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華
肖燕翼先生《古書畫名家名作辨?zhèn)稳罚ㄒ韵潞喎Q《辨?zhèn)巍罚┙?jīng)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已于年前面市。作為文博系統(tǒng)專家摒棄門戶之見,直言館藏作品真?zhèn)危欢葟V受好評。
但此前已見幾位學者對先生《燕肅《春山圖》辨?zhèn)巍贰端慰藭赵姴嬛袷【皟杀颈鎮(zhèn)巍贰蹲T拭鲿▊巫鞯脑侔l(fā)現(xiàn)》等論文較為武斷的鑒定考證方法和結(jié)論提出商榷〔1〕〔2〕〔3〕?!侗?zhèn)巍芬粫婕摆w孟頫、鄧文原、俞和等名下多件作品,恰好是筆者研究方向,關(guān)注之余,同樣發(fā)現(xiàn)書中圖像分析寫作簡略,史學考證也較粗疏,又涉及古書畫鑒定的方法與邏輯等原則性問題,恐引誤從,再作辨析,以為讀者兼聽。
全書將主要筆墨集中于貌似“破綻”“硬傷”的考察上,而風格辨?zhèn)瓮攘葦?shù)語,如《趙孟頫〈六體千字文〉再考》(第50—58頁)。
1.列舉對照品:“將《六體千字文》一卷與陸士仁《四體千字文》逐體比較?!?/p>
2.比較結(jié)果:“除個別文字的結(jié)構(gòu)、形態(tài)有些變化外,大都不僅‘確有相似之處’,且很多文字書寫‘更似模子刻印一般無二’?!?/p>
3.作圖:“如將四體剪裁成每體一行,排成《六體千字文》的形態(tài),然后加以比較。”(圖1左、中)
4.比較結(jié)果:“就更能一目了然了?!?/p>
5.再將俞和《篆隸千字文冊》也如法炮制(圖1右):“同樣一般無二?!?/p>
結(jié)論:趙孟頫款《六體千字文》、俞和《篆隸千字文冊》都是陸士仁作偽。
從簡單例圖剪貼直接跳到結(jié)論“確有相似之處”“更似模子刻印一般無二”“一目了然”“同樣一般無二”,所有文字都只是個人“主觀”感受,完全沒有具體特征描述和比較的過程。如果排除作者身份,作“感受”檢驗,這樣的感受很難達到“主觀”“客”也能“觀”的共鳴。
中國漢字,尤其是楷書、篆書、隸書這些偏靜態(tài)的書體,本身具有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筆順,書法的傳承,又有學習臨摹過程,兩件題材類似作品之間比較,大概會得出某些方面“確有相似之處”的結(jié)論。
從邏輯上說,“相似”是相互的,如果A相似于B,那么B相似于A;“相似”又是傳遞的,如果A相似于B,B又相似于C,那么C相似于A。凡是陸士仁學習過的人,或有學習淵源的人,反過來都有某些不太重要的漢字基本共性像陸士仁。這種相似換成“李士仁”“張士仁”“王士仁”,也會有很多人得出“確有相似之處”甚至“同樣一般無二”的主觀感受。按照這個思路,整個明代及以前書法史都可以被臆想成陸士仁偽造。
圖1 [明]陸士仁《四體千字文》(左)、趙孟頫款《六體千字文》(中)、俞和《篆隸千字文冊》(右)對比
圖2 過去被忽視的趙孟頫真?。ㄗ螅┡c俞和作偽?。ㄓ遥┐嬖诰薮蟮牟顒e
圖3 《故宮博物院院刊》1994年第2期附圖趙孟頫款《四體千字文》局部
圖4 2014年論文中的預(yù)判趙孟頫款《四體千字文》待定印章“應(yīng)為俞和偽印”
個人主觀感受描述式的鑒定方法,在過去鑒定任務(wù)繁重的時候,以信用背書的辦法,或可權(quán)宜,如果結(jié)論也能經(jīng)得起檢驗、做得到預(yù)見,也不必苛求。但以論文形式對已產(chǎn)生的重大共識輕言可否,主觀感受鑒定法顯然已經(jīng)不能適應(yīng)現(xiàn)代認識論條件下,人們對于鑒定的科學性要求,這就需要一些鑒定原則。
張珩提出時代風格和個人風格是書畫鑒定的“主要依據(jù)”,而印章、紙絹、題跋、收藏印、著錄、裝潢等作為“輔助依據(jù)”〔4〕,這是現(xiàn)代鑒定學的開端,也是要求。以圖像比較作為主要研究方法的古書畫鑒定,要講究科學性,我認為應(yīng)有以下原則:
1.鑒定要有正確的真?zhèn)斡^
每個書畫家思想不同、性格不同、審美觀點不同、習慣不同、工具不同、技術(shù)水平和能力不同,必然形成特有的風格。這種特有風格具有穩(wěn)定性、連續(xù)性、變化性、統(tǒng)一性,區(qū)別于其他人,從而可以“識真”;模仿者、作偽者可能在少數(shù)局部上形似被作偽者,同樣會在多數(shù)局部有其個人特有的風格,區(qū)別于被作偽對象,從而可以“辨?zhèn)巍?。這是“主要依據(jù)”的依據(jù),是必然性的。
之所以存在鑒定困難,是因為我們個人對這種穩(wěn)定、連續(xù)、變化、統(tǒng)一、區(qū)別的特征缺乏認識,主要是我們的主觀原因,不能怪作偽者水平“太高”。我們暫時沒有認識到的這些特征,被稱為“隱秘特征”,鑒定工作正是要把這種隱秘揭示為“顯著”。
