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拉才讓 完么措
(西北民族大學社會科學研究院 甘肅蘭州 730030)
眾所周知,聶赤贊普是吐蕃第一代贊普,囊日松贊是吐蕃第三十二代贊普。在吐蕃敦煌藏文文獻和后弘期的有些藏文歷史文獻中,關于“聶赤贊普”()和“囊日松贊”()兩個名字分別記載為和。同時,止貢贊普之子聶赤()和吐蕃時期的赤則宮殿()之名也被記載為和等。從這些記載來看,藏文“日”()字和“赤”()字都有互換現象。這種互換現象的由來,可以從敦煌藏文文獻中關于囊日松贊之名中“日”字的含義和由來的記載中略知一二。敦煌藏文文獻p.t1287所載:“”[1],由王堯、陳踐在《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中翻譯為:
此后,巖波地方之民庶以及韋·義策等人乃上贊普尊號,云:“政比天高,盔(權勢)比山堅,可號南木日倫贊(天山贊普)?!盵2]
此外,黃布凡、馬德在《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獻譯注》中將該句譯為:
于是,埃布地區(qū)之臣民與衛(wèi)·義擦卜等人給贊普上尊號,以其政比天高,盔比山堅,乃上尊號為“囊日(天山)倫贊”[3]。
基于各方面的原因,目前學術界普遍認為,囊日松贊之名中“日”的含義是指“地面上由土石構成的部分”,即“山”,這一解釋似乎成為了一種定論。但是,筆者通過對藏語語言演變規(guī)律、古藏文讀法的發(fā)展變化,以及對藏漢經典文獻材料的排比過程的分析來看,囊日松贊之名中的“日”字的含義并非指“山”,其語音不僅是從古藏文“赤”的語音中演變而來,而且其包含的意義也跟“赤”完全相同。以下筆者將用現代語言學和歷史語言學的研究方法,試論“日”和“赤”之間的特殊的歷史淵源關系。了音高的差別之外,其他的音位和發(fā)音方法都相同,即“i 前、高、不圓唇,短元音。e 前、半高、不圓唇,短元音?!盵10]因此,在當時的語音描寫(口語記錄)中,e和i是有可能產生錯位的。
表1 古藏文文獻中記載聶赤贊普之名的不同寫法
在很多藏文歷史文獻中,聶赤贊普均被視為是吐蕃首位贊普,藏族學者都有從聶赤贊普開始講述吐蕃贊普王系的慣例。其實在史籍中,聶赤贊普的來歷記載說法不一,單就他的尊稱的記載方面也多有不同。比如,敦煌藏文文獻pt1286中將其記載為“”[4];《第穆摩崖石刻》中記載為“”[5]等等。吐蕃時期和后弘期的大部分文獻中,吐蕃首領名字中的第二個音節(jié)均為“赤”。但是,也并非所有藏文文獻中的寫法都一樣,比如,苯教藏文史籍《斯巴傳承記》中記載為“”[6];《尤噶拉吉堅》中記載為“”[7];《?,斝逕釄浴分杏涊d為“?????”[8];《達瑪格澤堅》中記載為“”[9]等等。從這些文獻記載來看,聶赤贊普名字中的第二個音節(jié)“赤”已明顯都變成了“日”。(見表1)
概而言之,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知道,藏文文獻中對于囊日松贊名字的記載有以下不同的寫法等。但是,若仔細考察,這些不同的稱謂其實都有一定的時間間歇性等不同的原因。比如,“倫贊”()是囊日松贊年幼時的名字;“赤倫贊”()是其繼承王位后的名字;后來,囊日松贊率兵往北進發(fā),兼并強鄰后稱為了“囊日倫贊”()。到此時,其稱謂中的“赤”已不復存在了。到了后弘期,大部分藏文文獻中對于他的名字只有“囊日松贊”()這一記載。至于“囊赤倫贊”()或“囊赤松贊”()中的“赤”字如何變成了“日”字的原因,正如上述分析,是因為隨著語音的演變,“赤”的第一個音素“卡”()開始脫落,于是成為了“日”字,所以,“囊日松贊”()其實就是早期文獻記載中所提到的“囊赤倫贊”()。
此外,《弟吳宗教源流》中記載:“茹勒杰為大臣……吳德貢杰()說:老幼百姓都在羨慕您,比我叔叔還親,故起名為門松叔”[24]。此處,止貢贊普之子布德貢杰名字中的藏文“布”變成了??字。根據藏語發(fā)音脫落的變化規(guī)律,在古代,最初由三個音素構成其發(fā)音的“布”字,后來,隨著音的脫落而變?yōu)?,再到音的脫落,最后就剩下或者變成了字;同樣的道理,因語音的演變,藏文“德”字在后弘期的有些文獻中也變成了字。從以上分析和藏語語音發(fā)生脫落的變化規(guī)律來看,語音脫落的情況都發(fā)生在前音素,也就是說,語音脫落都是從最前面的因素開始的。因此,根據這個規(guī)律,我們不難看出,古藏文“赤”字的語音也是由于最前面的音素的脫落,到最后就變成了“日”字。
