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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 狼

        2019-05-27 08:08:04蘇聯(lián)普里什文
        文苑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栗色野狼母狼

        文/(蘇聯(lián))普里什文

        譚旭東/推薦03

        普里什文是俄羅斯自然文學(xué)作家?!陡咐恰愤@篇散文讀起來很感人。一是斯皮里多諾夫娜老奶奶的形象感人,她勤勞、有愛、慈悲,愛護(hù)森林里的孩子;二是幼狼、父狼、母狼的形象描述得好,讓讀者重新理解了自然生命;三是散文里描述的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令人震撼。當(dāng)然,這篇散文的環(huán)境描寫也很有沖擊力。

        國有林駐守在田野的盡頭,直豎著耳朵。田野在觀望,森林在傾聽。在田野的另一頭,依傍著波尼科夫卡村。村子就像位老婦人,坐在那里,把在田野里看到的,在林子里聽到的,以及她自以為看到或聽聞的一切,一股腦兒都撿拾進(jìn)口袋里。

        林子的邊角,田野的零碎,給那干癟的老婦人收集起來,裝滿了一個又一個口袋。聽年邁的斯皮里多諾夫娜講述她在林中的驚魂之夜,我們常嚇得毛骨悚然,也驚異于野狼留下記號的奇特習(xí)性。如今回想起來,這林子與田野里,最最令人稱奇的還是斯皮里多諾夫娜本人。

        那時候,她跟我們一同住在波尼科夫卡村。她是個“護(hù)理婆婆”,一家家走街串巷,只要哪家有孩子病了,她就會留在那兒,照顧孩子直到病愈。每次哪戶貧苦人家有孩子病倒了,這位枯瘦的老婦人就會出現(xiàn)在門口,問道:“小家伙還在嗎?”

        于是,孩子的母親就可以繼續(xù)安心干活了,知道孩子會得到精心的照料。再沒有哪個母親比斯皮里多諾夫娜老太太更體貼、更慈愛了。就像有些女人,會把愛心傾注在許多人身上,斯皮里多諾夫娜慷慨地把她的慈母之愛,灌注給一個又一個孩子。當(dāng)一個孩子康復(fù)了,同她親如骨肉,她卻不得不依依分別,轉(zhuǎn)而照顧下一個。她總愛同我們講故事,講了一個又一個。

        那是新年的夜里,一個老人躺在森林的另一頭,奄奄一息。小木屋里,除了孤苦無依的孫兒,再沒別人陪著他。因?yàn)槔先藷o力照料嬰兒,孩子號啕大哭,發(fā)起了高燒。做完晚間彌撒,有人告訴斯皮里多諾夫娜,在林子的另一頭有個老人和小孩都快不行了。按照本地的風(fēng)俗,做完彌撒,人們要帶上祭品去墓地,追念逝者。斯皮里多諾夫娜也不例外,她烘了些餡餅帶去。墓地里墳堆墳,碑壘碑,各家的墳?zāi)姑苊茉言褦D在一起。只有憑著松樹上的刻痕,才分辨得出親人的墓,有時一棵樹上就有幾道刻痕。本來,墓地早該遷址別處了,可人人都習(xí)慣了葬在此處。此處地勢較高,下面是干燥的沙土,親人們可以舒坦地長眠在此處,在世的人也方便前來,擺食設(shè)祭,慎終追遠(yuǎn)。婦人們擺開餡餅,神父為他們禱告。之后,教堂執(zhí)事會過來,把祭品撿拾進(jìn)自己的口袋里。教堂執(zhí)事的小豬也過來了,看看能找到什么東西填填肚子,這頭小豬老早就被一匹下巴尖削的幼狼盯上了。

        斯皮里多諾夫娜不是本地人,她的親人并不葬在此處,可她同樣在新墳前痛哭流涕,不勝悲傷。等祭掃的人群散后,她把餡餅掰碎,一一撒在墳前。她經(jīng)常留意著,不讓祭品落進(jìn)教堂執(zhí)事的口袋里——不一會兒,鳥兒紛紛飛落下來,啄食碎屑??吹礁仓籽┑乃蓸溟g,陽光絲絲普照,鳥兒沐浴嬉戲,令人心生歡悅。此時,斯皮里多諾夫娜的心里感到一種神賜的平安——如果這位老太太心里流溢著神賜的平安,生活對她來說,就足夠美好愜意了。

