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貓cyndi
一
前段時間,從洛杉磯回來的路上,車開到山上,忽然下起很大的雪。
這里是南加州,一向與雪絕緣,再往北的西雅圖遭遇了暴風雪,聽說二十幾年不遇,到加州減弱了。山上的雪沒來,先來的是警車,從最后蛇行開到前面,控制車流。雪來了,車流慢了下來,雪越下越急。雪最急的那會兒,像拉長的恒星。一輛車就是一艘小飛船,在不知名的山道間超光速飛行。
我有很多年沒看到過雪了。
我是南方人,第一次見到雪還是在印第安納州讀書的時候。美國中部的雪很大,下起來氣勢也足。初雪在夜里,早上醒來往窗外看,我露出一臉哈士奇的表情。
下雪的日子,無論怎么吵都覺得很安靜。
那會兒,我住的公寓在9層,沒事就愛趴在窗前看雪。有幾個北方的朋友也喜歡看雪—不是走在街上看,而是登高去看。這其中的道理,大概和夜晚飛機降落時人們喜歡俯瞰城市是一樣的—原本復雜的東西消失了,只剩一片雪、一地燈,人被某種純粹打動,產生一種稀里糊涂的親切與振奮。
印第安納州的雪若是下得夠出息,是能過膝的,并且因為氣候干燥,即便溫度降至零攝氏度以下,也不大覺得冷。白天在雪地里走,有時候走著走著,旁邊會躥出覓食的松鼠。
也不一定是松鼠,很可能是花栗鼠。兩者是近親,花栗鼠個頭兒要小些,背上有五條紋,正中黑色,兩邊黑褐色,最外兩條為白色,也稱“五道眉”。以前沒注意,后來發(fā)現,西方動畫片里出現的大多都是花栗鼠。
無論是松鼠還是花栗鼠,都很警覺,但警覺里又冒著傻氣。常常看它們直立起來吃東西,腮幫子不停地動,人看一會兒就餓。
二
我是個怕冷的人,從小就不喜歡冬天,想不通這個季節(jié)有什么好,晝短夜長,陽光少,而且容易胖。下雨天最惆悵,古人惆悵了作詩,時代進步了,現代人惆悵了亂吃。
“吃”真是冬天一個永恒的主題,比如涮火鍋。
我回家的時候,母親因為知道我愛吃火鍋,特意備了菜,定好在我離開的前一天來涮。到了那一天,她早早下廚,先煲一鍋菌菇雞湯做鍋底。燙菜備了十來樣,單是丸子就有五六種,還有兩三種菌菇,又將豆腐、魷魚、豬肝、豬腰、土豆切成薄片。那天除了涮火鍋,她還想試試新買的海鮮蒸鍋,鍋分兩層,下層蒸貝類,上層蒸小籠,一頓午飯生生吃出年夜飯的感覺。
和我父母一起涮火鍋,總是覺得懷念又好笑。自我兒時起,論燙菜,豬肝、豬腰是必備,魷魚的地位也很高,蔬菜一般燙香菜?!跋悴恕笔情}南叫法,別的地兒叫“生菜”;而別的地方叫“香菜”的,閩南叫“芫荽”。
再比如我父母涮火鍋,都是要喝湯的,因此鍋底不能兌,得是正兒八經煲的湯。我過去涮火鍋也喝湯,大學時和朋友去吃火鍋,一桌人看著我笑而不語。
火鍋也分三六九等,燙菜里的鵝腸、毛肚、黃喉、酥肉等,都屬極品,一般得等聚會或慶祝的日子才吃。家?;疱伒臓C菜雖簡單,卻也不乏樂趣。比如把番茄放進麻辣鍋,半軟不軟時蘸油碟吃,這是早前一個四川朋友教我的。有一種削土豆神器,能將土豆削成做冷鍋串串的薄片,這種厚度的土豆片涮起來香脆而無淀粉味,吃多也不會撐。豆皮也很好,只是放辣鍋吸油,不如放清湯鍋,燙幾秒撈起,別煮爛,太爛則失了豆香。
過去每隔一段時間,超市會賣一種火鍋豆腐,專門涮火鍋的,一出來,瞬間斷貨。有一次先生搶到一包,很得意,切成薄片,放在一個小碟里,等吃到第二輪才涮,以彰顯菜的尊貴。若是沒有火鍋豆腐,普通豆腐也行,買回來放冰柜,做成凍豆腐。
若是某天想涮魚片,則做番茄鍋。