吐蕃世系“地上六列王”時期修建了青哇六宮,即青哇達孜宮、達孜宮、玉孜宮、赤孜()、孜穆瓊孜宮和赤孜本德宮。其中,赤孜的意思是宮寨,苯教文獻中將宮寨稱為“塞康”(),佛教文獻中稱為“拉康”?!兜軈亲诮淘戳鳌酚涊d:“六列王修建了青布宮、噶曲宮、哲瑪宮、正桑宮、格爾布宮、赤孜宮?!盵25]娘·尼瑪俄色所著《娘氏教法源流》中記載:“王子赤德祖贊時修建了桑耶噶曲宮、青浦囊熱林格赤孜宮()、哲瑪正桑宮、瑪薩貢拉康、拉薩噶瓊?!盵26]根據這個記載我們可以知道,當時修建的赤孜宮的全稱是“青浦囊熱林格赤孜宮”。但是,有些文獻中對赤孜宮的記載也不是完全相同。比如,《巴協》中記載為:“青浦囊木熱()”[27];《拔協增補本》記載為:“青浦內熱()”[28];《史地錄》記載為:“青浦囊木哲()”[29];藏文文獻《偉協》中則記載為:“贊普杜松芒波杰隆囊在位時期,建造了林格日孜宮()”[30]。此外,松贊干布的侄子杜松芒波杰曾修建過的“林格日孜宮”,似乎跟“青浦囊熱林格赤孜宮”沒有什么關系,但當我們詳細閱讀文獻資料,仔細分析每個宮寨名字的字詞組合及其語音變化情況,便可知道,“林格日孜宮”這個宮寨和以上這些不同名稱的宮寨其實指的都是同一個宮寨,也即“青浦囊熱林格赤孜宮”。
表2 古文獻記載的林格日孜宮的不同寫法
由于語言的演變,青浦囊熱林格孜則宮在后來的歷史文獻中都記載為青浦囊木熱、林格赤孜等。在噶迥寺建寺碑文中記載:“祖父赤都松時期,修建了林格赤孜等宮寨”[31]。祖父赤都松指的是杜松芒波杰贊普,這里所記載的宮寨林格赤孜應是“青浦囊熱林格赤孜宮”。此外,《韋協》中記載的與《夏拉康碑文》中記載的指的也都是“青浦囊熱林格赤孜宮”。其原因與寫成和寫成或的情況相同,是因為藏文“赤”的前音素脫落后變成了“日”()。從語言學的發(fā)展規(guī)律來看,語音的演變其實與人們的惰性有著直接的關聯,其演變規(guī)律一般是從繁到簡。青浦囊熱林格赤孜宮的名稱也是在這種發(fā)展變化的影響下逐漸簡化,從“青浦囊熱林格赤孜宮”變成了林格赤孜或青浦囊熱,甚至在有些史籍中更加簡單地記載為赤孜等。因此,根據以上的分析和敘述,我們可以知道,青浦囊熱林格赤孜宮的稱謂中的“赤”與林格日孜宮的稱謂中的“日”的意義是相同的,并且,藏文“日”的詞源就是古藏文“赤”。
從相關漢文文獻來看,古藏文“赤”的漢文音譯都不盡相同。比如,唐朝政治家、史學家杜佑(735-812年)所撰《通典》(一九零)中將吐蕃三十五代贊普赤芒松芒贊()名字中的“赤”音譯為“乞黎”;北宋著名史學家、政治家司馬光(1019-1086 年)等人編纂的《資治通鑒》(二零七)中將吐蕃三十五代贊普赤堆松()名字中的“赤”音譯為“棄隸”;拉薩大昭寺門前的《唐蕃會盟碑》是唐代文武孝德皇帝唐穆宗與吐蕃四十代贊普可黎可足()在雙方派出使節(jié),先在唐京師長安盟誓,次年在吐蕃邏些重盟,并于公元823 年將盟文以藏漢兩種文字對照的形式刻石所立。該碑北面的碑文上所載“(宰相同平章事尚綺立贊窟寧悉當)”[32]中,將“赤”字音譯為了“綺立”。
從上述這些古典文獻中所載對“赤”字的漢文音譯來看,其譯文字形雖然不同,但讀音qi li 二字全都體現出一致性。在古代漢語中,高元音i 和y之前的j、q、x三個讀音在現代漢語中都會發(fā)出g、k、h 的音。比如:“街”[jie]讀為[ke],“強”[qiang]讀為[khang],“鞋”[xie]讀為[he],“下”[xia]讀為[ha]。漢語中因沒有r的音位,所以,在漢譯藏語音位r的發(fā)音時通常只能選擇與它相近的音位L 進行翻譯,比如,《唐蕃會盟碑文》中的音譯為“邏些”音譯為“羅桑支”等。
語言學家共同認為,研究語音時,音譯的詞匯不能作為主要材料進行研究。因為不同民族有著不同的音系系統(tǒng),一個民族的語音不可能與另一個民族的語音完全對應。盡管如此,但我們可以用它來做為旁證。因此,在這里,我們可以利用以上的漢語音譯詞匯對“日”來源于“赤”的論點進行旁證。“赤”的漢語音譯qi li中的qi 在古漢語中的發(fā)音與古藏文“赤”的讀音有一定的對應關系。此外,吞彌桑布扎以梵文字母為依據,結合藏語特點創(chuàng)制藏文時,從梵文三十四個輔音字母中去掉了()五個反體字,因此,古藏語音位系統(tǒng)中沒有(這幾個音位。古代藏語中既然沒有的音,那么,古藏文“赤”在當時的發(fā)音也就不可能是現代藏語的拼讀音。我們也因此可以推論,古藏文“赤”在古代是讀為
