或20公里外的和田市。雖然從電視里看過很多人蹦蹦跳跳的演出，但真正讓自己走上舞臺，就是另一回事情了。所以，今天是她們頭一次邁上演出大舞臺，頭一次站在舞臺上看舞臺下的觀眾，也被觀眾數(shù)百雙眼睛觀看。而這些觀眾都是看著他們長大的父老鄉(xiāng)親——這使得她們的一舉一動都顯得格外謹慎，格外引人注目。

還有一點——在幾年前，姑娘們上舞臺唱歌，在村里是不可想象的。

罕艾日克鎮(zhèn)宗教氛圍濃厚。巴什托奴村又是罕艾日克鎮(zhèn)宗教極端思想泛濫的重中之重?；槎Y上不能笑，不能唱歌跳舞，葬禮上不能哭;女人必須穿長袍、戴面紗，不能隨便與男人見面;在公開場合拋頭露面，被視為大逆不道;敢上臺唱歌跳舞，會被視為異端，不可饒恕……

誰能想象到，今天，村里這些姑娘們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揭開面紗走上了村里的大舞臺？

但是，這14位姑娘登臺亮相了。

她們穿著自己最漂亮、洗得最干凈的衣服和裙子，頭戴小花帽，勇敢地走上了慶“三·八”活動舞臺。

她們沒有經(jīng)過嚴格訓(xùn)練，也沒有排練過合理的隊形。所以，上臺以后，她們使勁靠在一起。除了一兩個膽大的姑娘昂首唱歌外，絕大多數(shù)人把手握得緊緊的，低頭看著地面，唱出的歌也不整齊，甚至不著調(diào)——但她們卻勇敢地唱著，直到唱完整支歌曲。

她們唱的是《歌唱祖國》。

她們勇敢又羞怯的表情，打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裝不完的笑

這是寫給艾爾肯主任的一副攝影圖片的文字。

在巴什托奴村慶“三·八”活動現(xiàn)場，他抓拍了一張觀眾觀看節(jié)目時滿場笑容的照片，一種滿溢而出的明媚的暖意。

當天晚上，在這組慶“三·八”活動照片發(fā)到“我們代表你們”和人民社“民族團結(jié)一家親”公眾號里以后，邢建剛書記特意點開這張照片讓我看。他顯得異常興奮，說，你給我找一找，看照片里有沒有沒笑的人。

我仔細看了一下，果然，從近處到遠處，無論年齡大小，所有人中沒有一個人沒有發(fā)笑。有的笑得把頭低下了，有的笑得背過身子，有的捂住了嘴或正準備捂嘴，還有人抹著笑出的眼淚，更多的人則咧開嘴巴仰頭大笑著，另外一些人則一邊歡笑，一邊鼓掌。離鏡頭最近的一個女人，雙手繞過懷里的孩子，鼓掌大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就連坐在地上的孩子們也鼓掌歡笑。

唯一的遺憾是，照相機的鏡頭只能框住這些笑臉。還有更多的笑無法全部裝進鏡頭里。

然而，我們明顯感到，這些笑意早也漫過鏡頭的邊緣，擴展到了演出現(xiàn)場的所有地方，擴展到了全村，甚至擴展到了整個和田地區(qū)——整個世界都幾乎被這種笑意彌漫、感染和溫暖著。

我不知道大家看到哪個節(jié)目時這么透徹肺腑地笑著。

但似乎是什么節(jié)目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笑！

大家這么無所顧忌地大笑著。

這些笑意彌散開來，覆蓋了整個巴什托奴村大地。

村醫(yī)依帕爾古麗的笑

巴什托奴村慶祝“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jié)文藝演出活動，原計劃由工作隊的艾尼和村雙語幼兒園教師古麗主持。但是，我把主持詞寫好后讓陶志剛錄入的時候才知道，女主持人被換成了村醫(yī)伊帕爾古麗。

當我表示疑問時，依帕爾古麗微笑著反問我：“我不能主持嗎，陳老師？”

我說當然能，只是我們當時商定這件事時，說的是古麗老師。

緊接著，伊帕爾古麗突然話題一轉(zhuǎn)說：“陳老師，我沒主持過節(jié)目，心里跳得不行！”

我說，你這么漂亮，只要一上場，大家就只看你的漂亮，不看你主持什么了！所以，不用緊張。

聽我夸她，她得意地歪著腦袋，向上一翻眼睛，然后用維吾爾族腔調(diào)很重的漢語問我：“真的嗎，陳老師？”