那么,要鑒定趙孟頫、俞和、陸士仁書法,三個人的真跡分別有哪些,各自排他性特征是什么,待鑒定作品與真跡的具體聯(lián)系與差別是什么,都需要解答,如果解答不了,不妨暫時停下來?!侗?zhèn)巍分缓唵瘟信e了一件陸士仁真跡,未作任何分析,也未列趙孟頫和俞和標準品,這顯然是不夠的,不能“識真”如何辨?zhèn)危?/p>
先列舉出來的標準品、參考品,如果標準品本身就有問題怎么辦?列舉,可以視為一個假說體系,如果不斷被檢驗,那么假說就成立,檢驗中出現(xiàn)矛盾,那么假說需要修訂或不成立,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學術(shù)漸進,靠有質(zhì)之疑而不是靠猜疑,靠站得住腳的證據(jù)與邏輯,數(shù)學、自然科學中的很多經(jīng)典定理就是這么得來的。
2.特征必須是可準確描述的
既然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和認識顯著特征甚至隱秘特征,而這些特征又具有排他性,那就一定能用鑒定語言而不是個人感受描述,準確描述特征是鑒定工作的基本要求和重要內(nèi)容?,F(xiàn)代鑒定,就是要將存在于“眼學”主觀中的書畫鑒定客觀地介紹給觀眾。
比如,明桑悅評:“紫芝(即俞和)所書,深得松雪(即趙孟頫)筆意,而圭角稍露,比之松雪正如獻之之于羲之也?!薄?〕這里的“圭角稍露”就是一個準確描述,而“深得松雪筆意”,桑悅也有把俞和作偽作品當成“標準品”的嫌疑。如果說俞和楷書“深得歐陽詢筆意”,那么俞和作偽趙孟頫楷書可以很容易從“標準品”中挑出來。
描述并不局限于語言文字,還可以用圖像、輔助線等標注,新媒體甚至可以用動畫等辦法進一步解析,“難說與君畫與君”。
例如筆者對趙孟頫、俞和、歐陽詢“之”字橫撇轉(zhuǎn)折中“圭角”情況的的圖像標注(表1),俞和特有的B坡學自歐陽詢,迥異于幾乎沒有B坡“松雪筆意”,這其實是一個圭角多少、有無的簡單定性統(tǒng)計問題。進一步的,可以對BC坡的長度比進行定量統(tǒng)計,都是準確描述的方法。
表1 俞和與趙孟頫小楷書法中“之”字圭角比較
過去,趙孟頫真印和俞和偽印一直被忽視,沒有被統(tǒng)計和準確描述,造成標準混亂,通過矢量圖軟件輔助標注(圖2),今天一般人都能輕易目見其巨大差異,準確區(qū)分(趙孟頫印、松雪齋、大雅、天水郡圖書印等真?zhèn)尾顒e同樣巨大,這里略舉其一,詳見注〔6〕:
比如,“昂”字(印面左下)左部兩腳,用正圓弧曲線擬合顯示的曲率和半徑差別就非常明顯,趙孟頫真印曲率大、半徑小,B圓心在框內(nèi),俞和偽印曲率小、半徑大,B圓心在框外;同樣是“昂”字右部“S”形曲線“1”號缺口,位置差距大于1毫米以上,趙孟頫真印在下行彎道轉(zhuǎn)橫向直道相接處,俞和偽印則在橫向直道末段轉(zhuǎn)下行彎道前;“昂”字下方“8”號缺口是俞和偽印所特有等等。其他局部也都可以準確描述。這些由隱秘而至顯著的區(qū)別性特征,并非單個印蛻、單個局部的偶然鈐蓋誤差,而是印面全局更多位置、經(jīng)過數(shù)十件作品全面統(tǒng)計得出的必然差異〔7〕。
《辨?zhèn)巍分兄挥袀€人感受,沒有任何具體描述,讓讀者如何知道作者找到了或顯著或隱秘的排他性特征。
3.描述及結(jié)論應(yīng)有可重現(xiàn)性
簡單地說,“可重現(xiàn)性”即“客觀性”。如果不同人在不同時刻、不同地點,以同樣的前提和同樣的規(guī)則可以得到同樣的結(jié)論,即稱該結(jié)論具備可重現(xiàn)性。
隱秘特征一旦被揭露即為顯著特征,無論是甲來描述,乙來作圖,還是丙來統(tǒng)計,趙孟頫和俞和的圭角差別、印鑒差別等都是顯著的,都可以得到同樣的比較結(jié)論。由主觀及客觀,主能觀的客也能觀,這種可重現(xiàn)性是科學的基本屬性之一,也是準確描述的目的。主觀而客不能觀的個人感受,如“確有相似之處”“更似模子刻印一般無二”“一目了然”“同樣一般無二”,在非誘導的情況下,如何做到重現(xiàn)性。
4.圖像鑒定應(yīng)保持獨立性,鑒定結(jié)論應(yīng)具有預(yù)見性
時代風格與個人風格的認識高低,是鑒定水平和能力的體現(xiàn)。鑒定者,應(yīng)該有局限于作品本身風格分析,不依靠任何輔助依據(jù),獨立得出正確結(jié)論的能力。
預(yù)見性是指從現(xiàn)實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中把握其未來發(fā)展的趨勢。古書畫鑒定中,特征與特征的組合,具有一定程度的穩(wěn)定性,通過已知局部的A特征,可判斷未知局部中的B特征,并獲得解密檢驗,這就是古書畫鑒定中的預(yù)見性。預(yù)見性并不以主觀感受結(jié)論的發(fā)表為特征,而是以能否獲得檢驗為特征。
