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眉
我的孩子荳同學,是個A B C(America Born Chinese,美籍華裔)。
荳同學報名上小學的時候,學校針對雙語家庭的小孩專門有個語言考試。
我們平常在家當然說中文,甚至經(jīng)常一起玩的鄰居家的美國小孩都跟我們學了些中文,所以我有些擔心荳同學的英語上學不夠用。
考完出來我問她,老師考英語都考了些啥,她皺著眉頭說:“就問我horse(馬)是哪個,cow(牛)是哪個,讓我指,簡單死了?!?/p>
我估計老師肯定還考了其他內(nèi)容,可是問了半天問不出來結(jié)果。反正她的語言測試結(jié)果是不需要專門上英語課,想著這么大的孩子學語言也很快,我就安心了。
上學后才發(fā)現(xiàn),美國這個移民國家外國人確實多。荳同學同班有一個小孩,父母是墨西哥人,幾乎不會英語,孩子在學校有什么事兒都需要大兒子出面。
西班牙裔在美國的勢力可比亞裔大多了。學校發(fā)的書面通知經(jīng)常都是英文和西班牙文雙語的,以至于有一次我去參加學校活動,一個小朋友問我:“這個東西用西班牙語怎么說?”我說:“我不會西班牙語?!毙∨笥颜f:“我明明聽你們說西班牙語了!”
說不清楚了。好像在其他小孩兒眼中,非英語的語言只有西班牙語,他們平常就沒接觸過多少華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這兒的華人太少了,荳同學從小就對自己的華人身份非常重視。
三年級以前,可能是怕小孩子們餓肚子吧,課間專門有個點心時段,學校要求大家輪著帶點心到學校去。每個月到了我家荳同學帶點心的日子,她都囑咐我去買中國特色的點心,趁機弘揚一下中華文化。
我記得有一次荳同學帶了老婆餅去學校,她回來告訴我,同學、老師都反映老婆餅很好吃,但是都很困惑,為什么它叫作老婆餅?它和老婆有什么關(guān)系?
我說老婆餅沒有老婆,雞仔餅沒有雞仔,龍須酥沒有龍須……中華民族飲食文化博大精深,我真的解釋不了這些食物是怎么命名的。
我聽很多華人家長說,小孩上學后會慢慢習慣美國人的飲食,吃比薩餅、熱狗、麥樂雞塊蘸番茄沙司,不再吃炒菜,更覺得保溫桶在冷冰冰的三明治當中顯得很尷尬。
可是荳同學每天一定要自己帶飯,一定要提個保溫桶,里面要裝紅燒排骨,裝土豆牛肉,配饅頭、餅都行,她不愛吃米飯。我沒那么勤快,不會大清早起來做了早飯又做午餐,一般就給她帶前一天晚上的剩飯。
結(jié)果學校老師把觀摩她的午餐當成了娛樂活動。尤其是一名大學畢業(yè)沒多久的體育老師,每天都來瞅一眼荳同學吃啥,據(jù)說還拍過照。
其實據(jù)我觀察,多數(shù)小孩對于沒見過的食物還是有些恐懼心理的,不會輕易嘗別人的飯。有一次學校組織秋游,荳同學帶了紫薯做午飯,其他同學第一次見,覺得紫薯是個可怕的東西,一口都不敢嘗。
平常除了特別熟的那幾個小朋友會分享午餐,多數(shù)人還是各吃各的。荳同學如果看到其他同學的薯片覺得饞,就靠餃子“外交”,用餃子跟別人換薯片吃。
荳同學一直是全班唯一的華人小孩,直到有一天,她很激動地回來告訴我,隔壁班有個小孩叫作某某王,也是“中文人”!
對她來講,華人身份最重要的標志就是說中文,全靠語言來辨別民族。
據(jù)我們學區(qū)官方報道,本地居民說100多種語言,所以學區(qū)還配了一名對外英語的老師,專門教外國孩子英語。雖然師資有限,但學校很會調(diào)動語言資源。
去年學校學前班收了一個華人學生,英語不夠好,計算機課聽不懂老師的指揮。于是學校就專門安排荳同學所在的班級和學前班在同一時段上計算機課,讓荳同學去給那個孩子做翻譯和助教。
我覺得學校這招真聰明,成本低、效率高,同時還讓大孩子獲得不少成就感。
雖然還是個“文盲”,但她對于自己的雙語特征還是很得意的。上課時,如果老師布置的項目是“和班上的外國同學交換語言”,她就是班上唯一會說外語的人。
荳同學因為這點特別自豪,說:“我是全班唯一會說外語的人,這讓我感覺自己很‘聰明。”美國人對亞洲人的印象就是聰明、勤奮、安靜。
荳同學別的亞裔優(yōu)點我還沒發(fā)現(xiàn),但是性格比較安靜內(nèi)向,這是鐵打的了。
有一次上社科課,講到了中國的長城。全班同學的目光都投向她,希望她能介紹一點兒書本以外的知識。
可是,她拼盡全力拒絕了。她告訴我:“我不擅長公開講話,我不想說。”
我問她:“你在什么場合下會覺得自己是華人?”
她想了半天,說:“當他們覺得我很聰明的時候?!?/p>
華人身上攜帶的“聰明”標簽,深入人心。
小的時候,她特別喜歡看《機器貓》。有一天,我聽見她跟美國鄰居談?wù)摗稒C器貓》這部動畫片。美國人喜歡個人英雄主義的片子,美國的主流市場不太接受《機器貓》這種講普通小百姓生活的片子。
這位美國鄰居在日資企業(yè)工作,他去日本出差的時候覺得好奇:這個藍胖子在日本隨處可見,為什么在美國沒動靜?中國人也看這部動畫片嗎?
荳同學就告訴鄰居從哪兒可以看,接著“補刀”:“我看的是中文版的。你們美國人不會日語又不會中文,怎么看呢?”
她猛看《機器貓》的那個暑假,中文確實突飛猛進。
我本來不想讓她看那么多電視,坐著一動不動,覺得不太健康。后來想想,她看中文動畫片,可能就像我們以前看美劇學英語一樣。她可算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看吧。
我一直擔心她作為班上唯一的華裔、少數(shù)的移民子女,會缺乏歸屬感。目前看來,她挺自在。她上學的時候跟同學討論《哈利·波特》,英文閱讀水平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放學后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己上網(wǎng)找中文視頻看。
她的“斜杠身份”切換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