        這時候,那匹幼狼沿著溝渠,悄悄跟蹤著教堂執(zhí)事的小豬,直到它差不多撞著了老太太,嚇得魂飛魄散,這才飛奔過田野,鉆進(jìn)國有林中。幼狼在雪地上的新鮮腳蹤,立刻被一群滑雪的獵人發(fā)現(xiàn),窮追不舍??赏蝗恢g,天色昏沉了下來,雪越下越緊,越積越厚,狂風(fēng)大雪抹去了地上的腳蹤。只有在林子深處,透不進(jìn)風(fēng)的地方,野狼在樹樁子上和灌木叢里留下的記號,沒有被雪掩蓋。野狼用自己的方式解讀這些記號,然后留下自己的。后來又來了別的野狼,便依次輪流著讀記號,做記號。野狼就這樣閱讀著野狼世界的新聞,探聽關(guān)乎它們的人類世界的消息。那匹追蹤教堂執(zhí)事的小豬的幼狼,現(xiàn)在也在每一根樹樁子上,寫下了自己的故事。

        天色昏沉,斯皮里多諾夫娜心里也一沉。如果她沒法趕到那嬰孩身邊,孩子就必死無疑了。透過窗戶,她焦急地張望著,看看暴風(fēng)雪有沒有減弱。向晚時分,暴風(fēng)雪暫時止歇了,可這也不頂事兒,因?yàn)樗獜纳掷锎┻^,而晚上的時候,那里有成群的野狼在潛行覓食。斯皮里多諾夫娜左思右想,自己到底該怎么辦,正在這時候,鄰居抱著個小孩兒走了進(jìn)來。

        “小寶貝,”她對孩子說,“往窗外看看,告訴奶奶:我是去,還是不去?”像老法一樣,她相信純潔的孩子不會說謊?!拔視月穯幔繒鲋鴨??野狼會來吃我嗎?”

        “野狼不會吃你的,奶奶?!?/p>

        于是,斯皮里多諾夫娜定下心來,決定要去。鄰居去給栗色馬套上馬具,這時候,盯著馬的那匹幼狼連蹦帶跳跑進(jìn)了森林,在沿途的灌木叢里留下記號,告訴別的狼:今天晚上,斯皮里多諾夫娜要駕著栗色馬穿過林子。

        田野機(jī)警的眼睛,被暴風(fēng)雪蒙蔽了;森林靈敏的耳朵,也被暴風(fēng)雪遮住了??梢袄亲杂修k法知道,風(fēng)很快就要止息,月亮也會破云而出。領(lǐng)頭的母狼決心再次測試一下它那大腦袋伴侶的勇力,在林間留下記號,召集狼群全體,舉行盛大的集會。野狼嗅著記號,意味深長,悄悄爬過軟綿綿的雪地,聚集在森林的邊緣,圍繞著它們年長的頭目。

        野狼集會,真是挑了個良宵。月亮很快就出來了,黑黝黝的磨坊矗立在田野里,映得清清楚楚。在白雪的映襯下,苦艾樹叢看上去黑森森的,野狼一開始把它錯當(dāng)成是老鄉(xiāng),從田野里走出來。

        森林側(cè)耳細(xì)聽,聽到遙遠(yuǎn)的波尼科夫卡,一匹小馬駒在對月長嘶。野狼炯炯的眼睛,看見一駕低矮的農(nóng)民雪橇,在白雪的銀浪上滑行,如同一葉扁舟,時而高高躍起,時而低低沉下,一路星火,朝著磨坊的黑島疾馳。雪橇駛過磨坊,越爬越高。召集狼群的大腦袋老狼,請求母狼的批準(zhǔn),沖上前去,準(zhǔn)備行動。

        斯皮里多諾夫娜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做著甜美的夢,夢見自己已經(jīng)坐在火爐邊,雙手抱著那孩子,搖啊搖的。

