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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數據反腐

        2019-06-06 09:18:10
        南方周末 2019-06-06

        南方周末記者 譚 暢

        南方周末實習生 李馥含 桂天舒

        得到麻陽縣委明確支持后,麻陽縣紀委“先禮后兵”,對經多次督促仍不愿開放數據的部門提出“不換思想就換人”。

        有地方紀委人士擔心,大數據反腐技術若要在全國大面積推廣,將會遭遇強烈反彈,“畢竟觸動了很多人的利益”。

        “數據就是權力的載體,各個部門的數據實際上就記錄著它們權力運行的軌跡。”

        “信仰是不是淡化了,思想是不是放松了,情趣是不是低級了,工作是不是松懈了,都能通過大數據找到蛛絲馬跡?!?019年5月27日,剛回到北京的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方金云博士,這樣介紹他研發(fā)的系統(tǒng)。

        過去五年,方金云一直低調地致力于一件事——與地方紀委合作打造大數據反腐系統(tǒng),從碎片化的電子政務大數據中發(fā)現疑似腐敗問題線索。

        2019年5月初,隨著一則“大數據反腐系統(tǒng)在偏遠地區(qū)因運行效率太高被關閉”的消息在網上流傳,方金云無法再低調,他斥消息為不實報道。為了回應與澄清,當時正在沈陽出差的方金云還發(fā)了條朋友圈:“大數據監(jiān)督平臺已經成為不能腐的利器,沈陽紀委監(jiān)委走在前面……”

        這一面向紀檢監(jiān)察系統(tǒng)的試驗始于湖南省麻陽縣,目前已在全國三十多個縣(區(qū)、市)應用,方金云相信,這個數字還會增長:“最近想做的單位特別多,很多地方紀委給我們打電話。”

        緣起村干部腐敗驚動中紀委

        麻陽苗族自治縣位于湖南懷化市西北部,是省級深度貧困縣。一次偶然的機會,讓這個有著40萬人口的小縣成了大數據反腐的源頭。

        2015年6月,麻陽縣一名村干部的腐敗問題經群眾舉報后驚動了中紀委。在中紀委直接督辦下,湖南省、懷化市、麻陽縣三級紀委成立了專案組,對谷達坡鄉(xiāng)白羊村村委會主任段國文展開調查,發(fā)現在擔任村委會主任職務期間,段國文伙同村支書侵吞扶貧資金,向危房改造戶索取所謂押金。該案最終導致25名涉案責任人被處分,包括7名科級干部。

        “這件事情出來后,大家都感覺臉上無光?!甭殛柨h紀委書記易勇曾向媒體表示,當時懷化市領導要求麻陽縣想辦法,把麻陽的紀檢工作搞上去。

        2019年5月12日,懷化市紀檢系統(tǒng)副處級干部李明(化名)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因為查辦段國文案的過程非常曲折,懷化市、麻陽縣紀委的干部們開始討論,能不能建立一個數據庫,錄入包括村干部在內的國家公職人員信息,“一旦這些人享受了什么(不應享受的)東西,比如扶貧資金,后臺就能直接體現,相當于亮紅燈報警”。

        在技術公司的協助下,麻陽縣紀委打造了“互聯網+監(jiān)督”大數據平臺,2016年1月起正式運營,主要目的是監(jiān)督民生資金去向,防治基層“雁過拔毛”式腐敗,李明深度參與了相關的論證工作。?下轉第2版

        根據公開資料,麻陽縣監(jiān)督平臺的核心部分由兩個數據庫組成,一個是人員信息庫,內有八萬多條數據,包括公職人員及親屬關系、買房購車人員、門面業(yè)主等,另一個是民生資金信息庫,麻陽有107項民生資金(如民政局發(fā)放的低保、住建局發(fā)放的農村危房改造補貼),每一筆的發(fā)放時間、金額、對象都被記錄在信息庫里。