熟悉的案例如“徐半尺”雅號的來歷。一次,有一位來訪者將畫軸徐徐展開,剛看到一片竹葉的梢頭,徐邦達便脫口而出:“李方膺!”畫軸展開,果然是“揚州八怪”之一李方膺的作品。徐邦達的鑒定信心正是來自對“主要依據(jù)”的掌握,在沒有任何輔助依據(jù)的情況下,敢于根據(jù)局部圖像獨立作出全局結(jié)論,最后被檢驗,這就是預(yù)見性。預(yù)見性、可檢驗性是任何鑒定者必備的素質(zhì),也是鑒定信用的最大加分項。
書畫家與作偽者的差別,一定是眾多顯著特征的組合構(gòu)成的,亦可參見筆者論文(如注6),通過少數(shù)特征判斷得出的結(jié)論,可以被其他特征檢驗,當然也可以被輔助依據(jù)檢驗。例如臺北私人藏趙孟頫款《四體千字文》:
(1)早期公開圖像見于《故宮博物院院刊》1994年第2期(圖3);
(2)根據(jù)圖3中 “深得歐陽詢筆意” 而區(qū)別于趙孟頫的風格信息,可判定為俞和作偽,這個結(jié)論2014年發(fā)表在第三屆中國書壇蘭亭論壇的論文中(圖4),并推測其未公開印鑒亦應(yīng)為前文圖2中的俞和作偽??;
(3)到2017年12月,故宮出版社《趙孟頫書畫全集》首次完整出版(圖5),各種書寫特征清晰無誤,所有印鑒第一次公開,完全符合俞和特征,檢驗了上述預(yù)見。
又如,金琮、詹僖、黃彪、章藻等歷史上最優(yōu)秀的趙孟頫書畫作偽者和最大受益人,各自都有穩(wěn)定的書寫特征,穩(wěn)定地使用自制的同一套特征明顯、差異顯著的偽?。▓D6),亦可在鑒定實踐中設(shè)盲檢驗。
《辨?zhèn)巍芬粫?,從似是而非的輔助依據(jù)出發(fā),缺少對作品本體特征、差別的準確描述,做不到客觀,展示不出預(yù)見性,讓人如何相信作者的圖像鑒定能力。
那么俞和作偽趙孟頫款《六體千字文》、俞和本款《篆隸千字文》,與陸士仁《四體千字文》是不是“確有相似之處”“更似模子刻印一般無二”“一目了然”“同樣一般無二”呢?
當然不是。不僅不是,而且差別顯著,文字描述、圖像指示都能非常簡單明確地顯示,二者在藝術(shù)追求和書寫水平上有著巨大的差距。
表2 趙孟頫款《六體千字文》俞和本款《篆隸千字文》陸士仁本款《四體千字文》比較
這里所談,僅僅是《六體千字文》一篇的問題,趙孟頫《行書千字文》《草書千字文》真跡、俞和作偽趙孟頫款《小楷道德經(jīng)》《九歌書畫冊》、俞和本款《篆隸千字文》、鄧文原章草《急就章》真跡等都被《辨?zhèn)巍放袨殛懯咳首鱾?,以及《自寫小像》被判偽,絕大多數(shù)題跋書法的鑒定,同樣缺少深入的圖像分析,大都是錯判。
文史考證不應(yīng)作為鑒定的起點,而應(yīng)作為鑒定之后的檢驗環(huán)節(jié)。古代文史資料流傳下來,陷阱一點不比古書畫作偽少,史料本身首先要辨真?zhèn)?、尋來源、明省簡,避免孤證,避免道聽途說。《辨?zhèn)巍分?,大量使用孤證和二手甚至三手材料作為立論起點,然后附會論證,這就成“羅織”了。
1.比如《趙孟頫〈自畫像〉〈飲馬圖〉辨?zhèn)巍罚ǖ?1—101頁)
關(guān)于趙孟頫《自寫小像》(圖7),《辨?zhèn)巍返蔫b定出發(fā)點:“其‘破綻’主要出在明宋濂所書《趙文敏公小像贊》一文中。”宋濂有跋“公之外孫吳興林子山”,關(guān)于“林子山”到底是趙孟頫外甥還是外孫問題,作者唯一采信的史料是清代顧文彬《過云樓書畫記·卷二》的轉(zhuǎn)述 “《石田集》有題林子山《濯足圖》注云:‘子山,趙文敏之甥,有隱操’”,由此認定《自寫小像》以甥為孫的“破綻”,并斷言“對宋濂而言是絕對不可能發(fā)生的”。
以三四手的孤證,作為論證出發(fā)點,奢談絕對,其危險不言而喻。
林子山其人文獻累牘,不難查證,臺灣學者王德毅等人繼1972年至1976年《宋人傳記資料索引》后,1979年至1982年又編纂了《元人傳記資料索引》,作為宋元史學及藝術(shù)史研究的入門必備,“林子山”詞條出現(xiàn)在元人卷第677頁,計有《宋文憲公全集》等書目7卷、文獻8筆(圖8)。
書目中宋文憲公即宋濂,宋濂為林子山寫了兩篇文章《玄武石記》《愚齋集序》,顯示二人過從之密。愚齋,為林子山的號。據(jù)宋序,“髫齡之時,即解綴篇章,有外氏趙文敏公家法”,這里“外氏”即“外祖父”,毫無疑問。
李鑄晉據(jù)以在《鵲華秋色—趙孟頫的生平與畫藝》一書中為林子山立小傳:
林靜,字子山,號愚齋,孟頫外孫。曾祖弁,祖友信,父德驥,皆為武職,管軍總管,俱讀書知文。靜髻齡時,即解綴篇什,有外祖趙文敏家法。研窮經(jīng)史百氏,雖老釋玄詮秘典,悉掇其芳潤。從金華宋濂游,為諸生。郡縣累辟不就,著《愚齋集》,宋濂為之序,亦能圖畫。(見《宋學士文集》《張光弼集》《蘇平仲集》及成化《湖州府志》。)
當然《元人傳記資料索引》僅僅收錄了與傳記有關(guān)的部分文章,以簡單主題詞“林子山”粗略檢索《四庫全書》,得書25卷,文獻34筆,剔除無關(guān)和重復亦超過20筆,涉及林子山與趙孟頫甥、孫關(guān)系的計有3筆:
(1)陶宗儀《南村詩集》卷四《題林子山畫次韻》有注:“子山乃松雪外孫,余家有其畫,名休承?!?/p>
(2)凌云翰《柘軒集》卷二《草心軒為林子山賦》有注:“子山舅趙仲穆為畫葷草,因以名軒?!?/p>