藏語是表音文字,每一個不同的字母都有著不同的音。這些音經過漫長的時間流逝,不斷地發(fā)生演變。同時,語音相對的文字也相應地會發(fā)生變化。比如:在嘉絨話中,藏文讀為的每一個音素都要發(fā)音;在安多方言中,藏文讀為,此處讀時只會將下加字母和元音???的音讀出,而不會將中心字母和再后加字母的音讀出,因為這兩個音在此處可以看作是脫落。再比如在安多農區(qū)讀為和的讀音也是讀和。著名藏族學者根頓群培曾討論過藏語語音演變的問題,他說“同樣是呼詞,比如,有些地方將此二字上下相加寫成”[33],“很多藏區(qū)邊地都會將每個音素讀出或者與古代讀法相同。錫金人將讀成讀成讀成”[34](其著作中有許多諸如此類的例子,此處省略)。依據根頓群培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錫金語中讀為,這種讀音是因為將輔音字母和分為了兩個音讀為,其讀音中有三個音,即將中心字母和元音字母i讀為一個音,下加字母讀為了一個音,后加字母讀作了一個音讀為,是將中心字母和元音字母讀為了一個音,下加字母和后加字母拼讀為了一個音,因此詞讀出時成了兩個音讀為,是將中心字母和元音字母拼讀為了一個音,下加字母和后加字母拼讀為了一個音,因此詞共有兩個音。
通過上面的分析和舉例,我們可以大概知道藏語語音演變的一些過程。這些過程按照事物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來分析,可以說明以下幾個問題:1.古代藏語音節(jié)中每個音素都要發(fā)音,比如讀為讀為讀為等。2.可以看出藏語音節(jié)中有些音素逐漸減少的過程,比如讀為讀為,此類由四個以上音素組成的單詞讀出時變成了兩個音;3.藏語已成為每個音節(jié)只發(fā)一個音,比如讀為讀為讀為。此類表示藏語語音演變的例子,在敦煌古藏文文獻中非常多。比如:敦煌古藏文文獻p.t1287記載:“(瓊保邦色蘇孜在贊普和娘芒波杰尚囊之間屢近讒言,奸計煽動。在贊普駕前他妄說尚囊心懷二志。)”[35]此處的和赤松德贊時期的《雪石碑》記載的“(茍大公之子孫對贊普陛下不生二心,其他任何過錯決不處以死刑)”[36]中的所指的意思相同,都有“造反”之意。從藏語語音演變的規(guī)律來看,的有些音素脫落后變成了。
因此,從以上運用藏語語音發(fā)展的規(guī)律來推測分析藏語語音發(fā)展變化的情況,我們可以知道,“赤”最初的讀音是分別發(fā)出中心字母和后加字母的音,成為兩個音節(jié),即。后來“赤”的前音素脫落,“赤”逐漸成為單音節(jié)字“日”,這種現象符合藏語語音演變的規(guī)律,而且其語音演變情況跟上述例子中語音的讀音和發(fā)展變化情況是一樣的。
從目前來看,關于吐蕃贊普與宮殿名字中的古藏文“赤”與“日”字,在漫長的語音歷史長河中發(fā)生的演變及其相關問題,前人似乎并無專門研究過。文章初次探討該問題,定有許多不足之處。但是,利用語言學的研究方法,依據目前所能見到的吐蕃藏文文獻、后弘期的佛苯文獻,以及漢文文獻等有關囊日松贊名字的記載,對“日”字的來源進行探究,能夠得出如下有規(guī)律性的結論:敦煌古藏文文獻中的、后弘期文獻中的和等名字中的藏文“赤”是囊日松贊之名中的“日”字的詞源,并且,古藏文“赤”和“日”在很多文獻中都有互換現象。
此外,關于“日”與古藏文“赤”之間的關系,除了本文所述內容之外,尚有以下幾點問題還可以做進一步的研究。一是研究語義方面的內容。從語言學的角度研究某一個字或詞,既要考慮語音問題,也要考慮語義問題。本文主要著眼語音問題,對古藏文中的“日”與“赤”之間的關系進行了分析,但它們的語義問題尚待進一步研究。二是古藏文“赤”字體現的社會階層問題。在吐蕃文獻中,古藏文“赤”頻繁出現在贊普、大臣和貴妃等的名字中,因此,“赤”很可能跟當時的社會階層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三是重新認識吐蕃贊普、大臣和貴妃等的姓名,以及吐蕃時期的宗教活動場所“拉康”()和“塞康”()名字中包含的內在含義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