        兩個數據庫碰撞對比,就能發(fā)現許多疑點:有的人有房有車卻還在享受廉租房補貼,有的人既拿國家工資,又領取貧困人員才能享受的危房改造補助……發(fā)現這些疑點后,平臺會自動報警,成為紀委追查的線索。

        中科院計算所曾一度參與麻陽縣的系統(tǒng)設計,后來負責該系統(tǒng)在懷化市的推廣。“運用的是數據互斥規(guī)則。”方金云解釋,民生資金政策規(guī)定了很多限制條件,而違規(guī)發(fā)放則意味著有限制條件被突破,“就像開寶馬車的人不能領城市低保,購車和城市低保是互斥關系,兩個名單的交集應為空,如果實際非空,非空集合就是涉嫌違規(guī)領取低保的疑似問題線索。”

        方金云本人多年從事海量空間信息處理技術研究。

        嘗試與地方紀委合作后,方金云發(fā)現,和自己過去的研究相比,大數據反腐“用于數據處理的技術都是一樣的,但在算法和解決問題的模型上有實質性的不同”。他開始將越來越多的精力投入其中。

        “我們切入紀委,是因為紀委有比較強的獲取數據的能力。”方金云說,十八大后反腐工作日益深入,開始有地方紀委人士苦惱于人手不足、查辦案件手段有限,于是向中科院計算所尋求技術支持,其中就包括管轄麻陽的懷化。

        推廣主動交代處理從輕

        “我們多年想辦的事,麻陽辦成了,此經驗值得推廣。麻陽能辦成,其他縣也能辦,關鍵是領導要有這個意識。”2016年,湖南省委書記杜家毫對麻陽的探索作出了批示,之后湖南在全省推廣大數據反腐。

        許多地方紀委開始到懷化市和麻陽縣學習經驗,他們都關心一個問題——大數據一下發(fā)現了許多腐敗問題線索,紀委如何處理?

        “(麻陽)平臺剛建立起來,初步運行時發(fā)現疑似問題線索上萬條,帶來的影響是巨大的?!崩蠲飨騺砣〗浀耐薪榻B,當時麻陽縣發(fā)了一個通知,針對大數據反腐發(fā)現的疑似問題線索,如果相關人員主動向組織交代情況,可以從輕處理,“因為涉及面太廣”。

        對于一些歷史遺留問題,比如哪家曾經多領了幾千塊公益建設補貼,只要交代清楚并退還錢款,就原則上不作違紀處理。一萬多條疑似問題線索,最后以違規(guī)違法處分的,只有一千來條。

        “我們的初衷不是查以前的舊賬,而是給領導干部提個醒,上一個‘緊箍?!崩蠲鞅硎荆髷祿锤嬲哪康脑谟陬A防腐敗,“以前你利用政策打擦邊球,現在你知道,我們有辦法把網織得很密,用科技手段讓你不敢腐”。

        運行一段時間后,通過麻陽大數據反腐平臺發(fā)現的問題數量已大幅下降?!肮毴藛T心里有數了,不該享受的東西就不能爭?!崩蠲髋e例,他父母退休后在農村生活,前段時間村里河道漲水,父母主動提出不領水災補貼,“他們知道,只要領了補貼,就能查到兒子的名字,兒子是在職的公職人員,那就可能有麻煩?!?/p>

        為了打造大數據反腐平臺,麻陽縣前前后后已花了近300萬元??h紀委覺得這筆錢花得值,相關人員2018年1月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平臺已為麻陽縣挽回損失高達5000萬元。

        2016年12月到麻陽縣取經后,湖南常德市澧縣也打造了一個大數據反腐平臺,名為“澧州智慧監(jiān)督云”。澧縣紀監(jiān)委委員劉長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澧縣的平臺建設費用不足100萬,“目前可以說是縣級平臺中花費最少的,但還在繼續(xù)進行后續(xù)研發(fā)”。

