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墨子思想與儒家思想在春秋時期共同成為當世顯學,并在百家思想中獨樹一幟,其中的兼愛,非攻,節(jié)用等思想都體現著其他學派所不具備的民本色彩。但墨子思想并沒有流傳后世,除通常的政治原因之外,其深層原因則是墨子思想中存在有諸多與社會發(fā)展及人心情感的矛盾關系,這些矛盾使之最終隨著歷史發(fā)展而湮滅。
關鍵詞:墨子;春秋時期;小生產勞動者
作者簡介:謝紫冰(1993-),男,曲阜師范大學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先秦思想史。
[中圖分類號]:B2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12--02
春秋戰(zhàn)國是社會大變革時期,新舊階級之間的斗爭極為復雜激烈,眾多學者和思想家紛紛提出代表自身階層的思想,形成百家爭鳴的局面。出身手工業(yè)者階層的墨子,代表著小生產勞動者的利益,提出非攻、節(jié)用、尚賢等一系列思想,從而形成墨家學派,一度與儒家并為世之顯學。因墨家所代表的是下級平民階層,故其思想與儒家、法家有極大的不同。雖然墨家思想擁有雄厚的社會基礎,但在當時的等級社會,這種擁有民主光芒的思想卻遭到無情的批判,墨子甚至被斥為“無父之禽獸”,其思想在秦漢以降幾乎消失。而這不僅是階級或政治原因,更重要的則在于墨子思想自身與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以及人心自然情感存在諸多矛盾。這種矛盾使墨子思想不會為統(tǒng)治者所重視,也注定會被歷史前進的車輪所湮沒。
一
“兼愛”是墨子思想體系的核心,貫穿于墨子全部思想的始終。他指出“天下之人皆不相愛,強必執(zhí)弱,富必侮貧,貴必傲賤,詐必欺愚,凡天下禍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愛生也?!盵1]52墨子認為社會的亂源在于“不相愛”,而解決此問題的良方即“兼愛”,就是要“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1]52這是墨子在看到社會上的等級制度所造成的矛盾后,針對儒家“愛有差等”的觀念而提出,主張不分血緣和貴賤的無區(qū)別的兼愛,反對講求血緣和貴賤區(qū)別的別愛。這一觀點雖然遭到孟子抨擊,然而批判同時,也對其表示贊許“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盵2]244??梢?,墨子所提倡的愛人觀和利他主義,無疑擁有超越派別的高尚道德。“仁愛是中國的好傳統(tǒng),古時最講愛莫過于墨子?!盵3]33這種“視人若己”的兼愛思想對于建設和諧社會,協(xié)調群體都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并已成為中國文化精神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然而此兼愛思想終究是一種不可行于世的道德空想。究其思想根源,似乎是“背周道而用夏政”[4]339,墨子也說“今夫兼相愛、交相利,此自先圣六王者親行之”[1]59然而夏代之時,氏族制度還不完善,原始社會體制仍在延續(xù),而到墨子時代,血緣觀念早已深入人心,根深蒂固。故春秋之世,國君和百姓要做到“兼相愛,交相利”可謂空想,因為他們除了相互依存的關系外,還有矛盾的一面,這種矛盾在不斷地相互對抗,甚至有可能引發(fā)沖突,暴動。另外,這種不講宗族不分親疏的愛,與宗法農業(yè)社會的人情心理亦大相徑庭?!耙暼酥溉粢暺涓浮钡乃枷霕O度違反了人類內心的自然情感。因此與儒家仁愛相比,兼愛思想缺少的不僅是氏族血緣的宗法基礎,更是缺少一種“發(fā)自人內心充滿溫情的道德面紗和自然流露的帶有色彩的情感心理”[5]59。所以“饑者得食,寒者得衣,勞者得息”的兼愛思想和大同理想與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和人的內心情感產生了矛盾,最終不得不成為一種被歷史潮流所拋棄的道德空想。
