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三歲的女兒洗完澡,用浴巾包住她抱進(jìn)臥室,在床沿為她穿上那身提前備好的粉紅色珊瑚絨睡衣,女兒仿佛一下就成了一條鮮活的小美人魚。時間已是十點(diǎn)一刻。他把手機(jī)里備存的《芭蕾舞練習(xí)曲》點(diǎn)開,音量調(diào)至最大,女兒在歡快的音樂中踮起腳尖,扭動起嬌小的肢體。
床上平展的被褥,在她小腳丫散亂的步伐里現(xiàn)出褶皺,讓他不由想到清晨照鏡時眼角的細(xì)密皺紋。倘若可以假設(shè),多年后他相信女兒會成為一名舞者,他則一定是她最為忠實(shí)的觀眾。舞臺之上,燈光明亮,豎琴和小提琴時而舒緩曼妙,時而明快奔放,她化身一只潔白高傲的天鵝,腳尖輕點(diǎn)光亮的木地板,身影輕盈婀娜,成為舞臺上最為耀眼的一顆星。那時,他會閉上眼睛,想象頭頂是雪白云天,四野寂靜安詳,春色里飄逸著清逸的花香……而此時,女兒就那么專注地看著他,仿佛在等待他清脆的掌聲,抑或是贊美和認(rèn)可,然開口剎那,他淚水先是溢出了眼眶。
“寶貝,你真棒!”他脫口道。
“爸爸,我是小天鵝?!?/p>
“嗯嗯。我家寶貝是最美的小天鵝?!?/p>
“爸爸爸爸,你會跳芭蕾嗎?”
他低頭拭去欲要落下的淚珠,不覺笑出了聲。
“爸爸不會,寶貝你教我吧?!?/p>
“嗯嗯,那你要好好學(xué)哦?!?/p>
她童稚的話語倏然多出了長者的教誨和風(fēng)范。
更早一些時候,他帶女兒去了湯遜湖畔。距家約莫一公里的“太陽島”是他們的目的地?;蚴浅鲇谏鷳B(tài)保護(hù),如今那座小漁村的人們已不可過度捕撈,更多是借水而生,開一爿以魚為名的小餐館,亦或?qū)⑺a(chǎn)養(yǎng)殖與娛樂結(jié)合,使之成為城中上班族和熱衷垂釣者的周末消閑去處。眼下已是深秋,風(fēng)涼水靜,湖岸小道兩旁長滿了雜草和落敗的野花;點(diǎn)綴其間的,是不知誰人開荒而出的一塊塊小菜地,種植的菠菜與蘿卜,葉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小蟲洞。她步履輕快,小嘴不停,一遍遍詢問著那些雜草、野花和蔬菜之名。如若他一時答不上來,就故意岔開話題,指給她看野柚樹上黃燦燦的柚果,或是引她背一首牢記于心的唐詩。這一刻,女兒哼唱著從電視上新學(xué)來的兒歌,他俯身用指甲掐下一朵蒲公英,將它作為禮物,送至女兒手中。
“謝謝爸爸?!彼V钩?,小心接過,禮貌說道?!捌压⒄婧每矗 彼⒁曋?,又問,“爸爸爸爸,蒲公英是由很多小傘做成的對嗎?”
“嗯嗯。你一吹,它們就飛起來了?!?/p>
“可是,可是,爸爸,我一吹它們就分開了呀?!?/p>
“對哦。”女兒的話,讓他陷入沉思,腦海迅疾閃過的是蒲公英種子四下飄舞的場景。他知道,一旦它們在泥土上落下,便有了新生的可能,生根發(fā)芽,長成一株株鮮活的植物。
“可是,可是,它們是一家人啊?!彼终f道,“它們分開了,會不會很傷心呢。”
女兒的目光清澈而專注。他看著她,想到與妻子近日水火不容的現(xiàn)狀,遽然心生愧意。
一路上,他們走走停停。約莫半個小時,他才抱著女兒最終抵達(dá)(她總是耍賴,走一陣,就鬧著讓他抱)。進(jìn)村的那條煤渣小道,坎坷不平,村口荷塘栽植的一排橘樹,枝葉間懸墜著一顆顆黃橙色的橘子。他知道那好看外表下的果肉何等酸澀,把女兒放下,還是懷著“竊取”的心態(tài)踮腳摘下了最大的一個。女兒不為他的舉動所動,沖著荷塘里殘存的荷花叫嚷起來。
“爸爸爸爸,你看你看,那是荷花,好美呀!”