然后，又是一個甜美的微笑。

是這樣的，伊帕爾古麗擁有世界上最迷人的笑。

她是巴什托奴村最漂亮的女孩之一，也是全村最優(yōu)秀的女孩之一。在新疆大學(xué)上了幾年學(xué)，回村后，不想嫁給本村的小伙子，最后卻無奈地嫁給了鄰村的小伙子，并生了一個孩子。工作的地方則是巴什托奴村衛(wèi)生所。

事實上，為了這次主持，她已做了精心準備——燙了長卷發(fā)，買了發(fā)卡，戴上了珍珠耳環(huán)和項鏈，穿上了一件紅彤彤的長大衣，胸前佩戴一個精美的六角形雪花飾品。由于有形象，有氣質(zhì)，她的主持落落大方，獲得了成功。

活動結(jié)束后，我說：“你一舉成為巴什托奴村的明星啦！”

她甜美一笑說：“老師，下次有活動，我還要當主持哦！”

那種成就感和自豪感溢于言表。

伊帕爾古麗笑時有兩個淺淺的酒窩。長睫毛和大眼睛，讓人一看就很舒服。由于受過高等教育，她和人說話時氣質(zhì)端莊，大方得體。

這么優(yōu)秀的維吾爾族女孩子，落在村衛(wèi)生所工作，實在有些浪費。因此，工作隊隊長跟我說過，希望我去了解一下伊帕爾古麗的情況，跟她聊一聊，看看她的想法。如果可能，最好把她吸收到村委會班子里來。由于工作繁忙，我一直沒有合適的時間去找她。

但愿她是我們村委會理想的后備干部。

艾尼是我們工作隊的小帥哥，這次活動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當節(jié)目主持人。上場前他也有些緊張，我給他打氣說：“只要你一出場，只要你站在那里，你就是最優(yōu)秀的?！?/p>

伊帕爾古麗和艾尼成功搭檔了“三·八”活動主持后，一連幾天大家都開艾尼的玩笑。他吃飯少了，大家說他是不是想村醫(yī)了？起床晚了，大家說他是不是晚上去村醫(yī)務(wù)室了。

我相信，伊帕爾古麗的笑意感染了村里的每一個人。

巴什托奴養(yǎng)子

在巴什托奴村生活久了，我感覺到我就是巴什托奴。

從物質(zhì)方面說，我們喝巴什托奴村的地下水，呼吸巴什托奴村的空氣，在巴什托奴村接受富含沙塵與力量的陽光的照耀。我們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到巴什托奴的大地上，并且眼看著身影在每天的不同時間里放大縮小或拉長。

從春天開始，我們就經(jīng)過了花香鳥語，經(jīng)歷了深沉又明媚的草木氣息的熏染。我們走村過巷，在滿是塵土芬芳的白楊林帶里穿行。眼睛里寫滿期盼，寫滿記憶，寫滿對于未知歲月的靠近與疏離。

也正是從春天開始，從我們?nèi)腭v這個村莊開始，我們經(jīng)歷了這里最生動的花事果事農(nóng)事人事。我們打開身體的觸角，把感覺的領(lǐng)域擴展到四面八方。

可以說，這是我們與花草樹木最親近的年份。很多年來，我?guī)缀跻恢睕]有如此近距離地觀看一顆核桃的開花、結(jié)果和生長，也沒有一遍又一遍撫摸一棵梨樹粗糙的皮膚，眼看著它萌芽、開花、長出枝葉、結(jié)出果實，直到我把這個酥軟香甜的梨子摘下來，放到唇齒之間消化掉。

這是怎樣生動和奇妙的經(jīng)歷呀！沒有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的人，你根本想象不到這種陪著一個梨子一起生長的神奇感受，也無法體會那種平和踏實的生機勃勃的生命感和幸福感。你不知道梨子是怎么萌生出來并長大成熟的，當然也不知道它經(jīng)歷了怎樣的風(fēng)霜雪雨，經(jīng)歷了多少場沙塵的擊打。你最多只會說，這個梨子很甜或不甜，而不會有更多的感受。你無法體會一顆梨的飽滿生命和生命里非凡的秘密。

我的同事艾爾肯·希力甫喜歡攝影。我建議他從春天開始，照著一個梨子不停拍。從開花拍起，拍它每天的生長情況，直到拍出它從樹上滾落下來，被人或狗吃掉時的模樣。

可惜，他堅持了一段時間就忙忘記了。

但是，無論艾爾肯·希力甫是否用相機拍攝，院子里的梨、核桃、葫蘆、南瓜卻一直往上長著，誰也拉不住他們蓬勃的生命愿望。

工作隊宿舍的臺階下，民兵吐爾遜·塞迪種的南瓜太能長了。它們順著木頭架子長到第一棵核桃樹上，結(jié)了兩個金色的南瓜。然后，順著樹枝爬長到第二棵核桃樹上，結(jié)了兩個南瓜。又爬到第三棵核桃樹上，準備繼續(xù)結(jié)瓜。

