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露露
(南開大學 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天津 300350)
村落是由一個個家族共同湊聚而成的微型邦國。家族成員以村落為生活基地,在血緣關系和親緣關系中集聚而成為一個個命運共同體,他們的公共活動既使村落呈現(xiàn)出穩(wěn)定、共識與和諧的一面,也使之表現(xiàn)出變動、強制與沖突的一面,由此深刻地影響著村落的社會穩(wěn)定和發(fā)展變遷。作為現(xiàn)實生活中宗族現(xiàn)象的抽象化表達,已有的宗族研究表明,中國社會存在著家族系統(tǒng)、鬼神系統(tǒng)和國家系統(tǒng)三種權力支配系統(tǒng)[1],而中國人最崇拜的是家族主義和宗族主義[2]。馬克思·韋伯又將中國社會的基本特征概括為“家族結構式的社會”[3]。這些經典觀點是對我國的社會性質和特征做出的基本判斷和精準概括。總起來看,有關宗族的學術成果汗牛充棟,但從政治學學科視角來探討少數民族地區(qū)宗族治理的相關研究還較為稀少。筆者在對我國西南民族地區(qū)進行田野調研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在多民族聚居的水村,各種社會關系共存并且錯綜復雜,宗族勢力是維系村莊穩(wěn)定與發(fā)展的主導力量。尤其是當遭遇沖突時,不同家族的競爭態(tài)勢和勢力對比會愈發(fā)凸顯,家族成員也會做出不盡相同的行為選擇。本文在分析水村村治模式的基礎上,采用關鍵事件法,著重通過“牦牛圈”和“牛角羚”兩個沖突事件的深描和分析,來對上述問題作出解答。
水村位于我國西南民族地區(qū)A州,海拔2400多米,全村實際居住人口有1000余人,其中農業(yè)人口756人。筆者主要采用參與觀察法、問卷調查法和訪談法,先后進行三次入村調研獲取第一手資料。據悉,水村有1000多年的歷史,逐漸形成了以羌族為主的“羌、藏、回、漢”多民族聚居的村落格局。全村姓氏繁雜,居前四位的是李、孫、王、許,分別占17.2%、8.9%、7.6%和5.0%。按照村落與家族結合類型的劃分,水村屬于復主姓村,即50%的村莊人口由兩個以上的大家族共同構成。這種姓氏分布狀態(tài)使水村呈現(xiàn)“四大家族”并存的特征,也對村莊的治理格局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在村莊的政治舞臺上,村支書和村主任是村落公共權力的主要掌控者,因此他們是觀察水村村治模式的一個良好透視角。在此,我們結合最近五任村干部的家族背景(如表1)來進行具體分析。
表1 水村最近五任村干部的宗族背景
由表1可以看出,在最近五次的村換屆選舉中,共有8位候選人成功當選。除了外派的X和Y兩位之外,其余6位均源自本村。在村支書的任職中,李一由于各種歷史和現(xiàn)實因素擔任了22年的村支書。在村主任的任職情況中,李二擔任了30多年的村主任,最近三任分別為王一和王二,其中王二連任兩屆。特殊的是,李一和李二是堂兄弟關系,王大與王一、王二為父子關系,其中王一是王二的兄長。村民中也廣泛流傳著“王李有權,許有錢,給孫家氣得沒辦法”的說法,這是對長久以來大姓家族尤其是李、王兩大家族共同執(zhí)掌村落政治局面的一種真實寫照。可見,水村復雜的家族關系纏繞交織在村落的公共權力之中,村干部換屆選舉已經成為大姓家族獲取村落公共權力的重要渠道。這使水村的村落政治表現(xiàn)出明顯的“宗族治理”特征。
表2 水村村治模式與其它類型的差異
水村的村治模式與當前我國農村地域存在的一些其他村治模式存在明顯區(qū)別(如表2)。這些村治模式在主導因素、實質和基層民主實現(xiàn)程度上存在諸多差異。其中,惡人治村是一種極端形式,意味著基層民主的失序。宗族治村的特殊性在于它具有雙面性,關鍵在于村治主體的治理行為是否良善。宗族治理其實是家治的延伸與拓展[4],是家治突破家族的私人場域,延伸到村落公共空間的一種活動表現(xiàn)。這種村治模式為我們深入分析村莊沖突事件中家族成員的行為邏輯提供了基本前提。