        劉長春介紹,平臺對全縣四萬多名黨員和近1萬名監(jiān)察對象的基礎信息進行了全方位收集,解決了日常監(jiān)督像“大海撈針、盲人摸象”的尷尬局面,自2017年運行至今,平臺通過數據碰撞對比,發(fā)現各類疑似問題線索9100條,涉及資金近2000萬元,澧縣紀委已責成相關單位清理核實各類違規(guī)問題3720條,立案查處334人,收繳違紀資金810萬元,澄清不實線索932條。

        “從程序設計和運算規(guī)則設置來看,只要相關錄入數據真實、完整、及時,準確率是100%,不會出現誤報的問題?!眲㈤L春說,在處理數據的過程中,他們反倒發(fā)現一些部門存在行政審批程序倒置、信息登記管理不規(guī)范、村(居)集體組織上報數據不及時(如去世人員信息)、閉門造車數據不真實等問題,于是專門開發(fā)了數據校驗功能,對數據的及時性、真實性和完整性進行分析預警。

        阻力難在打破數據壁壘

        推廣大數據反腐的過程中,公職人員最擔心會泄露個人信息。

        “當時要我們填很多信息,包括父母的、兄弟姐妹的,大家有些疑慮?!睉鸦芯钢菝缱宥弊遄灾慰h一位處級干部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縣領導那時不斷做工作,保證數據采集后是在一個封閉系統(tǒng)內運行,不對外公開,公務員們才安下心來。

        2016年任湖南某縣紀委書記的吳冬(化名)接到任務后,帶頭登記個人信息,“如果領導干部都不帶頭,其他人更擔心”。

        吳冬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當時提出,要對負責信息采集和管理的工作人員進行保密教育,“把這個放在第一步,誰泄露誰負責,他們都簽了保密責任書”。

        比起采集公職人員個人信息,更難的是要求不同政府部門共享數據,第一個吃螃蟹的麻陽縣就遇到過數據壁壘。

        “車管是一套系統(tǒng),保密、不聯外網,稅務又是一套系統(tǒng),工商、房產都是單獨一套系統(tǒng)?!崩蠲鞅硎?,對于大數據反腐,公務員的工作好做,老百姓也歡迎,最難的其實是說服政府部門開放數據。

        “他們說,數據本來是在內網封閉存儲的,現在如果給你們(紀委),以后泄露算誰的呢?”李明說,不愿開放數據的政府部門一方面害怕追責,另一方面也有特權思想,覺得交出數據就是交出權力。

        麻陽縣紀委只好把各部門召集在一起開會,統(tǒng)一思想,說搞大數據反腐“讓百姓明白,讓干部清白”,對維護基層公職人員的形象有好處,而且紀委只是使用信息,并不負責信息登記和審批,沒有影響職能部門的任何權力。

        得到麻陽縣委明確支持后,紀委“先禮后兵”,對經多次督促仍不愿開放數據的部門提出“不換思想就換人”。

        “大數據反腐,需要各個部門基礎數據庫的支撐與配合?!眲㈤L春稱,據統(tǒng)計,全國各級政府部門掌握著三千多個數據庫、80%的社會信息數據,但是相互連通的數據庫不到30%,“一部分職能部門打著‘保密的幌子推脫,實質上是不愿‘曬自身存在的突出問題”。

        “杜家毫書記批示以后,(大數據反腐)推行起來就更有依據了,基本打破了數據壁壘?!崩蠲鞣Q,目前懷化13個區(qū)縣已全部建立大數據反腐平臺,數據全部導入市一級“互聯網+監(jiān)督”云計算中心。

        升級瞄向“唐僧肉”

        不僅是湖南,貴州、江西等省份一些縣(區(qū)、市)也進行了大數據反腐的探索,焦點集中在民生資金領域。

        2017年12月,沈陽紀監(jiān)委找到方金云的團隊,提出一個特別的需求:除了民生資金,他們還希望圍繞政府投資項目進行大數據監(jiān)督,焦點在招投標和政府采購。

