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聰悅

近期，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熱播劇《小謝爾頓》用孩童視角講述了20世紀80年代存在于美國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傳統(tǒng)。家住德克薩斯的小謝爾頓因不滿某品牌面包更換生產廠家導致口味變化而“積極維權”，他在接受電視采訪時批評該集團置消費者意愿于不顧，認為企業(yè)行為應由相關政府部門統(tǒng)一管控。女主持人隨即誘導性提問道：“集中控制？你是說德克薩斯該推行共產主義？”縱使聰穎過人，9歲的小謝爾頓并不知曉該“主義”的確切內涵和在美國的效應，點頭確認的結果便使全家迅速陷入尷尬處境，父親的教職幾乎不保，哥哥被同學們嘲笑孤立，外婆不得不通過懸掛美國國旗和高唱愛國歌曲向鄰里洗白。用主人公自己的話說：“面包事件以我和我的家人差點被趕出美國而告終?！?/p>

故事看似只是小孩子的一場鬧劇，殊不知德克薩斯自1918年起便是工人運動風起云涌和資本家采取反制措施的前哨陣地，而編劇的“美國式”調侃背后恰恰折射出這種司空見慣的意識形態(tài)偏見。提到美國的反共思潮，人們總會想起20世紀50年代的麥卡錫主義，但那不過是“續(xù)篇”，“紅色恐懼”（Red Scare）的先聲要從一百年前那個彌漫著俄國十月革命氣息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硝煙的年代談起。

第一次“紅色恐懼”的緣起與退潮

1917年，十月革命一聲炮響掀起了足以震撼整個歐陸的革命風暴，無產階級的斗爭意識如同星星之火在波蘭、德國、匈牙利迅速蔓延，引起了包括美國在內的資本主義各國側目相向。1918年，威爾遜政府派出7950名美軍參與了西伯利亞干涉軍，企圖打壓俄國革命。1919年3月，在列寧向全世界無產者發(fā)出的無產階級專政吶喊中，共產國際成立于莫斯科。

1919年的世界風云變幻，美國國內占主導的保守派人士和占多數的普通民眾從威爾遜政府的消極反饋、媒體的噱頭新聞中捕捉到了“布爾什維克”字眼以及“搶班奪權”“暴力叛亂”“煽動滋事”“喪失自由”等標簽，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惶惑無力加劇了他們對激進分子挑起暴亂活動的恐慌。與此同時，原本名不見經傳的激進工會組織“世界產業(yè)聯(lián)合會”開始借助列寧的世界革命主張在美國工人中宣傳造勢。

受到復雜的國內外環(huán)境催化，積重難返的社會矛盾短期內一觸即發(fā)，先是1919年2月，美國歷史上首次工人總罷工在西雅圖上演，60萬余眾參與其中，隨后罷工如同多點開花，“五一”數城暴亂、9月的波士頓警察大罷工及11月的礦工大罷工更是將“布爾什維克流毒感染美國”等言論坐實。整個1919年，全美發(fā)生罷工事件2600起，涉及400多萬工人。再加上部分無政府主義者向政界名流寄送郵包炸彈并發(fā)動多輪暴恐襲擊，事后都被認為是“布爾什維克、世界產聯(lián)等激進組織”所為，美國社會迅速形成了這樣一種主流判斷，即無論出于何種原因訴諸暴力的少數派就是布爾什維克，其目標是沒收私有財產、推翻合法政府和控制自由人民，他們受蘇維埃俄國洗腦，與美利堅主義（Americanism）截然對立。有鑒于此，1919年“美國共產主義勞工黨”和“美國共產黨”剛一成立，便遭到從聯(lián)邦到地方各級政府的高度戒備。

是年底，美國人已身陷上述“紅色恐懼邏輯”無法自拔，時任司法部長帕爾默見機設立專門調查激進分子的情報處，年輕處長埃德加·胡佛率部四處搜捕嫌疑人，美國共產黨組織幾乎癱瘓的同時，大量“疑似”外國激進分子受到牽連，無辜受審、嚴刑逼供、被迫驅逐等現(xiàn)象喚醒了民眾心中對憲法所謂人權和民主的捍衛(wèi)之情，理性復歸意味著“紅色恐懼”的退潮，最終當大搜捕中違反公民權利的種種行徑公之于眾時，帕爾默徹底淪為千夫所指的罪人。加之1920年總統(tǒng)大選將近，且事實證明不單布爾什維克思想在歐洲受到廣泛壓制，連俄國的“布爾什維克們”也把更多精力投放在國內重建上，于是乎對任何紅色符號、包括紅旗都決計抵制的人們開始從一種集體性狂熱、仇視情緒中掙脫出來，第一次“紅色恐懼”隨之悄然落幕。