二
墨子兼愛的目的主要是要讓各國停止戰(zhàn)爭,和平相處,并使百姓安居樂業(yè),為完成這一目標,墨子又進一步提出了“非攻”的思想主張。
“春秋無義戰(zhàn)”[2]255,各諸侯國在春秋時期為擴張領土,不斷地進行著兼并和掠奪戰(zhàn)爭,而代表小生產勞動者利益的墨子,對這種戰(zhàn)爭表現出強烈的抵制。認為戰(zhàn)爭只會給王公大人帶來好處,而受害者永遠是雙方百姓。因此他堅決地抵制侵略戰(zhàn)爭,并詳盡描述了侵略戰(zhàn)爭中被圍困百姓的悲慘境遇。他認為凡是攻伐無罪的小國,就會造成“入其溝境,刈其禾稼,斬其樹木,殘其城郭,以御其溝池,焚燒其祖廟,攘殺其犧牲。民之格者,則勁拔之;不格者,則係操而歸。大夫以為仆圉胥靡,婦人以為舂酋”[1]102的狀況。另一方面,墨子認為,國家強大,但百姓并不會因此而改善生活,反而因為國家無盡的侵略,使其背負沉重負擔,“春則廢民耕稼樹藝,秋則廢民獲斂?!盵1]65由此可以看出墨子反對戰(zhàn)爭,是站在小生產者利益上去考慮,為他們著想,希望天下各國能夠和平相處,使勞動者獲得起碼的生活條件。這一主張是正義的,他閃耀著人性的光輝,體現著一種深刻的人道主義精神,并融入中華民族的血液,影響至今。
可是這一正確的主張卻并沒有使戰(zhàn)爭停止,反而到了戰(zhàn)國時期,戰(zhàn)爭規(guī)模卻越打越大。其原因就在于墨子的非攻思想與歷史發(fā)展存在矛盾。墨子只是站在小生產者的角度,提出其希望和平的主觀愿望,而不知如此,則中國大地到處會小國林立,分散割據,矛盾和戰(zhàn)爭將永遠不可避免。然而結束割據的有效方法便是兼并戰(zhàn)爭,通過戰(zhàn)爭以獲得永久的和平安定。此一統(tǒng)之趨勢是歷史發(fā)展的潮流而不可阻擋,也是墨子尚同思想得以全面實施的社會基礎。墨子的主觀愿望是好的,他不愧為一個同情人民,道德高尚的思想家和政治家,但他無法科學的認識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必然方向。因此,他希望以兼愛而致非攻,非攻而獲太平,使人民真正免受戰(zhàn)爭之苦的主張,不得不說是一種小生產者理想的烏托邦。
三
墨子站在小生產勞動者的立場,希望減輕其負擔,改善他們起碼的物質生活,所以一方面要求“非攻”,停止戰(zhàn)爭,另一方面就是要求限制貴族的奢侈生活,以減輕其對勞動者的剝削,主張“節(jié)用”。所謂“節(jié)用”即“不極五味之調,芬香之和,不致遠國珍恢異物?!耪呤ネ踔茷橐路ǎ欢C緅之衣輕且暖,夏服絺绤之衣輕且清,則止。”[1]78凡飲食,衣裳等一切日常所用,只求滿足基本所需即可,而超出者一律屬鋪張浪費,當嚴加抵制。由此貴族的厚葬之風,享樂之樂均屬過度之需,所以“節(jié)葬”“非樂”思想應運而生。在節(jié)葬主張中,墨子認為“以厚葬久喪者為政,國家必貧,人民必寡,刑政必亂”[1]84,而主張“棺三寸,足以朽體;衣衾三領,足以覆惡”[1]85。同樣墨子在“非樂”中也表達了類似的思想,“民有三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當為之撞巨鐘、擊鳴鼓、彈琴瑟、吹竽笙而揚干戚,民衣食之財將安可得乎?”[1]116,并且墨子還進一步指出,制造樂器費時費財,演奏樂器需消耗青壯年之勞力,欣賞音樂又耽誤公務或生產,所以墨子稱“為樂非也”[1]116。
墨子的節(jié)用、節(jié)葬、非樂理論的提出是本著節(jié)儉節(jié)約的思想,希望限制貴族的奢侈之風,從而減輕人民的負擔,這一點無可厚非,甚至成為中華傳統(tǒng)美德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問題是,社會在不斷發(fā)展,生產在不斷擴大,財富也在不斷積累和集中,以致上層社會的社會需要和社會消費在迅速擴大,從而使需求刺激生產,這是一種不可遏制的社會潮流,社會因此而進步。如按照墨子的理論,限制甚至取締人們除基本生存以外的消費,如此則社會財富雖然在積累,但社會的發(fā)展將會停滯,嚴重違反了社會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是行不通的。