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禪宗乃佛教的一個分支,二者雖根本思想、目標(biāo)一致,但禪宗提出“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的主張,甚至有呵佛罵祖之舉,遂有不合佛教之處,從禪宗公案中便可見一斑。在不了解禪宗背景的情況下讀其公案,難免有不知所云的怪誕感,因此無法以日常的思維模式、情感經(jīng)驗闡釋之。結(jié)合具體的《趙州草鞋》公案,來領(lǐng)略禪僧富有禪意的語言動作,從而進一步總結(jié)出此類公案的總體特征。
關(guān)鍵詞:禪宗公案;趙州草鞋;不立文字;非邏輯
作者簡介:丁麗(1994-),女,漢,河南信陽人,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xué)。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12-0-02
“公案”,原指官府用以判斷是非的案牘,在佛教禪宗中則指禪宗祖師、大德在接引參禪學(xué)徒時所作的問答或帶有啟迪性的動作。之所以借用世俗之“案”名,因此類“斗機鋒”的往來過程,可資后人參考學(xué)習(xí),猶如古代官府的文書成例。禪宗所追求的是參透生死大事,追求大徹大悟、桶底脫落的境界,且注重參的過程,強調(diào)自證自悟,旁人無可著力。故禪宗在接引學(xué)人的方法上講求“不立文字”,即不以只言片語來回應(yīng),以免落入文字泥沼,有時也以行為動作來開悟之。然高僧終究不忍弟子不悟,遂時或以言語答之,只此語不可以世俗問答語視之,處處玄機,且不涉理路,為后世闡釋留下了想象空間。
一、《趙州草鞋》公案解析
“趙州草鞋”[1],是《碧巖錄》中的第六十四則公案,與前一則公案“南泉斬貓”緊密相連,即圍繞“貓”而開展的一場師勘驗開悟僧徒的活動,茲將兩則公案原文抄錄如下:
舉:南泉一日東西兩堂爭貓兒,南泉見,遂提起云:“道得即不斬?!北姛o對。泉斬貓兒為兩段。
舉:南泉復(fù)舉前話,問趙州。州便脫草鞋,于頭上戴出。南泉云:“子若在,恰救得貓兒?!盵2]
從中可知,該則公案的背景是:南泉禪師見東西兩堂的僧人為一只貓的歸屬問題而起爭執(zhí),師適時而提出“如果能說出‘道(真如佛性)就不斬殺貓”的問題,眾僧一時無言以對,師遂斬殺了貓兒。事發(fā)之際,高徒趙州和尚正外出,固有開頭問趙州之舉。趙州聽完,只將腳下之鞋脫下戴在頭上,出去了。至此,若以我們正常思維來看,必心生疑慮,為何將鞋戴之于頂?此舉與師問何關(guān)?只語不言便出,獨留老師一人,豈是尊師重道之舉?佛教嚴(yán)禁殺生,此南泉禪師何以斬貓?然趙州看似令人一頭霧水之舉,反得到師傅“子若在,恰救得貓兒”之贊,更令讀者不知何起。下文便簡要解析其中的禪機,以解答諸惑。
師曰“道得即不斬”,趙州即戴履而出,這種不合理路言詮的問答,起到一種截斷眾流的效果。兩堂僧眾,前定執(zhí)著于哪一堂養(yǎng)此貓,貓即屬之;在師傅提起貓并有所問的當(dāng)下,必集中于如何回答師問,以救下此貓。但佛教講求無念、無相、無住[3],且貓無定性,故無定屬,僧眾自然已落入物執(zhí)、文字執(zhí),所以南泉才破“物”,趙州則破“文字”。同時也是不執(zhí)著于師問之驗,又符合“問圣將凡對”[4]的思想。禪宗公案中多有對于“祖師西來意”、“道”、“佛性”等此類終極意義的詢問,而祖師以凡俗之事答之,如“庭前柏樹子”、“麻三斤”,因“超時空的永恒的具有終極意義的‘道,其實都只能通過人對‘目前‘腳下的此在的體悟去把握”[5]。又鞋戴頭上有一種本末倒置的意涵,禪僧的主要任務(wù)是參禪,以了悟生死大事,如今卻聚眾爭貓,而“貓”是一種利益的代表,是愛欲的體現(xiàn),對于禪門來說是萬不可如此的。佛教所說的“愛”,是大愛,是博愛,非占有之愛,愛欲之愛,因此趙州以此行為來警戒之。
至于“殺生”問題,此乃“方便”行事?!毒S摩詰經(jīng)·佛道品第八》中有“菩薩行于非道,是為通達佛道”[6]之說,《瑜伽菩薩戒》也云:“善權(quán)方便為利他故,于諸性罪少分現(xiàn)行,由是因緣,于菩薩戒無所違犯,多生功德?!盵7]弟子們雖入禪門,但仍未放下愛欲之心,故心生憐憫,必解救之。因此南泉“非由懷恨起瞋恚心而殺之,而是由利他故,以慈憫心,使禪僧弟子平息紛爭,體會到生死如幻、命如懸絲,故以最震撼的方法,手起刀落,斷貓性命,以期弟子藉此最強烈的外緣激蕩,心智內(nèi)轉(zhuǎn),不往外馳,明心見性,啟動本有生命智慧,終于能自證自悟”[8]。此“殺”正是為了“救”,是善于智度、通達方便之舉,且不畏來世墮入畜生道,首座曾問及“和尚百年后向甚么處去”,答之以“山下作一頭水牯牛去”[9],大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慈悲濟世精神。
