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給我的愛,盡管笨拙,可也是她能給的全部。
1
我叫秦舟,1999年出生于新疆喀什。從記事起到上高中之前,我都沒怎么和母親在一起生活過。唯一和母親相處較長的時光,是在小學(xué)四年級上學(xué)期。那半年對我來說,有點灰暗。
母親沒有工作,但花錢大手大腳;不善交際,說話罵罵咧咧。幾乎所有認識母親的人都對她避之不及。
沒人和她來往,母親就睡覺,一睡就半天。母親也不會做飯。幾乎每天早上我都是吃白米稀飯配榨菜饃饃,中午和晚上吃米飯加白水煮菜。母親不敢開液化氣灶,也不敢往鍋里放油,她總擔(dān)心鍋會炸,所以只要我在場,這些都是我干。
我最怕母親送我上學(xué),只要她送我,就會拿著一個念佛機,把聲音開得很大,路上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們。若有同學(xué)來跟我打招呼,母親就會用手繞著同學(xué)的頭頂轉(zhuǎn)一圈,然后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看著同學(xué)目瞪口呆的表情,我頓覺尷尬。
父親那時候經(jīng)常出差,一走就是半年。他其實很害怕回家,這個家對他來說,太壓抑了。母親常常會懷疑父親,歇息底里地責(zé)罵他。
半年之后,我被母親送到了舅媽家。
有一次閑聊,舅媽問我:“你媽的病還沒好嗎?”我一臉疑惑:“什么病?我媽沒病啊?”
舅媽皺著眉說:“你不知道嗎?你媽有精神病。”頓時,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你媽在你兩歲的時候就得了精神病,你上二年級的時候,你爸把她送去治療,你還去探望過,都不記得了?”
我腦中閃過一些零星片段,想起幾年前父親確實帶我去過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有很多神態(tài)奇怪的人,他們穿著同樣的衣服在一個大廳里走來走去。
一會兒,護士帶著母親從大廳里出來。她把頭發(fā)剪短了,比以前胖了,說話也慢了。
中間和母親聊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忘記了,只記得母親拉著我的手說:“寶貝兒,媽媽想回去,帶媽媽回家吧?”我又蹦又跳,對她說:“好??!我?guī)寢尰厝?,回家我們就能一起去舅媽家吃早餐了?!蔽医K于反應(yīng)過來了,原來那天我去的是精神病院。
晚上,舅媽跟我講了許多。舅媽說,母親年輕的時候很漂亮,會打扮,追她的人能把家里的門檻踏破。唯獨最不起眼的父親闖進了母親的心?;楹?,母親把家里打理得很好,父親也把母親寵上了天。在外人眼里,父母恩愛得簡直是羨煞旁人。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母親當(dāng)了家庭主婦后,安全感不足,總疑心父親,特別是在生下了我之后,多疑的癥狀越發(fā)嚴重。最終,常年多疑積壓的情緒爆發(fā)了。舅媽說,那天不知怎么了,母親突然沖出家門,在路上狂奔,邊跑邊哭,嘴里還喊著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這是母親第一次犯病,之后愈加頻繁,父親把她送去精神病院進行治療。我去探望母親的那一次,就是她第一次住院治療的時候。
2
我終于找到了這么多年以來母親不像母親的原因了??晌也]有對母親多一份理解,對她的嫌棄反而有增無減。
離婚后,母親一個人生活。她不會工作,靠父親每個月給的一千元錢過活,不夠了就去舅媽和外婆家吃飯。離開了父親,少了猜疑對象,她也輕松了很多。只是偶爾還會頭腦不清楚。
念高一的時候,我又回到家和母親同住。有一次,我聽到有人議論,“看這個女人,日子過得緊巴巴,還不知道出去工作,又懶又傻,怪不得她老公不要她?!?/p>
聽到這話,一種羞辱從我心底往外冒。我進門時,心想今天又要吃白水煮菜,我有點反胃,轉(zhuǎn)身進了臥室。不一會兒,母親過來叫我吃飯,我懶得理,索性就沒說話。
沒想到,母親執(zhí)著地敲了將近十分鐘。我實在是煩了,打開門。她站在門口,問我怎么不去吃飯。看著蓬頭垢面的母親,我氣不打一處來。
我翻了個白眼:“那么難吃,我怎么吃得下?”母親用衣服擦了擦手,說:“那要不我?guī)愠鋈コ???/p>
我哼了一聲,說:“得了吧,你有那個錢還不如好好收拾收拾自己,又不會賺錢又不會做飯,怪不得我爸要和你離婚?!?/p>
母親直勾勾地看著我,頭由于憤怒顫抖著?!芭尽钡囊宦暎赣H給了我一巴掌。我的眼淚“唰”地掉了下來,轉(zhuǎn)身進了房間。
半夜,我實在是餓了,打開門,母親還坐在客廳看電視??匆娢页鰜砹?,討好地問:“是不是餓了?我去給你熱熱飯?”
過了一會兒,母親端了一盤菜和一碗飯出來。我埋頭扒拉了兩口:“嗯,比以前好吃一點了?!蔽译S口表揚了她。抬頭時,我不經(jīng)意地看見了母親紅腫的雙眼,便把頭埋得更低了。
以前,我不知道母親有病,學(xué)校的家長會都讓她去。現(xiàn)在知道了,我便想出各種理由糊弄,我實在是不想讓大家知道我有這么一個媽。
那時,我要上晚自習(xí)。她知道我不愿意讓她去學(xué)校接我,就拿著一根棍子站在小區(qū)門口等著。有時候我和別人一起回家,她就會沖過來對人大罵。每次看到母親這樣,我就覺得特別丟人。和她解釋也沒用。她總說怕有人害我。
我又氣又無奈,只想離母親遠一點。高三暑假,我找了備考的理由在學(xué)校寄宿,眼不見心不煩。
3
國慶節(jié)前夕,舅媽突然在電話里說:“你媽這段時間病情特別嚴重。本來你高三了,不想讓你分心。但實在是沒辦法,你得帶你媽去看看。”
國慶放假,我去了舅媽家。母親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不吃藥了,無論怎么勸都不去醫(yī)院。舅媽說:“只能由你騙過去了?!蔽倚念^一驚:“怎么騙?”