(3)張丑《清河書畫舫》著錄沈周題林子山《濯足圖》與《石田集》略同:“林子山,趙文敏公甥,有隱操?!?/p>
陶宗儀、凌云翰、宋濂等,與林子山直接交往、反復著錄、獨立著錄,其權(quán)威性顯然遠高于明朝中后期道聽途說的沈周和張丑,更高于抄錄轉(zhuǎn)述的顧文彬。
實物方面,趙孟頫嫡外孫王蒙《致德常判府厚愛帖》(圖9)稱林子山為友人:“友人林靜子山,吳興人,亦趙氏之甥也?!蓖趺僧斎徊粫Q呼長輩為友人,“趙氏之甥”則與凌云翰所稱“子山舅趙仲穆”表里一致。
針對“外孫”問題,《辨?zhèn)巍酚忠谩坝嘘P(guān)研究”推理論證:
有關(guān)研究揭示,按六女長幼為序,前五女分別嫁與強文實、費雄、李元孟、王國器及劉姓一人。其第六女,一說早卒未婚,一說嫁與韓姓某人??傊?,趙孟頫的女婿中未見有林姓之人,林子山當然不會是趙孟頫的外孫。
引用“有關(guān)研究”當然是可以的,但有一定規(guī)范和技巧。本例中“一說嫁與韓姓某人”與“一說早卒未婚”明顯矛盾,必有一錯的情況下,本應(yīng)追溯史源,再判斷甚至再研究,作出說明,這是規(guī)范問題;通過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個中原因,這又是技巧問題??上А侗?zhèn)巍妨_織“證據(jù)”心切,無論對錯,不作任何說明,兩條都用,輕易就放過了解決矛盾的寶貴機會,后面的“林子山當然不會是趙孟頫的外孫”就只能是想出來的當然,不是必然。
實際上,這個第六女就是早卒未婚,時間是至大二年(1309)正月廿日,原因是大德十一年(1307)江浙大饑荒引起的至大元年(1308)的江浙大疫〔8〕,趙孟頫有三件書信專門說幼女夭亡的事情,分別是:
上海博物館藏,致靜心相干《小女帖》:“小女不幸棄世?!?/p>
日本靜嘉堂文庫藏,致中峰和尚六札冊《幼女夭亡帖》:“正月廿日幼女夭亡?!?/p>
日本靜嘉堂文庫藏,致中峰和尚六札冊《亡女帖》:“亡女蒙吾師資薦,決定往生?!?/p>
所以趙孟頫第六女既不可能嫁與林子山,也不可能“嫁與韓姓某人”。那么“嫁與韓姓某人”的錯誤研究是怎么來的呢?沈夢麟《花谿集》記載:“會稽儒者韓征君(介玉),渠是魏國趙公之外孫。”既然是外孫,那么“一定”是趙孟頫女兒的兒子,前五個沒有姓韓的,就安排給第六女。原來這個二手材料也是用孤證來安排的。
《花溪集》里記載趙孟頫的韓姓外孫是不是偽史呢?當然不是,沒有第六女“嫁與韓姓某人”,韓介玉照樣可以是“魏國趙公之外孫”,并非一定要趙孟頫的女兒的兒子才叫外孫,就像兒子并非親生的才叫兒子一樣,外孫也有多種可能。同理沒有第六女“嫁與林姓某人”,林子山照樣可以是“魏國趙公之外孫”。
大德二年(1298)、三年(1299),趙孟頫先后提調(diào)寫經(jīng),出任江浙儒學提舉,成為江南士人入仕的重要通道,戴表元在《紫芝亭記》中稱頌“天下士被其欬唾者,噓為祥風;飲其膏沐者,潤為榮河”。在取消科舉的大環(huán)境下,缺少仕進通道的江南士人,對于能夠舉士入官的趙孟頫無不爭相攀附。趙孟頫的血親和姻親關(guān)系以及非血親姻親關(guān)系中,有很大一部分牽連攀附關(guān)系,由遠攀近,由無攀有。
查《先侍郎阡表》〔9〕,趙孟頫之姊趙孟家適會稽韓巽父,韓介玉當為韓巽父的孫輩,無論如何算也不是趙孟頫的親外孫,而是外侄孫,這就是由遠攀近。
又如,唐門岳家,“趙文敏公,至與之婚姻”實為與趙孟頫某個侄輩或侄孫輩婚姻;德輔教授由一般友誼關(guān)系的“仁弟”變成有輩分論序的“仁侄”;趙孟頫致季宗元稱“總管相公尊親家”實際上是上面不知哪一輩有過姻親關(guān)系“世附女蘿”,等等。另外林子山這個攀附外孫為什么又變成了外甥、宋濂跋中錯誤紀年產(chǎn)生的數(shù)學原理、《自寫小像》本幅的問題與解釋、《自寫小像》的繪制背景等等,筆者另有專文,見于《中國美術(shù)》2019年第2期,此不贅述。
2.又如《鄧文原章草書〈急就章〉辨?zhèn)巍罚ǖ?37—145頁)
章草對于鄧文原來說是孤品,但題款26字是小楷(圖10),有故宮博物院藏《芳草帖頁》《跋周密藏保母磚卷》等參考品,以及印鑒作為輔助證據(jù)可核對,真跡無疑。
《辨?zhèn)巍钒l(fā)現(xiàn)鄧文原的簽款“大德三年三月十日……書于大都慶壽寺僧房”,而“據(jù)《元史·鄧文原傳》記:‘大德二年調(diào)崇德教授,五年,擢應(yīng)奉翰林文字’”,由此結(jié)論,鄧文原大德三年(1299)人在江南,不可能筆在大都寫《急就章》。
當然這里用的又是孤證證偽。
正史中人物傳記,主要取材于“行狀”“神道碑”等,改寫時,為了避免直接抄襲,造句遣詞往往要換同義詞或近義詞。
《元史·鄧文原傳》來自吳澄為鄧文原寫的神道碑,原句為:“大德戊戌,部注崇德州教授”〔10〕,這里“大德戊戌”換成同義詞“大德二年”沒有問題,但是把“注官”換成“調(diào)官”,意思就完全變了。
《元史》卷八十三《選舉三》:
凡注官守闕:至元八年,議:“已除官員,無問月日遠近,許準守闕外,未奏未注者,許注六月滿闕,六月以上不得預(yù)注。”二十二年,詔:“員多闕少,守闕一年,年月滿者照闕注授,余無闕者令候一年?!贝蟮略?,以員多闕少,宜注二年。
今天的公務(wù)員考試是定額招考,考中就上班。古代不能跟今天比,古代交通和通訊都不發(fā)達,國初往往缺人,舉薦、注官、調(diào)官可以說是一回事。承平時期要維護基層政權(quán)穩(wěn)定,就不可能等闕官了再招,需要有適度的“冗官”注冊在籍,隨時聽用,宋代通過吏部銓試試中就注冊,如趙孟頫“未冠,試中國子監(jiān),注真州司戶參軍”〔11〕,元代恢復科舉以前人才選拔主要靠舉薦,比如趙孟頫被程鉅夫舉薦入仕,自己又舉薦鄧文原等人寫經(jīng)改授官職,被舉薦者也是先注冊聽用再赴任。
制度性冗官到朝代中后期普遍造成冗官過濫的問題。比如趙孟頫注官聽用的南宋后期,宋理宗紹定元年(1228),臣僚上言:
即今吏部參注之籍,文臣選人、武臣小使臣校尉以下,不下二萬七千余員,大率三四人共注一闕,宜其膠滯壅積而不可行。乞命吏部錄參、司理、司法、令、丞、監(jiān)當酒官,于元展限之上更展半年。〔12〕
三四人共注一闕,每人任期三年,排隊就得排上9—12年,所以趙孟頫在南宋末年考上注冊公務(wù)員只能在家聽用,再加上未到年齡,根本沒有調(diào)官上任的可能性。
除了銓試、舉薦注官,屆滿、假滿離任官員也在排隊聽用行列。趙孟頫在元代還有一次候闕記錄,大德十年(1306)秋,趙孟頫以“煬發(fā)于鬢”辭去江浙等處儒學提舉〔13〕,歐陽玄《趙文敏公神道碑》:“以集賢直學士行江浙等處儒學提舉,除揚州路泰州尹,進階中順大夫,需次于家。”〔14〕神道碑省略了辭官情節(jié),也不注年月,《元史》則只言“未上”,但這都不算錯誤文獻。只是遇到這樣的傳記,孤證立論,削足適履就很危險了。通過史源追溯,知道了“未上”的原因是“需次”。
筆者所見最早使用“需次”一詞為宋朝,指官吏授職后,按照資歷依次補缺。元祐初,上官均上言“諸路吏選,有待試,有需次,率及七年,方成一任”〔15〕;實例如與楊萬里、范成大、陸游并稱為“南宋四大詩人”的尤袤“注江陰學官,需次七年”〔16〕,果然需次了7年;又如,南宋樓鑰有詩“九江需次今幾年,去去淥水依紅蓮”〔17〕,需次無期;元朝后期,需次甚至有長達10年的,如王豫齊曾兩次需次“泰定四年(1327)郡守論薦公于淛東宣慰使司都元帥府,署臺州路臨??h儒學教諭,需次,至元三年(1337)始就職……至正元年(1341)調(diào)諭天臺,需次七年乃視學事”〔18〕,前后合計需次17年;趙孟頫從至大二年(1309)需次到至大三年(1310),如果不是被元仁宗召入東宮,恐怕也會有“泰州需次今幾年”的問題。
那么鄧文原大德二年(1298)受趙孟頫薦舉赴大都寫金字藏經(jīng)而注官崇德,要需次到什么時候呢?鄧文原《巴西文集》第一卷、第一頁、第一篇文章、第一行:“崇德,古御兒地,大德己亥,吾嘗為其州文學椽”(圖11),己亥也就是大德三年,非常幸運只需次了1年左右。干支紀年不比數(shù)字“二、三”,存在抄錯、污損、涂改、添筆問題,非常準確,而一本書最難出錯的就是卷首第一行。如果不放心,還有同卷第二篇文章:“大徳己亥,余職教御溪。”仍然是干支紀年。《元史》是常見書,《巴西文集》是罕見書,要造假,也未必知道鄧文原大德三年(1299)有前半段在大都需次。
出現(xiàn)矛盾的人物傳記與規(guī)章制度,二者都來自《元史》記錄,該信哪個?這就需要權(quán)衡史源親疏,解決邏輯矛盾,增加更多第三方獨立無關(guān)聯(lián)關(guān)系的史源信息,不能輕易用未經(jīng)辯證的孤證否定重要古跡,尤其還在鑒定者對“主要依據(jù)”認識不清的情況下。
3.又如《趙孟頫〈小楷書道德經(jīng)卷〉辨?zhèn)巍罚ǖ?03—109頁)
《辨?zhèn)巍啡匀缓雎浴爸饕罁?jù)”,迷戀“硬傷”。經(jīng)考證,延祐三年(1316)趙孟頫在大都不在湖州,而小楷《道德經(jīng)》(圖12)年款為“延祐三年”地址卻是湖州德清的“松雪齋”,“身在大都為官的趙孟頫,怎可能在松雪齋為人書寫《道德經(jīng)》,此為考據(jù)上的‘硬傷’,《道德經(jīng)》必非真跡”。文末并將《道德經(jīng)》與《六體千字文》歸類,再次將作偽者指向陸士仁。
一址一名,針對趙孟頫這個個案來說問題不算太大,但并不保險,像張大千一樣走到哪里書房都叫“大風堂”的書畫家并不鮮見,如果趙孟頫也偶有此習,或者一時抄謄筆誤呢?所以更重要的,首先還是解決“時代風格和個人風格”這個主要依據(jù)問題,其次“松雪齋”的地理位置才有錦上添花的輔助作用,不可本末倒置,將這樣的細枝末節(jié)作為出發(fā)點。