水村三面環(huán)山,高原牧場水草肥美,共有20多戶牧民放養(yǎng)牦牛。A州為改善牧戶設施條件,減輕牧民的勞動強度并提高防疫工作的精確性,計劃投資488萬元建設61個牦牛多功能巷道圈,每個牦牛圈示范建設項目可獲財政補貼資金8萬元。水村獲得了一個指標,但圍繞著牦牛圈的資源配置問題產生了分歧,進而引發(fā)了沖突。
“上邊這個指標是給我們這些有牦牛的,王某沒牦牛卻把這個(錢)給占了,那就得給我們修。本來應該是修在后邊溝里頭,結果他們就要修到他們地里去,我們就不同意,因為我們的車子開不上去,裝不了牦牛。然后就找王主任,找他差點打起來。因為爭吵起來了嘛,結果他就把他的弟兄們全部叫出來,他兄弟們就出面了。我們惹不起,唉,為村里的事情他們就是這樣?!保撩耨R某,小姓家族)
馬某的說法在其他牧民那里得到了印證:“都知道是他們不對,不應該拿了這筆錢。唉,你意見很大你也沒辦法,你沒文化,你要把他得罪了他就收拾你,因為他弟兄多嘛?!?/p>
在“牦牛圈”事件中,沖突的雙方是以馬某為代表的牧民和以王某為代表的王家人。事情的起因是牧民的牦牛圈修建資金被侵占,牧民在與村主任商討的過程中發(fā)生言語爭吵,進而導致沖突局面的形成,并以牧民的維權失敗而告終。我們來分析一下不同家族成員的行為邏輯。
一方面,以馬某為代表的牧民在維權過程中變成了弱勢群體。首先,馬某等牧民養(yǎng)殖并售賣牦牛的年均收入約為4萬元,是他們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因此牦牛圈的選址和修建關乎他們的切身利益,他們具有強烈的維權動機。其次,當牧民得知王某侵占了他們的合法利益時,他們最初并未過多顧慮王某的大姓家族身份,而是采用協(xié)商方式,但對方的方案不能令他們滿意,他們進而找到村主任以期解決。最后,在王主任和王家人的共同壓制下,馬某等牧民最終選擇了忍讓和放棄??梢姡瑹o權并且來自小姓家族,是牧民維權失敗的主要原因。
另一方面,王某是事情的引發(fā)者和獲利人。王某沒有飼養(yǎng)牦牛卻獲得了補貼資金,是對牧民合法利益的侵占。在第一次協(xié)商中,王某提出的方案實際上是一種托辭。在第二次協(xié)商中,王某與王家人合力迫使牧民最終放棄了應得的利益。利益的驅使、來自大姓家族以及家人是村干部,是王某做出這種不法行為的主要原因。值得注意的是,王主任在整個事件中是化解沖突的關鍵,但他卻從仲裁者變成了家族成員利益的袒護人,最終侵害了牧民們的切身利益。
由此可見,在“牦牛圈”事件中,馬某等牧民既缺乏公共權力和權威資源,又來自小姓家族,使他們在村落中處于弱勢地位。這是他們產生默認行為并無奈放棄合法利益的主要原因。相反,王某和王主任等大姓家族成員,一旦獲取了公共權力就成了村落里的強勢家族。這種強勢地位助長了一些家族成員的違法亂紀行為,也使個別村干部在處理村莊事務中遭到了掣肘,從而造成了村落公共權力的家族化,侵害了其他村民的合法利益。
“牛角羚”事件是我們探究家族成員不同行為邏輯的另一扇窗口。據村民講述,自2010年以來,隨著國家惠民政策對偏遠少數民族地區(qū)的傾斜,水村的村級資金也日益充裕起來。這不僅提高了村莊公共設施的供給能力,也誘發(fā)了一些村干部的貪腐之心。已經退休的老書記李一,軍人出身,性情剛直,當他感知村級財務資金將有遭受侵占的風險時,就要求不定期進行財務公開,因此得罪了某些村干部。機緣巧合的是,有一天,李一和幾個村民在后山偶遇一只牛角羚(國家一級野生保護動物),把它獵殺并抬回村里食用了。后被人舉報,他們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法律懲處,李一也因此被判刑五年。當刑滿返村后,李一從家人和村民們那里得知村級資金被嚴重侵吞的事情,要求查賬并發(fā)現(xiàn)了問題,之后上訪反映此事。最終,涉案人員被處罰,退回贓款21萬多元,其中X書記和村主任王一被撤職,開除黨籍。
我們這里來著重分析一下涉事人員的行為邏輯。事情的起因是一些村干部有了貪腐的動機,但礙于李一的監(jiān)督無從下手。整個事情的轉折點是“牛角羚”事件,李一因此而入獄五年,實際上為這些村干部侵吞村級資金提供了可趁之機,涉事村干部也最終受到了處罰。問題在于,為什么李一敢于查賬、檢舉并揭發(fā)違法亂紀行為呢?而涉案村干部為什么會在李一入獄后采取行動,又在他出獄后才遭到懲罰?