他懂得女兒的言外之意,是想讓他下去摘一朵給她。
“寶貝,要是你把它們折斷,它們就死了?!?/p>
“嗯?爸爸,‘死是什么?”她歪著小腦袋,認(rèn)真問道。
“死啊,”他思忖,一時不知如何解答。
“死就是‘完蛋了嗎?”女兒又說。
“嗯嗯?!彼f,“死了就是不能呼吸了。”
“是這樣嗎?”她忙捂住鼻子和嘴巴。
“對呢?!彼Φ?。
“那我們就不摘它了吧?!?/p>
他俯身再次把女兒抱住,在她額頭深情一吻。
正是在那時,他看到了藏身在水邊雜草叢間的那只雌白頭鷂。它背部深褐,頭頂少許深色粗縱紋,立在水邊,不時警惕地扭動著小腦袋。他用手指給女兒看,她叫了一聲:好美的鳥??!白頭鷂受了驚,開翅欲飛,卻趔趄著跌落下來。想到它一定是受了傷,他不覺動了惻隱之心。猶豫是否該援手救助,女兒忽然掙脫他的懷抱,向著遠(yuǎn)處那群騰身飛起的白鷺跑去。他再顧不得那只受傷的白頭鷂,疾步前去追趕。
他是斷然不敢讓女兒受到半點(diǎn)損傷的。在妻子眼中,他一向不夠細(xì)心與穩(wěn)重,每次他單獨(dú)帶女兒出門,對她而言仿若都是一場冒險。他承認(rèn)自己在照看女兒一事上有著不為他人所知的疏忽。女兒一歲時,他推著她去沙湖公園,就險些讓女兒從小推車?yán)镆活^栽下;另一次,是他騎單車載著她去湖邊,女兒的小手曾被車閘夾住,哭嚎了一場??赡膫€孩子不是在跌跌撞撞中長大的呢?他實(shí)難忍受的其實(shí)是妻子對他能力的否定和鄙夷的口吻。
“你覺得你自己能帶好嗎?”
“他也是我親閨女好吧?!碑?dāng)妻子表示質(zhì)疑,他不由抗拒道。
“我說什么了嗎?”妻子假裝不解。
“你是沒說什么,”他幫女兒理了理衣領(lǐng),說,“但你的口氣比挨了刀子還讓人疼?!?/p>
“你有病吧?”
“是是,我有病?!彼幌霠幊常畠撼隽碎T。
對女兒而言,小漁村無疑是另一重天地。她不像他,童年時光是在豫東的一座小村落長大,幾乎熟知那片土地上的任何草木和家禽。所以,扭著翹臀的麻鴨和傲氣十足的公雞,都能使她心生驚喜。她追趕它們,或是模仿它們的叫聲,直到忽然從某處躥出的一只看門狗出現(xiàn),她的歡喜才遽然被驚嚇中斷。
薄暮時分,駕著小船前去捕魚的漁民陸續(xù)從湖心歸來。此時,他們并排站在湖邊一棟小木屋前,看著一只小漁船在岸邊緩緩?fù)??。馬達(dá)聲止,蹲身船艙的婦人第一個起身,從船身一側(cè)提起一個藏身水下裝滿鮮魚的網(wǎng)兜,跳上了岸。魚兒們一旦離開水面,開始變得不安,翻騰著掙扎。他未及從它們終將變成餐桌上美味菜肴的場景和即將迎來的死亡中多想,女兒已邁步上前。仿佛是為了近身體悟到它們的絕望和慌亂,她此時表現(xiàn)得異常安靜。婦人停下,看著她,嘴角露出一絲和善的笑意,隨即問他是否要買。他搖搖頭,表示拒絕。多年來,他對鮮美的魚食避之不及,餐桌前幾乎從不動筷,友人偶爾問及緣由,他亦閃爍其詞,難以說清。
婦人似乎有些失望,提著網(wǎng)兜朝著小木屋走去。
“爸爸,魚離開了水,就是要死了對嗎?”
這次,他假裝沒聽到女兒的話語,上前輕握住她的纖纖小手,告訴她是該回家的時候了。
細(xì)雨是在半路上淅瀝落下的。他脫掉外套,將女兒緊緊包裹住。像是為了向妻子證明自己不曾讓女兒淋雨和他有著為人父的足夠能力與擔(dān)當(dāng)。他抱起她,在雨水變得密集時一路狂奔起來,再顧不得輕落臉頰和薄衫上的雨點(diǎn)、樹木和蘆葦后撤的身影,以及那匆忙收好漁具、準(zhǔn)備駕車離去的垂釣客……類似一場逃難,剎那間,他心里竟涌出一股無以名狀的委屈和難過,淚墻崩塌之際,他對懷里的女兒低聲說道:“寶貝,爸爸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