《辨?zhèn)巍酚职阎匾性凇皟扇諘晌迩ё帧边@樣的“破綻”上,以一己之經(jīng)驗認定趙孟頫兩天寫不出小楷五千字:“該卷長618.6厘米,若將這六米多長的小楷書手寫卷兩天內(nèi)寫完,大概只能令觀者嘆為神技了”。甚至羅織楊載延祐七年(1320)題跋趙孟頫《黃庭經(jīng)》“松雪翁年老不復為人作小楷書”推論趙孟頫“至晚年放出話,從此不寫小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這樣的憑空想象和羅織出來的“情理”是靠不住的。其一,趙孟頫晚年大量書寫小楷;其二,兩天內(nèi)寫小楷五千字是一般書寫者常規(guī)甚至底線。
趙孟頫的存世晚年小楷作品計有:延祐五年(1318)四月二十一日跋《快雪時晴帖》、延祐六年(1319)八月五日書《洛神賦》、延祐七年(1320)正月廿七日為中峰和尚寫《圓覺經(jīng)》真跡摹刻刊印本。前者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后兩者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前者字不過百,中者字不過千,后者字數(shù)一萬四。
并且,趙孟頫晚年寫《圓覺經(jīng)》不止一次孟頫書信中,延祐六年有三條:七月二十三日致中峰和尚《還山帖》:“《圓覺經(jīng)》尚有三章未寫畢,一得斷手,便當寄上。又恐字畫拙惡,不堪入板?!笨梢娔】炭”疽膊恢挂环N;八月十七日致中峰和尚《圓覺經(jīng)帖》:“昨作書,以《圓覺經(jīng)》拜納,當已得達?!奔s十月,致中峰和尚《兩書帖》有:“《圓覺》俟再寫納,并乞清照?!鼻昂髢杉榕_北故宮博物院藏,中間一件為上海博物館藏。
“松雪翁年老不復為人作小楷書”,更可能是官位日高,不為常人作書。這里的“人”翻譯過來應(yīng)為“常人”,有面子的皇帝、中峰和尚、親家、自家,自然不是“常人”,提筆就寫,并不含糊,怎么可以把一個學生的話當成數(shù)理邏輯一樣絕對化理解呢。
同樣,也不能根據(jù)趙孟頫晚年大量書寫小楷反過來說楊載書法不對,作為學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是很正常的,正確的途徑仍然是前面講的圖像邏輯。
關(guān)于每日書寫字數(shù)的問題,不能以不怎么寫毛筆字的今天人寫小楷慢,去想象古人寫小楷也慢。小楷是古人日常最常用字體,記事、寫作、書經(jīng)、應(yīng)試等都是用小楷。為什么要用小楷?因為小楷筆畫尺度小起止轉(zhuǎn)折輕動作幅度小,毛筆蓄墨量大不需經(jīng)常蘸墨,字徑小不用經(jīng)常換紙,編纂成冊信息量大,而且正常書寫者并非作意臨摹而是寫的我體字,這就好比我們用鋼筆記筆記,書寫自然快。
以文獻記載,如宋崇寧二年五月四日禮、戶部奏議:“校書省見謄寫三館書籍充秘閣書……每月各人支錢三貫五百文,每日寫字二千五百?!薄?9〕按每天有效時間6小時計,60×60×6÷2500=8.64秒/字,1分鐘不到7個字。這么慢的速度,當然是給錢寫字應(yīng)付目標考核的一個低限水平,標準必須保證最低水平寫工能正常完成,這樣的速度只值每天116文,“竟不如當時體力勞動之價”〔20〕。
很難想象抄書一天都寫不了2500字,科舉如何答卷,審訊如何筆錄。存世檔案中殿試卷并不少見,嘉慶以后格式:素頁2開備寫履歷三代約100字,彌縫;正卷8開,每開12行,共96行,正卷有紅線界直無橫格,又不得點句鉤股、添注涂改;因此,外給草本一本,尺寸與正卷同,有縱格和橫格,以便從草本謄錄正卷時用以蓑衣比格(抄一行撕一行),既可橫排整齊,又可防止錯漏。草本行24字,低2字寫,空2字留作“策冒”“策尾”頌圣雙抬用。實際每行22字,滿卷一般7開零4行共88行,謂之“七開半”,即22×88=1936字左右〔21〕。
以1904年末科狀元劉春霖殿試策為例:素頁履歷85字,正卷剛好1950字,合計2035字,自晨及昏,不添燈燭,起草謄錄共4070字。前者用行草書寫更快而有斟酌改添遲緩,后者用館閣工楷書寫更慢而無斟酌改添,后者或略長于前者。若全天謄錄夜添燈燭,不比橫格的工楷寫經(jīng)格式,當略近或高于此數(shù)。
至于趙孟頫,被鮮于樞、班惟志、陶宗儀稱“后之覽者,豈知下筆神速如風雨耶”“運筆如飛”“日書萬字”,用“豈知”表示不可思議,自又比一般人更快。如果沒有旁騖,又無須蓑衣比格橫排整齊,小楷一天5000字,應(yīng)屬正常。換成俞和的功力,所謂兩天寫5000字,恐也只是兩個大半日而已。若兩個整天,則是任何正常書寫者都能干的正常事,談不上“令觀者嘆為神技”,于證真、證偽皆無裨益。
當然,這里研究趙孟頫的書寫速度,并不是要說延祐三年(1316)款的《道德經(jīng)》就是趙孟頫的真跡,這件小楷無論是書法還是印鑒都是毫無疑問的俞和作偽,筆者已有詳細論證〔22〕。從書寫水平上說,俞和較之趙孟頫雖有差距,但與陸士仁的扁薄、燥露、瑣碎相比,則是天壤之別(圖13)。
4,又如《過云樓藏趙孟頫〈草書千字文卷〉辨?zhèn)巍罚ǖ?20—128頁)
《辨?zhèn)巍酚昧搜笱鬄?000多字作時空證偽,風格辨析仍然是寥寥數(shù)語,草草交給陸士仁,放在篇末,當然沒有什么可信度。
時空證偽怎么說呢?
