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叫醒我的,可能是一只送我一個紅包的蚊子,可能是一泡醞釀已久的尿液,可能是一聲委屈的悶雷,更多時候,是一陣又一陣響亮的、突然爆發(fā)的鳥鳴。
這時天空已經(jīng)發(fā)亮,窗簾微微抖動,但嶺南的太陽還沒出來。
鳥鳴是黑白之間的過渡,是一座聲音搭成的橋梁。太陽正從橋的那端走向這端。
在白天,耳朵里塞滿了吵鬧。攤販的叫賣,飛機的嗡嗡,工廠里機器的轉(zhuǎn)動聲。到了晚上,又有惡少的賽車轟鳴,無良業(yè)主的狗叫,宵夜時的劃拳。
聲音把人淹沒了。當然很多都是人類自己制造的。
鳥鳴。此時是最安靜的時刻,只有鳥兒在說話。比人類早一點開始生活的生靈,它們昨晚睡得也比我們早。
你不知道小區(qū)的樹林里到底住著多少只鳥兒。它們一起說話的時候,如同平靜的會場瞬間喧囂起來。什么原因?沒人知道。誰牽的頭,誰策劃的,誰是主唱?也沒人知道。
同鳥兒唱和的,是蟬。蟬的叫聲整齊而單調(diào),有一只喊了口令,同類們一齊扯開嗓子。沒有抑揚頓挫,只有單一的“吱——吱——”。鳥兒和蟬的出現(xiàn)規(guī)律如下:鳥兒集體說話的時候,蟬都沉默著,估計還在休息。過了一會兒,鳥兒們的聲音漸漸黯淡下去,蟬們突然大聲喊叫起來,這一喊就是一兩個小時。間或夾雜著鳥兒的鳴叫,但已壓不住蟬鳴,只能算是蟬鳴的伴奏。
蟬鳴的停歇,也像鳥鳴一樣突兀。從樹下走過的人,耳邊明明還回蕩著蟬鳴的余音,此時的寂靜,讓他恍如做了一個斷崖式的夢。
蟬和鳥兒們一塊住在樹上,雖是鄰居,似乎沒什么來往。又沒有專門的翻譯人才,它們也聽不懂彼此的話。
最早的人類應該都是用詩對話的,就像《詩經(jīng)》中的句子,對稱、簡短。一群飛鳥嘰喳在一起顯得雜亂。單聽一只,節(jié)奏鮮明,起伏跌宕,意蘊豐富。人類自然分辨不清它說些什么,和它對話的那只鳥卻聽一耳朵就心知肚明。每一個音節(jié)以及隨之顫動的氣流都能帶來心電感應。那是詩人與詩人的對話。
又如犬只的“汪汪”,山羊綿羊的“咩咩”,同樣的押韻,同樣的短句式,指向多而豐富。人類最早的句子與此類似,那是詩。
但人又有惰性,當他不愿意動腦子或者無能力找到一個準確的詞匯來表達自己時,就隨手拿一些更簡單的詞匯,更繞遠的句子,用于填充大腦的空白,掩飾無話可說的尷尬,并試圖賦予這些句子更多的內(nèi)涵。久而久之,詩歌消失了,臃腫的表述成為人類的日常。
鳥卻保留了這種韻律和豐富性。它們的叫聲就是詩歌。
是叫聲,不是歌唱。
小鳥在歌唱。人們聽到鳥聲的時候,總愿意這樣定義它。有的鳥鳴確實是一首歌。它們站在枝頭,茂密的葉子掩映著流線型的完美軀體,抬起長長的喙,高唱了一首《我的太陽》。細雨中,躲在巢穴里的它,也會低吟一首《三月里的小雨》。
但更多時候,那叫聲,是說話,是打散了又粘在一起的悲歡離合。
“起床啦,大懶包。我和你媽媽已經(jīng)散步回來了。”
“我捉到一只蟲子,就不給你吃。你上次也沒給我。喳喳?!?/p>
“干嘛搶我的屋子。我們?nèi)倚列量嗫嗝盍艘粋€星期才建好的?!?/p>
“兒啊,兒啊?!币粋€鳥蛋被風吹落到草地上,蛋殼碎了,黃色的湯汁染濕了草葉。年輕的雌鳥向天悲鳴。
“小心,蛇來了,弟兄們躲藏起來。”
一只鳥從稚嫩的翅膀開始生活,到它死去,經(jīng)歷的喜悅、彷徨、驚嚇和失落一定不比一個人更少。它在比人類短得多的年限里,要把這些人類的情感全部經(jīng)歷一遍。它們濃縮了人類兌水的生活。它們的個體體驗更簡潔,更凸凹,更鋒利。因此它們的聲音更明晰,更清越。
它們就那樣大聲地說出來,回音在天地間蕩漾。也不怕無關的鳥聽到。
它們不會把一部分想法變成秘密,另一部分變成招搖的炫耀。它們平等對待這些想法。凡是想到的,自顧自地說,不添油加醋,不偷梁換柱,不縮水。那些詞匯在小區(qū)的樹林間飄一會兒,卡在了枝杈上。在低矮的物業(yè)大樓的頂層站立一個下午,天黑都不肯散去。在游泳池旁邊的草地上翻了幾個跟頭。
人類的一句話,往往有話外之音,帶著各種玄機。鳥兒也有嗎?同一個詞匯,同一個音節(jié)、語調(diào)會有不同的態(tài)度甚至截然相反嗎?如果有,是否要輔以表情才更完美?