布爾什維克“面具”下受傷的社會與心靈

1917年5月，走紅男星道格拉斯·費爾班與美國甜心瑪麗·皮克福德的征兵宣傳照充斥著美國的大街小巷，200萬熱血男兒奔赴歐洲前線，10萬人戰(zhàn)死沙場。1919年，當歐洲戰(zhàn)事隨凡爾賽媾和宣告平息時，美國人卻在國內用鮮血、憤怒乃至死亡勾勒出“紅色夏天”。雖然十月革命始終被視為第一次“紅色恐懼”的導火索，但政府調查組提供的報告表明，參與其中的鼓吹者和反對者大多對蘇俄立國理念、共產主義政治思想和價值觀非常陌生，而震撼寰宇的“布爾什維克”一詞在美國也退化成為動蕩、不滿、叛亂分子的代名詞。那么被生硬套上布爾什維克“假面”的究竟是怎樣一些人？又是什么讓美國社會原本因俄國革命而產生的擾動迅速演化為全民性偏見與仇恨的暴力宣泄呢？答案大致涉及到以下兩個方面：

戰(zhàn)爭造成的思維偏狹和心靈創(chuàng)傷。心理學家研究表明，戰(zhàn)爭引發(fā)的公共焦慮驅使人們對區(qū)分“他者”和“自己”懷有強烈且持續(xù)的沖動。對美國人民而言，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促使他們形成了有關“他者”的國際、國內兩個層面的兩重意向。

國際層面，推翻資產階級政府而后建立蘇維埃政權的俄國，無論政權性質、政治制度還是意識形態(tài)都自然而然地被美國當作“異端”，它不僅為東方國家崛起提供了西方“樣板”之外的出路，且自絕于西方化道路，甚至公然用共產主義向美歐奉為圭臬的自由民主觀念發(fā)出挑戰(zhàn)。特別是與德國及其盟友簽訂旨在單獨媾和的《布列斯特合約》后，俄國在美國人心目中更是投敵自保、賣友（協(xié)約國盟友）求榮的“黑典型”。在國內媒體的推波助瀾下，美國人相信布爾什維克是德國的代理人，遂把對德國和戰(zhàn)爭的厭惡情緒統(tǒng)統(tǒng)轉嫁給蘇俄。

國內層面，參與抗議、暴動的“紅色分子”（Reds）則充當了“貨真價實美國人”（True Americans）眼里的“他者”，他們當中確實包括一些思維偏激、擾動社會秩序、營造恐怖氛圍的無政府主義者，然而更多的卻是那些戰(zhàn)后游離于社會底層、生活艱難、渴望聲討權益和尋求平等待遇的黑人、勞工和外來人口。這些人在社會活動家們對階級學說的宣傳中尋得了深切共鳴，隨即快速涌入“革命”行伍，但顯而易見，共產主義在他們眼中或許是養(yǎng)家糊口的飯碗、打破種族隔離的武器、獲得片刻喘息的機會，卻唯獨談不上是奪取政權的陰謀或奉獻終身的信仰。然而當被貼上“他者”的標簽后，一切正當訴求和積極抗爭都被套上了布爾什維克“假面”，越是掙扎越難以自清。對比20世紀50年代風行一時的麥卡錫主義則愈加佐證了以下觀點：所謂“紅色恐懼”與其說是社會思潮或意識形態(tài)斗爭，倒不如說是戰(zhàn)爭導致的極端排外傾向或曰“心魔”更為貼切。

被戰(zhàn)爭抑制的社會矛盾在戰(zhàn)后走向激化。常言道：“有恒產者有恒心?！睋Q言之，任何一場全國性歇斯底里都與當時的經濟、社會失調密切相關。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使美國工業(yè)生產計劃以滿足戰(zhàn)時需要為導向，勞動力不足的情況下，資本家通過短暫提高熟練勞工薪資水平等來激勵生產和避免罷工。1919～1920年，一方面成百上千的復員老兵短期內涌入就業(yè)市場，安置困難導致失業(yè)率攀升；另一方面平均15%的通貨膨脹率使物價飛漲，無情吞噬著中產階級、中下層階級的薪水及存款，一度被戰(zhàn)時民族主義與愛國主義情緒壓抑的勞資矛盾迅速升級。

勞工們在一些工會組織的帶領下用示威游行等方式傳遞了三重訴求：一是尋求政府的繼續(xù)支持和尊重；二是改善薪資水平、工資環(huán)境和勞動時長；三是通過合理合法的手段實現(xiàn)工業(yè)民主。又由于缺乏來自政府的及時疏導及妥善安置，戰(zhàn)時所保有的激烈情緒令工人罷工此起彼伏，強大而又富有破壞力，讓美國民眾自然把此情此景同媒體大肆宣傳中的布爾什維克暴動聯(lián)系起來。