豈料，在第三棵核桃樹上只開幾朵南瓜花，還沒來得及掛果，就繼續(xù)往前長。前面沒樹了，只有路。它就懸掛在道路上方，細嫩的藤蔓把每個過路的人的頭和臉和脖子肩膀都要撫摸一遍。

一只蜜蜂飛過來，在盛開的南瓜花上方懸停著。它低頭一看，這朵南瓜花里已經(jīng)有蜜蜂在花蕊里忙乎，便知趣地離開，到別的地方找蜜去了。

顯然，梨、核桃、南瓜花、蜜蜂……它們都成為我的伙伴，成為院子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有時候我覺得，我的駐村時間是由鮮花鋪墊起來的。是鮮花拉長或縮短了我的駐村道路，鮮花鋪架起了我的生機和愿望。

每天放學(xué)后，孩子們背著書包，三三兩兩來到我的辦公室里，每人手里舉著一兩朵鮮花送給我。這是他們在放學(xué)路上采摘來的。

玫瑰花、月季、蒲公英、桃花、杏花、梨花、南瓜花、韭菜花、饅頭花……應(yīng)有盡有。它們被一只只小手采摘下來，高高托舉著，送到我面前。碰到我外出辦事或入戶走訪的時候，他們就把花插放在辦公室的門鎖上。

一連幾個月，我辦公桌的右側(cè)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有些鮮花變成干花，我就精心挑選了一些，在消毒柜里殺菌殺蟲卵，裝在一個兵娃香瓜子盒里，帶回烏魯木齊，放在家里的書架上。

鮮花之后，孩子們送來的第一種果實是青杏。接著，桑葚、小白杏、櫻桃、蘋果、梨、葡萄、玉米、核桃、西瓜、甜瓜、土豆等，輪番上場了。有那么幾天，我桌上小山一樣堆放著的蘋果和梨根本吃不過來，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就過來幫忙吃。那些永遠也長不大的螞蟻呀，它們爬得滿地滿墻滿桌都是。它們排列成整齊的隊伍，有條不紊地在我辦公室的墻面上上上下下，目的就是要不辭辛苦地繞道來到我的書桌上，或者到達高低床上，每人吃一口我的裂了口的桃子、摔破的梨子和爛蘋果。它們樂此不疲，興奮不已，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氣，吃不完的水果。

同小螞蟻們一樣，我也覺得巴什托奴村有吃不完的水果，喝不完的水，過不完的時光。

我享用著這里的五谷雜糧，享用富含沙塵和氧氣的空氣，同時享用著這里的水果和蔬菜。一天又一天，我在這里吃吃喝喝，睡睡醒醒，忙忙碌碌，這里有過不完的好日子，有曬不完的太陽。

更重要的是，我在這里結(jié)識了很多真誠善良的人——那些山一樣質(zhì)樸和踏實的大人和孩子，那些健康周正的巴郎子和純真美麗的姑娘。他們在這里生活和奮斗著，每個人都懷揣著明媚的愿望。

特別是這些孩子們。他們幾乎每天都要抽空來村委會，來和我們握個手，說聲你好。來打籃球和乒乓球，同時也來跳繩、跳皮筋、跳維吾爾族舞蹈。

更多的孩子，則來聽艾尼講國語課，聽卡哈爾爺爺講故事。國語學(xué)習(xí)熱潮興起來了，艾柯旦木、開麗瑪、熱依拉、塔吉古麗等孩子就來我辦公室里找相應(yīng)的報紙?；氐郊依?，他們會趴在炕沿上，照著報紙抄寫漢字，自發(fā)地學(xué)習(xí)國語。

不知不覺中，這些七八歲的孩子們都能夠用國語進行簡單的對話了。我也跟著他們學(xué)會了很多維吾爾語。

同孩子們在一起，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也變成了孩子。

事實上，我已變成巴什托奴村的養(yǎng)子了！

我就是巴什托奴，巴什托奴也變成了我。

一天又一天，我和巴什托奴站在一起，一同呼吸，一同命運。

巴什托奴的陽光、水分、塵土一點一滴進入我，占據(jù)我，充盈我。

我長成了我，更長成了巴什托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