二、禪宗公案的特點
經(jīng)上述分析,可看出禪宗的度世情懷及其語言、行為的截斷眾流、破除執(zhí)著,若更細言,此截斷眾流即是“不立文字”的體現(xiàn),而這種截斷眾流又給人一種非邏輯、非理性之感,這些均是禪宗公案的特點。
(一)不立文字
禪宗的十六字心傳主張“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其中“不立文字”是核心,即不憑借語言文字來解釋、傳授教義。所謂“青青翠竹,無非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世界萬法無時無刻不在自我述說,而言語在表達傳遞意義之時又遮蔽了部分含義。正如周裕鎧先生所云:“人為的語言永遠不能揭示世界的真相,在‘能指與‘所指之間有一條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因此最好的辦法是‘言語道斷?!盵10]因任何言語都不可避免帶有說話者個人的情感、態(tài)度和價值認(rèn)同,所以在表述的過程中這些傾向也會順帶傳送給對方?!凹埳系脕斫K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對禪宗尤其如此,“一句合頭語,萬劫系驢橛”,自證自悟至為重要。通過學(xué)習(xí)大德們的言語、動作,此乃言語執(zhí)的表現(xiàn),哪怕只字不差或動作無二,也只是不懂裝懂,終未達到大徹大悟的境界。俱胝禪師斷脂即為顯證。此外,香嚴(yán)智閑履乞其師溈山為其解惑,其師曰:“我若說似汝;汝以后罵我去。我說的是我的,終不干汝事?!贝艘酁椤安涣⑽淖帧焙芎玫呐?。
禪宗公案中存在大量以無言或動作的方式來應(yīng)答的例子便不難理解,如靈佑踢倒凈瓶,仰山從西過東立等。德山棒、臨濟喝亦可作此觀,“臨濟四喝”之“喝”或如金剛王寶劍,或如距地獅子,或如探竿影草,或一喝不作一喝用;德山所謂道得道不得均三十棒。不論是“棒”,還是“喝”, 都是要打斷參學(xué)者正常的理路言詮,破除文字執(zhí),使思維無路可走,從而能夠在一瞬間以超出常情的直覺體驗直接悟道。
(二)非邏輯性
宗師們在斗機鋒或接引學(xué)人時,總是不正面回答問題,或率性任真的隨意作答,或暗設(shè)機巧的指東道西,或故弄玄虛的羚羊掛角,讓人摸不著頭腦。這是非理性、非邏輯的應(yīng)答,以極端非理性的言詞消除人們對語言義理的任何幻想,從而在利用語言的同時又解構(gòu)了語言,既存在于語言之中,又超越于語言之外,即仍附著于語言的直接感性形式,然超越語言的指義功能,達到截斷眾流的目的。“看話禪”正是這種應(yīng)答方式的極致,“把‘話頭理路邏輯上的矛盾推向極限,達到邏輯思維無法把握的狀態(tài),即消除一切思維的空白狀態(tài)……在此‘心無所之的情況下,‘忽然如睡夢覺,如蓮花開,如披云見日,到恁么時自然成一片矣”[11]。除非邏輯式言語外,更甚者為無言,只通過動作行為接機,“默照禪”即是這種提倡無思無念乃至無言的語言虛無主義的禪,但二者均是“不立文字”原則的一種變通方式。關(guān)于無言的例子,在上文已有論述,至于無邏輯言語之應(yīng)答,如有僧問南泉:“路向甚么處去?”泉拈起鐮子曰:“我這茆鐮子,三十錢買得?!盵12]此外,著名的“庭前柏樹子”、“吃茶去”、“鎮(zhèn)州出大蘿卜頭”等公案亦同。這些公案共有一點,即答非所問,問答之間毫無聯(lián)系,各自處在自己的獨立思維體系之中,若以凡俗中人際交往的模式來理解,完全無從著手。
(三)截斷眾流