而這種思想主張正是“小生產勞動者狹隘眼界的悲劇”[5]55。對于節(jié)葬主張,則顯得甚是現實而功利,對死者厚葬確有浪費之弊,然而其思想又太過薄于人情,局限于功利,與失去親人后的極度悲傷和對于死者的追憶之情相悖。即使在人類思想如此開化的當代,“棺三寸,衣三領”也很難為人們所接受。而非樂主張亦是單純?yōu)榱藴p輕小生產者的負擔,并抱以對少數統(tǒng)治者因為享受音樂而損害人民利益的憎恨之情而下的偏激結論。他只看到制作、演奏樂器與聆聽音樂勞民傷財的一面,而忽視了音樂藝術對人性情、情感的陶冶和教化的作用。隨著社會的不斷發(fā)展,人們不再每日必須胼手胝足才可以維持生計,因此有更多的空余時間去進行精神和情感上的陶冶,由此推動人類的進步。所以墨子的節(jié)用、節(jié)葬、非樂理論與社會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和人心自然情感均產生了矛盾,不得不流于空想,除其節(jié)儉的主旨精神外,其主張大多不傳于后世。
四
墨子在主觀上認為,他最主要的學說就是“天志”,他說“我有天志,譬若輪人之有規(guī),匠人之有矩”[1]92,而天志的作用在于“觀其行,順天之意,謂之善意行,反天之意,謂之不善意行”[1]98,即以天志作為判定人行為善惡之標準。并進一步指出天志的要求,“天之意,不欲大國之攻小國也,大家之亂小家也,強之暴寡,詐之謀愚,貴之傲賤,此天之所不欲也”[1]94。天志希望“人之有力相營,有道相教,有財相分也”[1]94從而“刑政治,萬民和,國家富,財用足,百姓皆得暖衣飽食,便寧無憂”[1]94。在鬼神觀上,墨子提出“明鬼”的思想。他認為鬼是存在的,并且是專門來懲罰“吏治官府之不絜廉,男女之為無別者”[1]113。另外,墨子還賦予鬼神以極大的權威,“鬼神之罰,不可為富貴眾強、勇力強武,堅甲利兵,鬼神之罰必勝之。”[1]113
可見,所謂的天之志與鬼之罰亦是墨子站在小生產者立場,反對貴族暴虐統(tǒng)治的思想。只是墨子將一種未脫原始萌昧思想的人格神的宗教信仰,作為自己的代言人,以這種宗教權威,來為“兼相愛,交相利”“賴其力者生”等社會原則和政治理想,建立信仰基石、動力和標準,以保證思想的貫徹落實。墨子“天志”“明鬼”的主張其目的雖然是為了百姓的利益,為了對奢侈無度,無法無天的貴族統(tǒng)治者予以限制和懲罰,但這種思想也會“使眼界狹窄和思想保守的小生產者出現不敢反抗,以自苦為極,不敢提出任何要求的怯弱思想,從而事與愿違”[6]77。究其深層原因,便是在春秋這個理性啟蒙的時代,墨子沒有將理性再進一步,反而企圖把對“天”與“鬼”的迷信觀念加以鞏固,并灌注新的內容。這與老子徹底否定天的人格性,與孔子對鬼神采取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相比,墨子無疑最落后,最保守,甚至開歷史的倒車。這樣的主張與人類理性發(fā)展方向產生矛盾,故其愿望不得不落空。
作為春秋時期與儒學顯于一時的墨學,在后世幾近失傳,這與秦時的焚書坑儒,漢時的罷黜百家所導致的政治原因確乎有一定影響。然而儒學也經歷了秦之浩劫,而后復興;道學也在漢武帝抑制之后,潛存在社會下層,并與魏晉之際再顯。這表明政治阻礙并不是墨學終絕的根本原因,而其根本原因則在其自身。墨學雖然有著剝削階級所缺乏的節(jié)儉、互愛精神,但其兼愛思想與父父子子的家族宗法觀念和人心自然情感不相容;其“官無常貴,民無終賤”的平等觀念和君君臣臣的社會等級制不相容;其“天志”“明鬼”的宗教迷信思想又與人類思想不斷開化進步的發(fā)展過程不相容。所以墨子的基本政治思想總是表現在一種與人內心的自然情感和與社會的發(fā)展方向相矛盾中,實現了一面,必然有損于另一面,甚至總是因對立面的強大而不可動搖,致使墨子思想在這種矛盾中陷入了尷尬地可悲境地,其政治社會思想隨歷史發(fā)展而被湮滅也成為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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