這只鳥委婉表達的鳴叫,另一只能否領悟到?
想來不會這么復雜。復雜的事物都喜歡沉默,甚至沉默一生。鳥兒不是。
鳥兒們叫了就叫了,對與錯,它們都是自己負責。也不收回去,也不做更多解釋。
在嶺南,無論春夏秋冬,四季的綠樹與鮮花,四季的鳥鳴,你卻很少能看到它們。它們悄悄地來,悄悄地去,悄悄地生,悄悄地死。死掉的那些,尸體去了哪里?
依然在天上。天空是它們的家園。無需分為兩室兩廳、三室三廳,鳥鳴所及,就是它們的身影所及。在河邊偶然看到的那個鳥尸體,羽毛上沾滿了泥土,它被魔鬼拽住了,再沒來得及回到天上。
它們是空中的動物,汲取雨水和陽光,駕駛著云朵,一直在高處俯視我們。它們對自己的同類說話,也對人類說話。看到了那么多事物的真相,肯定會忍不住告訴人類。它們很著急的,發(fā)自真心地要提醒他們。
可惜人類認為這些都跟自己沒關系,他們有眼前的事要忙。他們把所有的鳥鳴都概括為“嘰嘰喳喳”。把所有帶翅膀的,需仰視才見的動物稱為“鳥”。他們知道什么是麻雀、燕子、杜鵑、斑鳩,但不知道什么是紅耳鵯,什么叫黑臉琵鷺,什么是黑領椋鳥、鵲鴝、縫葉矯鶯。
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這很重要嗎?
也許,對一只鳥來說是重要的。在人類眼里,所有鳥兒都差不多。但這一只鳥和那一只鳥一定有所不同。它們有自己的媽媽和親人,有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有自己固守的葉片和草坪,需要分別有一個不同的名字,陪著自己度過一輩子。不用說莎莎、心怡、梓潼、叔寶之類,就像熊大熊二一樣有個序號也是可以的。
如果我有這個能力,我會給鳥兒們起一個更認真的名字。其中一只叫王國華,對應著人間的王國華。地上有一個叫王國華的人,天上也有一個叫王國華的鳥。有一只叫李愛華的鳥,一定因為有一個叫李愛華的人。那些鳥是人間的靈魂。人活在世界上,有些話不能說,不敢說,不好意思說。鳥兒就在天上替人說出來。鳥鳴是人類語言的提純。
所以人們必須時不時聽到鳥鳴。聽聽身邊的人,在天上說出的真心話。
自始至終,總有一只閉嘴的鳥,清晨的微曦照耀著它。它左顧右盼,從早到晚。它一生都懶得張嘴,什么都不肯說。只是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眾生。這只特立獨行的鳥,不是你我他,是你我他之外的另一個存在,而我們都看不見它。
??????????????????????????????????????????????????????????????????????????????????????????????????廣袤的大地,跟擁擠的南方都市比起來,這會兒的雕塑公園簡直稱得上荒涼。那些雕塑似乎就應該在這里。已經(jīng)不是這個城市選擇了它們,而是它們一定要扎根這里。我跟一位多年的朋友說,走遍全國各地,看慣各地風景,才有資格說,雕塑公園真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好地方。如果將其挪到更繁華的都市,好多好多的人參觀、拍照、撫摸,各種喧囂的人聲包裹起它們,它們很快就會被吵死。它們需要在蒼涼中,在漫長的冬季,和匆匆趕來的幾個知己(觀者)相對。它們在清瘦的對視中慢慢恢復元氣,雕塑家們滲入作品中的心血終要蘇醒過來。
下次來看它們時,我和它們,都要更老了。即使我先它們而去,因為多次的對視,它們的身體里已埋入我的想法。我在它們的身體里仍能和后來者默默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