(1)根據(jù)楊載《趙文敏公行狀》記載,《辨?zhèn)巍泛喪觥摆w孟頫、張伯淳等人應(yīng)詔赴大都,時間是至元二十三年丙戌十一月,且趙孟頫居被薦人中‘首選’”,所以“此二十余被薦之人應(yīng)同時赴大都,不可能有先后時間的差距”;
(2)程鉅夫詔訪遺逸不止一人,如張伯淳一同被舉薦,《元史·張伯淳傳》:“至元二十三年授杭州路儒學教授”,所以“張伯淳在赴大都的同年,即在至元二十三年十二月間,已經(jīng)被授予杭州路儒學教授,即回其家鄉(xiāng)做一名學官去了”;
(3)若干事實如:世祖接見、參議至元鈔法、發(fā)難刑部郎中、授官兵部郎中等,都表明趙孟頫從至元二十三年(1286)十一月到二十四(1287)年六月都在大都;
(4)所以《草書千字文》中“吾有京師之行,趣迎上道,時至元丙戌十二月也”和“次年三月,馳驛至崇德”(圖14)的事件“純屬子虛烏有”。
同樣由于大量使用孤證、道聽途說和想象,以上每一條都不成立:
1)原文“十一月”是舉薦時間,不是成行時間,趙孟頫居首選與“此二十余被薦之人應(yīng)同時赴大都”沒有因果關(guān)系,參見陳得芝教授論文《程鉅夫奉旨求賢江南考》〔23〕中相關(guān)考證,薦選二十余人并非一蹴而就,是隨薦隨行,先后到達大都的。比如凌時中,字德庸,即程鉅夫此行所薦〔24〕,《元人傳記資料索引》有文獻7筆,《松雪齋文集》卷六《送凌德庸赴淮東憲幕序》即敘述了二人“今年之春,相遇于都下,握手言笑,若有雅故”。凌時中雖為湖州人,但以建昌路(今江西南城)司獄被薦,從江西出發(fā),顯然沒有繞道杭州與趙孟頫等人同行。
(2)孤證《元史·張伯淳傳》,其史源是程鉅夫為張伯淳所作墓志銘,原文是:
圖5 2017年故宮出版社《趙孟頫書畫全集》第十冊清晰圖像證實趙孟頫款《四體千字文》確為俞和偽印
圖6 真?zhèn)乌w孟頫書法與各具特色的真?zhèn)斡¤b對應(yīng)關(guān)系設(shè)盲檢驗
圖7 趙孟頫 自寫小像 故宮博物院藏
圖8 《元人傳記資料索引》書影
至元二十三年,某以侍御史受詔,選士南方。未行,聞廷紳有言公賢者。既至杭,公為博士,時猶未識公,而舊識識公者人人言公,與所聞同也。暨識,而心察之,又同也。乃薦之。明年報命,有防問所薦有可相者乎,對曰:“惟上所試,以觀其材耳”,由是公晉居憲幙。〔25〕
“既至杭,公為博士”,詔訪以前,張伯淳已經(jīng)是學官;“明年報命”,程鉅夫復命是至元二十四(1287)年;“有防問所薦有可相者乎……由是公晉居憲幙”,張伯淳被薦授的官職是“憲幕”,即浙東道按察司知事,不是學官。這個薦授官位雖低,卻是用以試相才的,所以后來才有“在官二年,五祈閑不遂”,不許辭。為什么要五次請辭呢?墓志又言,大德六年(1302)夏,張伯淳“病終于官,得年六十有一……夫人趙氏前十三年卒”,因為張伯淳的夫人,也就是趙孟頫的五姐趙孟艮身體狀況不佳,卒于至元二十六年(1289),按察司最后才不得不在張伯淳“在官二年”后批準請辭,由此倒推,也正是至元二十四年(1287)開始“晉居憲幙”。
《元史·張伯淳傳》的記敘比《元史·鄧文原傳》好在并沒有錯誤,只是過于簡略,錯誤史料導致錯誤結(jié)論,簡略的正確史料遇到隨意的錯誤解讀同樣導致錯誤結(jié)論。
(3)趙孟頫初至大都寫了一首詩《初至都下即事》:“海上春深柳色濃,蓬萊宮闕五云中。”不僅是春天,而且還是春深,柳色已經(jīng)很濃了,顯然不是什么冰封河凍的十一月。這既與程鉅夫“明年報命”一致,也是“明年報命”的原因。如吳澄大德六年(1302)十月底的一次由大都南還行程就因為“河凍不可行”,推遲到“七年癸卯春,治歸,五月己酉至揚州”〔26〕,非軍情要務(wù),程鉅夫、趙孟頫、張伯淳不可能冒著封凍在半途的危險十一月出行北上。
圖9 [元]王蒙 愛厚帖 故宮博物院藏
圖10 [元]鄧文原 章草急就章(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圖11 [元]鄧文原 巴西文集 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藏明抄本
圖13 [元]俞和作偽趙孟頫款《道德經(jīng)》與陸士仁《四體千字文》對比
圖14 [元]趙孟頫 草書千字文(局部)上海博物館藏
(4)釋文有兩處錯別字,一處是“趣迎上道”應(yīng)為“趣迫上道”,另一處是“次年三月”應(yīng)為“次年三日”。按省略語法,次年三日,即次年正月三日。后一處錯認甚至被《辨?zhèn)巍穼iT用紅線標注過,作為全文最重要的立論起點,實在是不應(yīng)該。