        這與方金云的想法不謀而合。方金云做過一個分析,國庫資金扣除“三公”消費、工資福利支出等項目后,剩余部分約10%作為民生資金撥付給老百姓,約90%是用于工程建設?!埃ㄕ顿Y項目)這一塊才是大頭,腐敗高發(fā),很多人想吃‘唐僧肉?!?/p>

        之前在為湖南寧鄉(xiāng)打造大數據反腐平臺時,方金云的團隊也設計了圍繞政府投資項目的監(jiān)督系統(tǒng)。方金云原本對招投標一竅不通,也就無法有針對性地設計算法。于是,研究團隊和負責招標的基層公務員開會,請教建筑公司的老板們,終于獲知其中竅門。

        例如,可以通過大數據分析尋找多次一起出現,甚至局域網地址都一致的招標單位和投標人,因為如果幾家公司總是一起競標,且總是其中一家中標,就有圍標的可能。

        但因為相關招投標數據歸屬于長沙市,其下轄的寧鄉(xiāng)市紀委無法獲取,所以這套系統(tǒng)在寧鄉(xiāng)僅發(fā)揮了部分功能,缺失了招投標模塊。

        與沈陽市紀監(jiān)委合作后,系統(tǒng)的政府投資項目監(jiān)督功能得以補齊?!?016年以后的招投標數據我們全要過濾一遍。”方金云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

        在沈陽市紀監(jiān)委的安排下,方金云團隊的技術人員還與七八名被留置的官員做了訪談。據《新京報》報道,沈陽市紀監(jiān)委的一名領導稱之為“捉賊要向賊學習”。

        一名被留置官員事無巨細地總結了招投標過程中的貓膩,包括監(jiān)理公司替投標公司制作標書、評標專家分數作假等。技術人員將這些問題融入大數據反腐系統(tǒng),通過對數百家公司、上萬個標段的分析,找到了52家公司、69個標段的問題。

        2018年末,沈陽市紀監(jiān)委與中科院計算所聯合建設的大數據監(jiān)督技術實驗室建成。2019年初,沈陽市紀監(jiān)委開始向各政府部門講解大數據反腐監(jiān)督項目,截至目前聽眾超過3300人,其中不少是處級以上官員。

        未來能否大面積推廣?

        2019年1月,“電子政務大數據關鍵技術及紀檢監(jiān)察應用”由中科院提名,申報國家科學技術進步二等獎,項目首席科學家正是方金云。

        公示材料顯示,該項目已在紀委反腐工作中全面應用三年以上,支撐了包括懷化、寧鄉(xiāng)、沈陽、修水在內的30個不同類型縣(區(qū)、市)的紀委業(yè)務系統(tǒng)信息化,實現了對所有國庫支付資金、民生資金、扶貧資金、政府投資項目、小金庫、加油卡等涉及民生領域的全覆蓋,共發(fā)現問題線索三十一萬余條,涉及金額八億多,涉及人員五千多人,發(fā)現政策漏洞311處,制定政策文件298件。

        方金云說,這些年他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們一直是在探索,沒有誰說它百分百是對的,也沒有誰說它百分百錯”。

        但方金云堅信自己走在正確的方向上?!皵祿褪菣嗔Φ妮d體,各個部門的數據實際上就記錄著它們權力運行的軌跡,(大數據反腐的)理論基礎就在這兒?!狈浇鹪茖δ戏街苣┯浾哒f。

        “在當今信息量‘爆棚的時代,龐大的數據信息靠人工分析是不科學的,也是不現實的?!眲㈤L春相信,大數據反腐目前只能算是摸著石頭過河,剛剛起步,但在未來會成為一種趨勢。

        也有地方紀委人士擔心,大數據反腐技術若要在全國大面積推廣,將會遭遇強烈反彈,“畢竟觸動了很多人的利益”。

        方金云安慰他們,“對于過去一些腐敗‘存量,干部們提心吊膽,擔心受到牽連,大數據掃過一遍以后,有問題的主動交代,從寬處理,干部們普遍感覺輕松了?!痹诜浇鹪瓶磥恚髷祿粌H監(jiān)督干部,同時也保護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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