蔥、姜、蒜爆香,四個番茄去皮切塊,下鍋炒至軟熟,放半包番茄火鍋底料,冒小泡后倒入意大利番茄醬,調味后加水煮開。番茄鍋里涮番茄,再蘸著柑橘醬油吃,味道又很不一樣。
最冷的日子里,我也會做關東煮火鍋。關東煮重要的不在湯底,而是選煮料。
我和先生去超市買關東煮丸子,總會爭論他選的更好吃還是我選的更好吃。等回家涮完,雖然我們嘴上依舊堅稱自己選的更優(yōu)秀,但不爭氣的筷子總是在敵方陣營流連。
我喜歡涮火鍋,是因為喜歡跟喜歡的人在吃這件事上耗時間。從這一點來講,烤肉也一樣。但烤肉麻煩些,一般只在節(jié)假日才做。
適合冬天吃的食物除了火鍋和烤肉,還有我母親做的閩南薄餅。為什么?只因餡料中有一味是冬筍。
冬筍只在冬天出,春天出春筍。春筍不好吃,又酸又苦。我到美國后,發(fā)現這里是沒有春筍的,只賣冬筍。冬筍也不“冬”,四季皆供。畢竟這個年代,人們對“時令”的概念是混亂的。
我雖然不喜歡冬天,但入了冬有一點好:小陽臺該澆的水,老天都幫著澆了,花草葉子掉光,只剩枝干,基本無須打理。
整個冬天,只有一件事—等著茶花開。
我的陽臺里有兩株茶花,其中一株名字叫Nuccio's Gem,另一株品種不詳。買Nuccio's Gem時,標簽標明是白色的,花開了卻是粉色的。粉色茶花也挺好,但那時我特別想要一株白茶花。第二年春天,又買一株,這回花圃里的人信誓旦旦地告訴我,是白色的!等啊等,等啊等,花開了,是紅色的?;ㄔ郊t,心越涼—該死的,又騙我!
茶花都胖,枝繁葉茂,占地方,不好死—我想我的小陽臺近幾年內是沒希望再養(yǎng)第三株茶花了。
三
關于冬天,記憶深刻的還有一件事。
我讀研時的第一個寒假,和先生去了芝加哥。芝加哥下大雪,冷極了。
平安夜那晚,我們在芝加哥的街頭走,和想象的不一樣,別說熱鬧,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商店關門,也沒燈,黑漆漆,靜悄悄。后來,雪越下越大,我倆饑腸轆轆,快到晚上9點,覺得找餐館沒希望,只想找個便利店買熱狗和咖啡。
經過一個街口,聽見地下傳來歡笑聲,退回去,發(fā)現是一家十分隱蔽的意大利館子,開在地下室里。問了問,真巧,只剩一張空桌子了。餐館很小,桌擠桌,食客說話聲音也大。服務生蓄著山羊胡,操著濃濃的意大利口音。那天晚上,除了一份售價8美元、好吃到至今難忘的提拉米蘇,前菜和主食點了什么,基本都忘了,只有一種心情記得很清楚—就是從風雪口走到溫暖的角落,環(huán)顧四周,感到微微顫抖的那種不可思議的心情。
人在冬天都有嗜好,嗜甜、嗜暖、嗜睡。尤其和“暖”掛鉤的,多數都能帶來幸福感。然而,即便是熱咖啡的暖,也只在入嘴的短暫一瞬。于是喝咖啡的人意識到,一切的暖、甜、美妙,都是轉瞬即逝。這個季節(jié)本質是嚴酷的,對于老去的、畏懼的、躲藏的、失落的,更是考驗。
然而,也正因為這種嚴酷,人們學會放低期望,變得敏銳,變得耐心。他們會等,等雨停,天空放晴—盡管這種晴朗只是一時,露面也格外羞澀,走出去,手還冷,但只要眼里有點兒暖,心里就高興。這種給點兒恩惠便燦爛的心情,仿佛又回到初戀。
過冬的人,就像初戀的人,總是把小事放大,把大事縮小。即便真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妨等到春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