“你跟你媽說你要和她一起去體檢,你媽只認你,她肯定愿意跟你去?!蔽液塥q豫,雖然我一直不待見她,可一想到把她騙進去,我怕她會承受不了。她的病情會不會更嚴重?
舅媽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說:“到了醫(yī)院,醫(yī)生會幫你媽控制病情的。難道你想讓你媽一輩子都這樣?”
我咬了咬牙,終于下了決心。行,騙!
回家的班車上,我心情忐忑。一下車,就遠遠看見母親站在對面的街道上。她看見我,趕緊走過來,幫我拿雙肩包。和母親往家走的路上,她知道我不愛和她一起走,自覺地落在后面,問我的近況,臉都笑皺了。我有些心酸,連忙回身挽住她的胳膊。
一路上,母親問一句,我答一句。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鬼,我好像對她沒那么反感了。
回到家,母親讓我先不要進門。隨即,她從屋里拿下了一根樹枝和一只裝滿水的花瓶,用樹枝蘸著花瓶里的水,在我身上摔了一圈,說是辟邪。
這個舉動說明母親的腦子依然不正常,可卻讓我發(fā)現(xiàn),即使她的大腦處于混沌狀態(tài),她心里依舊想著如何保護我,讓我不受傷害。我鼻頭一酸。
吃飯的時候,我向母親開了口,說帶她去檢查身體。如舅媽所料,母親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我選擇了母親以前治療的醫(yī)院,并獨自去和母親的前主治醫(yī)師碰了面。我告訴醫(yī)生,母親拒絕治療,我要騙她過來。
醫(yī)生朝我點點頭,讓我把母親帶來,剩下的交給他們。第二天,我?guī)赣H到了醫(yī)院門口。下了車,母親對我說:“我記得這是我以前待過的醫(yī)院,你不會又要把我送進去吧?”說完,她歪著頭對著我傻笑。
我故作輕松地說:“怎么可能?別瞎想,就是體檢。”
走進醫(yī)院,母親四處張望,給我講以前她在這里的生活。母親看起來并不怎么擔(dān)憂,也許是太信任我了。
我讓母親坐在大廳里,便去辦手續(xù)。其間,我害怕她趁我不注意跑掉,不時回頭看她。母親乖乖地坐在那兒等我,我不免又難過起來。
辦完手續(xù),護士說,只要我?guī)е赣H跟她一起上樓,就可以走了。
我愣愣地點點頭。母親邊換衣服邊興奮地講她以前住在哪間病房,怎么吃飯,怎么起床……全程我都慌得要命,根本無心聽。終于,母親換好了衣服。護士帶著她去稱體重,母親上秤的時候,護士用眼神示意我,讓我趕緊走。
我慌忙對母親說:“媽,你先弄著,我去買點東西?!彼f:“那你快點回來?!?/p>
我應(yīng)了一聲,走進電梯。這時,站在體重秤上的母親轉(zhuǎn)過頭來對我傻笑,我怔怔地看著她。電梯關(guān)上的一瞬間,憋了好久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母親不知道,電梯門關(guān)了之后,我就不會再回去了。
4
我回到家,給母親的主治醫(yī)生打電話問情況。醫(yī)生說,母親剛開始時都是站著吃飯,脾氣很倔,要找我。他們便嚇?biāo)f不坐下來吃飯,我就不會來了。母親這才妥協(xié)了。
利用她對我的愛和信任,我把她騙進了精神病院。兩個半月后,母親回到家中。我提前在家等她。
剛進家門,母親就笑嘻嘻地要抱我。我和她抱在一塊兒,久久不忍松手。半夜,我聽到客廳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我的門被打開了。我感到母親趴在我的身邊,于是我睜開眼,母親正笑著看著我。
我問:“怎么不去睡覺?”
母親說:“好久沒見你了,想看看你?!?/p>
我說:“好,讓你看個夠!”
母親突然又說:“寶貝兒,你可千萬別像我一樣,不會做飯,不會說話,不會工作,不會照顧家庭。你要活得漂亮一點兒,知道嗎?”
聽到母親說這樣的話,我心里一陣酸楚。得了這個病,母親其實也很絕望。她照顧不好我,照顧不好這個家庭,自己也非常懊惱。父親早已再娶,母親的全部牽絆,只有我。她給我的愛,盡管笨拙,可也是她能給的全部。
想到這些,我含淚起身,一把抱住母親。
2017年9月,我考上北京的大學(xué)。母親破天荒開始工作。每次發(fā)工資,她都會給我打個電話。每次打電話,她都會問我缺不缺錢。只要我回話的語氣不夠肯定,掛斷之后,她鐵定會給我轉(zhuǎn)幾百元錢。
唯一讓我揪心的是,母親還是會經(jīng)常不愿意吃藥,家里人都管不住。誰的話她都不聽,除了我。實在沒辦法,我便每天定點和母親視頻,看著她吃藥。
果然,只要我稍微一哄她,母親就會乖乖把藥吃下。我很滿足,也很慶幸,因為,母親自始至終都愛著我。
鄭予木摘自“真實故事在線”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