一方面,李一在整個案件中,他的心理動機和行為表現(xiàn)很明顯是為了維護村莊的公共利益,因而他的行為是良善的。這種良善行為產生的直接原因有三個:一是李一性格使然。他為人正直,面對村莊的不公正行為敢于申訴。二是李一是退休的老支書,口碑良好,20多年的村干部生涯使他難以容忍村莊的不法行為。三是李一的文化水平高、法律意識強,他懂得依照村莊規(guī)則來查賬、要求信息公開,并采用檢舉、揭發(fā)等方式而不是違法手段來促成事情的解決。但是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李一來自村莊大姓家族,并擁有良好的村落威望。
“老書記回來后,我們就趕緊給他說這個事。他也看不慣,他家族大,人又多,他就敢去村里說,去村里查,一查不就查出來了?”
——村民A
“他們都氣我氣得很,好幾次在村上見了面,都想動手。我是大姓人,他們不敢惹我。不過要是我在村上勢力弱一些,他們早就下手了?!?/p>
——李一
可見,李一基于家族勢力和良好的聲望而采取的良善行動,既使他成為弱小家族成員的利益表達渠道和代言人,也進一步為他贏得了村落威望。李一這類家族成員以“在野”的身份,對任職村干部的行為起到了監(jiān)督和制約的作用,有助于村落公共權力的有序運行。
另一方面,涉案村干部選取“牛角羚”事件后采取行動,是因為李一在村落里的“不在場”,為他們解除了最大的外部監(jiān)督力量,力量微弱的小姓家族也難以對他們形成有效的制約。權力一旦脫離制約,就極易誘發(fā)違法亂紀行為。李老書記的歸來使外部制約和監(jiān)督力量得以重塑,最終促成了事情的解決。王主任等村干部的“痞化”行為,直接損害了水村村民的切身利益,也遭到了應有的懲罰??梢姡易鍎萘εc村落公權力的疊加,既能增強村干部為民謀利的力量,也可以成為一些村干部違法亂紀行為的助推器。
綜上可知,大姓家族成員利用自身的威望而做出的良善行為,不僅能增加個人名望和家族威望,也發(fā)揮了監(jiān)督制約和利益代言功能,從而使村落公共權力朝著為民謀利的方向運行。但大姓家族成員利用村落權力做出的“痞化”行為,不僅會弱化自身的家族權威,也常常會使村落公權異化為私權,造成更為嚴重的社會后果。
在水村這一多民族聚居的村落中,通過“牦牛圈”事件和“牛角羚”事件的深描,對家族成員的行為邏輯進行解析,得出了以下基本結論:水村是一種“宗族治村”的村莊治理模式。家族力量、權力、權威是三種重要的村落政治資源,家族成員對這三種資源占有量的不同,是他們產生不同行為表現(xiàn)所遵循的基本邏輯。小姓家族在缺乏村落權力和權威的條件下會更加凸顯自身弱勢地位,當遇上沖突時傾向于采用默認、妥協(xié)或放棄等行為“消災”。大姓家族與權力或權威的結合會使其成為強勢家族。家族成員尤其是強勢家族成員的良善行為,能夠贏得村落道德權威,并發(fā)揮監(jiān)督制約和利益表達功能,使村落公共權力沿著有序的軌道運行。相反,他們的“痞化”行為也會弱化自身村落權威,進而導致村落公共權力的私化或家族化。水村給我們的基本啟示是:在多民族村落視野中,家族成員在不同道德觀的引導下展開的公共活動,既可以制造矛盾,引發(fā)沖突,也可以化解分歧,整合利益,從而使村落呈現(xiàn)出兩張截然不同的社會面孔。誠然,強勢家族成員之間的角逐甚至沖突,有消極的一面,但也可以激發(fā)村落活力,成為村落社會發(fā)展變遷的重要推動力。在水村,宗族治村遵循的是自治邏輯,權威實質上是一種德治資源,而村落里的種種違法亂紀行為顯露出了法治力量的疲軟。因此,在健全少數民族地區(qū)“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xiāng)村治理體系進程中,如何在多民族聚居的村落里強化法治的力量,發(fā)揮法律對違法亂紀行為的約束功能,并促進法治認同與民族文化多樣性的深度耦合,是值得進一步探討的研究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