云門三句,曰涵蓋乾坤,曰隨波逐浪,曰截斷眾流,后者即指使一切思維意識流被截斷而停頓,正是“教人義解卜度不得”。正如南泉提貓之時、趙州戴履之際,均屬此類。這是以一種突如出來的行為,而且是不合此時此景的行為,暫時斬斷旁人情思,從而起到從困境中跳脫出來的作用。除行為禪之外,以語言同樣可達到此目的,姑舉兩例以明之。一、南泉救鵝。宣州刺史陸亙大夫(一云李翱)問南泉:“古人瓶中養(yǎng)一鵝,鵝漸長大,出瓶不得。如今不得毀瓶,不得損鵝,和尚作么生出得?”泉召大夫,陸應(yīng)諾。泉曰:“出也?!盵13]通過突然一聲叫喊,使其從思慮中抽離出來,當(dāng)你不執(zhí)迷于如何救鵝,心思便從那個沒有出路的八陣圖里出來了,難題自然釋之。世俗中亦有此類似說法,“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二、黃檗安名。唐朝丞相裴休一日拓一尊佛于檗師前,請師安名。黃檗召曰:“裴休?!毙輵?yīng)諾。師曰:“與汝安名竟?!盵14]此與前一公案可等視之。
通過對《趙州草鞋》一則公案的分析解讀,以小見大,以一斑而窺全豹,從而揭示出整個禪宗公案所具有的總體特征,如不立文字的原則,非邏輯性的問答語,截斷眾流的方式方法等。以此為指導(dǎo)原則再來讀禪宗公案,便不至于如墮煙海,不知所以。
注釋:
[1]“趙州草鞋”乃《禪宗全書》第八十九冊<碧巖集定本>所擬定名稱,除該名外,此則公案還有“趙州戴履”、“南泉問趙州”之名。
[2]《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四十八冊<佛果圓悟禪師碧巖錄>,東京:大藏出版株式會社,1993年,第194頁下欄,第195頁上欄。
[3]《壇經(jīng)·定慧品第四》:“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庇帧坝谥T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于相,即法體清凈。此是以無相為體”,“于諸境上,心不染,曰無念?!o念為宗”。(賴永海主編,陳秋平等譯註《佛教十三經(jīng)·壇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37-238頁)
[4]《壇經(jīng)·付囑品第十》:“若有人問汝義,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凡以聖對,問聖以凡對。二道相因,生中道義?!保ㄙ囉篮V骶帲惽锲降茸g註《佛教十三經(jīng)·壇經(jīng)》,第334頁)
[5]周裕鎧著,《禪宗語言》,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12月,第40頁。
[6]賴永海主編:《佛教十三經(jīng)·維摩詰經(jīng)》,高永旺譯注,第125頁。
[7]彌勒菩薩說,玄奘法師譯,《瑜伽師地論卷第四十一》,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1043頁。
[8]李潤生著,《禪宗公案》,宗教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70-71頁。
[9](宋)普濟《五燈會元·上冊》<南泉普願禪師>,蘇淵雷點校,北京:中華書局,第142頁。
[10]周裕鎧著,《禪宗語言》,第61頁。
[11]周裕鎧著,《禪宗語言,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12月,第207頁。
[12](宋)普濟著,《五燈會元·上冊》<南泉普愿禪師>,第140頁。
[13]《五燈會元·上冊》<陸亙大夫>,第217頁。
[14]《五燈會元·上冊》<黃檗希運禪師>,第189頁。
參考文獻:
[1]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Z].東京:大藏出版株式會社,1993.
[2]賴永海、陳秋平等.佛教十三經(jīng)[M].北京:中華書局,2013.
[3]周裕鍇.禪宗語言[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4]彌勒菩薩、玄奘.瑜伽師地論[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
[5](宋)普濟.五燈會元[M].蘇淵雷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
[6]李潤生.禪宗公案[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