        斯皮里多諾夫娜一點(diǎn)都沒注意到野狼的記號。她有自己的記號,并且堅(jiān)信不疑,栗色馬只顧嘚嘚地一路向前。如果自己不能親眼看路,最好放心地依靠你胯下的那匹馬,因?yàn)樗靼祝膲K地方最堅(jiān)實(shí)。如果你勒緊韁繩,就會立刻偏離正道,再也別想回來。于是,老太太繼續(xù)打著盹兒。在夢中,她已經(jīng)到了那戶人家,正坐在炕上,懷里抱著孩子,輕輕搖著。而野狼已潛行到了地板上,來了那么一大群,一匹踩在另一匹身上——越爬越高,差不多就要夠著炕頭了。

        可孩子看不見野狼。孩子漸漸康復(fù)了過來,小臉蛋紅撲撲的,好似紅蘋果,一雙小手伸了出來,嘴里喊著老太太“媽媽”。

        野狼越爬越高。斯皮里多諾夫娜勃然大怒,正想著隨手抓起什么擲過去,突然之間,轉(zhuǎn)念一想,緊緊抱住孩子,來到狼群中間,跪了下來,身子伏得低低的。

        “父狼爺爺,我求求你們,不是為著我自己,而是為著我這小天使,求求你們,走開吧,別再嚇著娃兒了。你們也是當(dāng)?shù)?,不是么??/p>

        那野狼是怎么答復(fù)她的,斯皮里多諾夫娜沒有聽著,因?yàn)樗谘┒牙镄蚜诉^來,什么也看不見,就看見那栗色馬的一雙耳朵,從雪里戳出來。老狼大惑不解:那雪橇已在山頭露了出來,照理說應(yīng)該直奔狼群而來才對,怎么就不見了呢?大腦袋公狼躊躇了半晌,盡管心高氣傲,還是交了權(quán),讓它聰明的伴侶來定奪。

        母狼想起來,有個地勢更高的地點(diǎn)好登高俯瞰,就從暗影里走出來,領(lǐng)著狼群踏雪而行。狼群往下一看,真是撞上了好運(yùn),栗色馬從橋上摔了下來,掉進(jìn)了雪堆里。泠泠的月色下,野狼的毛色閃著銀幽幽的光,它們悄悄走到坡邊,一雙雙火燒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底下。

        斯皮里多諾夫娜困在雪橇里手忙腳亂,她越是喊那栗色馬往前走,馬在雪堆里就陷得越深。她正要走到大路上,試著用手拽那韁繩,猛地瞥見上面一圈火燒似的眼睛,嚇得僵在那里,一動不動。

        老公狼又取得了領(lǐng)導(dǎo)權(quán)。它后腿蹬在雪里,隨時準(zhǔn)備縱身一撲??墒莿x那間,公狼也和斯皮里多諾夫娜一樣,呆呆地立著,一動不動。

        野狼有個奇特的習(xí)性,對于靜止不動的東西尤其害怕,唯恐里面藏著什么活物。就連一棵剛剛被連根拔起的樹,它們看著,也是心驚肉跳的,不敢馬上靠近,而是先試著安撫那紋絲不動的神秘東西,然后才怯生生地走到近前,又敬又畏地留下自己的記號。

        在這當(dāng)口,老太太腳下,要是有條凍僵的脆枝折了,或者她稍稍動一下身子,野狼就會撲將過來,把她和栗色馬撕成碎片。老太太沒有拔腿就逃,而是一步向前,跪倒在地,身子伏得低低的:“父狼爺爺,我求求你們,不是為著我自己,而是為著我的小天使??蓱z可憐孩子吧,你們也是當(dāng)?shù)难??!?/p>

        老太太就這樣伏在雪地里,一動不動。野狼看著一動不動的老太太,大惑不解,又驚又怕。野狼望著眼前這黑乎乎的神秘東西,紋絲不動,卻顯然是個活物,不由心中大亂,想著要逃到那清輝流溢的月色下。聰明的母狼從大腦袋公狼身后走出來,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一動不動的老太太,又敬又畏地留下記號,然后沿著空地邊緣走開了。其他野狼跟在后面,一個個上前去聞了聞老太太,敬畏地留下記號。就這樣,野狼一匹匹跟在頭狼身后,排著隊(duì)離開了那可怖的地方。

        這段遭遇野狼的驚魂之夜,斯皮里多諾夫娜跟我們講了很多回。每次聽來,我們都是毛骨悚然,也驚異于野狼留下記號的奇特習(xí)性。故事講完的時候,老太太總是輕松地一笑:“孩子們,等我起身的時候,渾身上下都是濕淋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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