當然，勞工只是布爾什維克疑似群體中的一部分，受到杜波依斯等黑人政治領袖的鼓舞，約20萬非裔美國人在歐洲西線戰(zhàn)場出生入死，還有一些人從被《吉姆克勞法》隔離、歧視的南部逃到北方務工，無論參戰(zhàn)與否，非裔美國人都相信自己此間為美國社會、世界和平和民主做出了卓越貢獻，愛國行為理應換得平等權利和尊重，徹底打破國內種族歧視的枷鎖。

可惜事與愿違，戰(zhàn)后迎接黑人的不是種族和解，而是因戰(zhàn)時黑人流動、擠占就業(yè)崗位等所導致的新一輪歧視與攻擊，一些黑人還被資本家利用，充當反對白人勞工罷工的“槍子兒”，疊加了階級矛盾的種族矛盾在1919年愈加復雜，最終黑人決定武裝起來暴力反抗。習慣了黑人逆來順受的美國白人一時間深感錯愕，迅速將黑人前所未有的反叛意識與斗爭精神定性為布爾什維克思想煽動。

另外，在多輪鋼鐵工人罷工中，很大一部分外來移民勞工積極參與。據此，勞資矛盾、種族矛盾、移民與當地人的矛盾統(tǒng)統(tǒng)被丟進布爾什維克的“大筐”，鑒于上述三種矛盾在美國社會均具有普遍性、持久性，故而以此為內核的“恐赤”才能短期內席卷全國?？偨Y起來，第一次“紅色恐懼”的蝴蝶效應固然看似與十月革命不無關聯(lián)，但歸根結底是戰(zhàn)爭刺激下美國社會痼疾同期并發(fā)的結果。

“紅色恐懼”后遺癥

歷史學家們普遍相信，肇始于1919年的“紅色恐懼”是前期大規(guī)模城市化、工業(yè)化和移民浪潮導致美國社會、文化重大改變的副產品，也是100%美利堅主義運動、宗教原教旨主義運動和限制移民運動的衍生物。所以從源頭來講，“紅色恐懼”的文化內涵遠深于其政治意味。即便歷時百年，其“遺產”依然清晰可辨。

首先，形成打擊極端主義的常態(tài)化機制。1920年以后，個人自發(fā)或團體組織下的反極端主義運動告一段落，但官方的、制度性的打擊極端主義機制卻在美國生根發(fā)芽，得以保留。時至今日，美國聯(lián)邦調查局仍持續(xù)跟蹤美國境內的極端勢力及其組織，及時收集、更新相關信息并隨時知會總統(tǒng)。后續(xù)幾十年間，旨在遏制極端主義的國會委員會時?！霸诰€”，州與地方各級警察局乃至部分非政府組織均部分承擔起掌握和打擊地方極端勢力動向的職能。

其次，美利堅主義走向偏激。“紅色恐懼”雖然落幕，但對激進分子的恐懼、外來異端的憎惡和非理性愛國主義情緒的恣意宣泄，使美利堅主義從美國精神和信條的統(tǒng)稱退化為白人至上主義、極端民族主義、種族主義的“遮羞布”。以上種種共同促成了1921年的緊急配額法案和《1924年移民法案》，除禁止中東、東亞和印度移民外，進一步限制東南歐移民。與此同時，3K黨運動高潮迭起，他們泄憤的對象不再局限于黑人，而是夾雜了反移民、反共、反天主教徒、反猶等多重目標。不無夸張地說，“紅色恐懼”過后，美國白人保持身份統(tǒng)一性及種族構成優(yōu)勢的信念前所未有的堅定和狂熱。

再次，孕育了反共產主義政權傾向。第一次“紅色恐懼”使美國上下形成了對共產黨的刻板印象和拒斥心理，在他們看來，這些人在國際范圍內與以美國為首的西方處處作對。這樣一來，文章開頭《小謝爾頓》當中的情節(jié)便很好理解了，普通美國人談“赤”色變，人們本能地對與“共產主義”沾邊的一切唯恐避之不及，反其道而行者則被扣上“激進分子”的大帽子，從此很難翻身。

最后，揭示了美國民主和法制的重大缺陷。一方面，“紅色恐懼”中人們被剝奪了談論共產主義的自由，亦不可妄議政府，一些人因此鋃鐺入獄、一生盡毀。這在憲法第一修正案保證人人享有言論自由且標榜珍視人權的美國簡直不可想象，然而這卻是切實存在的。另一方面，帕爾默大搜捕時，許多無辜者的生活乃至生命權利受損，不明就里的普通民眾還在為打擊極端勢力的“英雄”鼓掌叫好，變相充當了幫兇。該現(xiàn)象意味著無論國父的制度設計多么縝密，美國民主憲政在實踐當中終究繞不開托克維爾關于“多數人暴政”和“社會平庸化”的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