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曉
陸文夫先生如果還在世,今年已經(jīng)91歲高齡。
1998年春,南京一家雜志社舉辦作者筆會,我受邀前往蘇州出席。筆會第二天,陸先生邀我們到他開的老蘇州茶酒樓小坐。我們到時,先生已經(jīng)候在那里。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陸文夫先生。他瘦骨崢嶸的臉上,一雙眼睛清亮如山泉,又幽深似古潭。見我們來了,先生微微欠身,朝我們每個人望了一眼,雙目炯炯,卻沒有笑容。難怪蘇州的一位作家說,先生有不怒自威的氣度,他的做人、作文都有雄強(qiáng)方正的內(nèi)核,有清淡如茶的一面,也有沉郁似酒的一面。這話確實(shí)形象。我們圍坐在先生周圍,確能感到他身上老蘇州城莊重古雅的氣場。
面對著名的文壇前輩,大伙兒都有些緊張。老先生招呼大家喝茶,茶杯中,碧螺春在午后陽光中輕輕舒展,似蘇州城般逍遙慵懶。大家齊望著他,老先生終于笑了,笑意從他清瘦的面容蕩開,大伙這才發(fā)現(xiàn),先生的嚴(yán)肅背后,更多的是和善。
在酒樓,我和文友們與蘇州美食開始了舌尖上的纏綿:鹵汁豆腐干、碧螺蝦仁、筍腌鮮、松鼠鱖魚、雞頭米羹……這些地道的蘇州食物,似故人自遠(yuǎn)方來,浸潤肺腑。
先生笑吟吟地問:“這蘇州的飯菜,還吃得慣么?”他的聲音不大,明顯帶著江南話語里的溫軟。話題從吃上開始了。陸文夫先生說,他創(chuàng)辦老蘇州茶酒樓,就是要把蘇州民間食物的味道還原、薈萃在這里,成為外地人打開蘇州的一扇門。當(dāng)時先生正編輯一本《蘇州》雜志,把最原生態(tài)的蘇州一點(diǎn)一點(diǎn)雕刻到這本雜志中,這家酒樓,則被他稱為“可吃的《蘇州》雜志”。
老先生一生扎根蘇州,這棵大樹的枝葉卻是散開的,在天光中吸收著陽光雨露?!缎∠锷钐帯贰睹朗臣摇贰秶鷫Α贰度酥C》《小巷人物志》,在這些經(jīng)典小說里,他用純正、優(yōu)雅的語言,飽蘸心血呈現(xiàn)市井人物的命運(yùn)悲歡,把老蘇州徐徐展現(xiàn)在歷史的浩大天幕上。
我問:“先生,您為啥不離開蘇州?”
他微微沉吟說:“其實(shí)這個問題,好多人都問過我。蘇童也是在蘇州長大的,他在南京,勸我去那里??;我的女兒在北京安了家,要我去北京住。但我就是一個蘇州人,一棵蘇州的樹,為啥要把我移植呢?”
陸先生還問起我們每個人的寫作情況,得知我們都是舉辦筆會的這家雜志社的作者,他說:“你們還年輕,不要著急,要把自己放到生活里去,慢慢地泡,就泡出味道來了?!?/p>
吃完飯,先生帶我們?nèi)タ淳茦菍γ娴膱@林。青苔斑駁的園林里,涵養(yǎng)百年的氣息繚繞,流光潺潺、花影婆娑,有古老的風(fēng)呼呼吹來。一瞬間我感到,陸文夫先生就是這園林里的老主人。對蘇州,對吳文化,他用文字挑出了它們內(nèi)在的骨血。這樣的園林,以及整座蘇州城,應(yīng)該感謝這個用文字照亮它們的人。
夕照中,我們目送陸文夫老先生一個人消失在蘇州城的老街老巷中。而今,先生已離開我們14年了,他成為一座古老城市線裝書的封面,成為這里人們永久的懷念。
在陸文夫《老蘇州》中,有這樣的文字:“蘇州,這古老的城市,現(xiàn)在是熟睡了,她安靜地躺在運(yùn)河的懷抱里,像銀色河床中的一朵睡蓮?!?/p>
這也成為先生的寫意人生。他熟睡了,成為運(yùn)河河床中的一朵睡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