按至大三年《蘭亭十三跋》(圖15)行程,最早時間款是“至大三年九月五日孟頫跋于舟中”,地址是南潯北,日本靜嘉堂文庫藏趙孟頫致中峰和尚六帖冊中《長兒長往帖》(圖16)記載:“去歲九月離吳興,十月十九日到大都”,將途經(jīng)點南潯北,按水系恢復至德清,加2天,行程46天。
《松雪齋文集》卷九《大元封贈吳興郡公趙公碑》:“五月十三日,孟頫被旨許過家上?!?,致中峰和尚六札冊《得旨暫還帖》:“四月間得旨暫還……五月間離都,觸暑遠涉……六月廿日到家”,行程47天。
至元二十四年(1287)正月三日過崇德,按水系為杭州出發(fā),時間為正月初一,以46天計算,到達時間應(yīng)為二月十六日,對應(yīng)格里高利歷
多重史源的反復校核下,偏信孤證的時空證偽至此全面崩潰。
5.又如《趙孟頫〈行書千字文〉辨?zhèn)巍罚ǖ?10—119頁)3月8日,通過天文歷算,得1287年3月5日16時54分5秒“驚蟄”,正好“海上春深柳色濃”。
文末風格判斷部分如前,無足取信。本幅文史考證部分,《辨?zhèn)巍酚^察到該卷《行書千字文》(圖17)中的“玄”“郎”字缺筆避諱現(xiàn)象,認為是“難以解釋的現(xiàn)象”,并展開了一個遞進證偽思路:
(1)“此卷應(yīng)是臨寫隋智永《千字文》的宋刻本,才會有避宋代皇帝名諱的現(xiàn)象”;
(2)此卷“應(yīng)是臨寫宋政和年間以后的刻本”,理由是撰寫者行“敕員外散騎侍郎”改“梁員外散騎侍郎”應(yīng)在政和年間以后,而趙孟頫的《千字文》寫本均為后者;
(3)“假如要如實臨寫,則不僅是上述二字避諱,還應(yīng)避宋徽宗趙佶及此前的幾代皇帝的名諱”;
(4)“北京故宮博物院藏趙孟頻《二體千字文》一冊,同樣書“梁”而不書“敕”,《千字文》無一字避諱”;
(5)“上海博物館藏趙孟頫《真草千字文》“玄”字避諱”;
(6)“同藏于上海博物館的趙氏《杜甫秋興詩卷》書“匡衡抗疏功名薄”一句中“匡”字缺筆,避宋太祖趙匡胤名諱。該詩卷首句“玉露凋傷楓樹林”中“樹”字,細察該宇結(jié)構(gòu),其實也屬缺筆字,應(yīng)避宋英宗趙曙的嫌名諱”??肌按司響?yīng)是趙氏三十歲左右的早年所書,其時尚未應(yīng)詔仕元”。
結(jié)論:“這說明,趙氏書法作品中避諱,應(yīng)該有出仕前后的區(qū)別?!蓖普摚骸耙簿褪钦f,若其仕元之后,仍在書寫文字中有避諱現(xiàn)象,則提醒我們要注意了?!毖韵轮猓河小靶弊秩蹦c“避諱”現(xiàn)象的《行書千字文》以及上博藏《二體千字文》都不對。
首先是現(xiàn)象觀察與描述,《辨?zhèn)巍酚^察到的《行書千字文》《二體千字文》中的所謂“玄”字“避諱”,其實是后來的藏家用工具刮去的(圖18),趙孟頫并沒有避“玄”諱,而只是“被避諱”,趙孟頫能管住或管不住自己,但肯定管不住后代藏家怎么想?!袄伞笔钦鴮懀]有缺筆避諱問題,“朗”字“良”旁缺末點,不能算正常的避諱。
現(xiàn)象描述已經(jīng)錯了,后面的推理本就毫無意義了,但相關(guān)推論的舉證和論證方法實在匪夷所思,也很容易澄清:
(1)此卷《行書千字文》臨摹自智永,是個未經(jīng)證明的立論,但卻很容易證偽。比如所有版本智永《真草千字文》均作“律召調(diào)陽”,而所有趙孟頫寫本均作“律呂調(diào)陽”,書寫方法差異也很大(圖15)。這樣的文字問題只不過是蒙學記憶或元代書肆刊印本的版本問題而已。“敕員外”與“梁員外”問題也正說明此卷《行書千字文》并非臨摹自智永。
(2)《杜甫秋興詩卷》中“匡”字有避諱現(xiàn)象,缺末橫。“樹”字是正常書寫,沒有避諱問題,可參考《閑居賦》《秋聲賦》《遠游》《天冠山詩》等。
(3)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所藏三本趙孟頫《千字文》真跡寫本,《樂善堂帖》刻本中趙孟頫行書《千字文》等,所有“匡”字缺頂橫避諱(圖19),而其他宋朝皇帝諱不避。
趙孟頫書法中,有避諱現(xiàn)象和不避諱現(xiàn)象的還有:
(1)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小楷《褉帖源流小楷卷》真跡,避“永”字家諱,缺末筆(圖15)。
(2)美國弗瑞爾美術(shù)館藏,小楷《常清靜經(jīng)》真跡,避“永”字家諱,缺末筆;“玄”字被刮去末點,又被補墨。
(3)臨《蘭亭序》以及大量抄錄書法作品中并不避“永”字家諱(圖20)。
(4)作文避諱比抄錄古詩文容易,漢語里有豐富的同義詞,避諱可以自由遣詞而無須缺筆,《松雪齋文集》中,并無刻意避宋諱家諱問題。但也有一些不合理低頻字,如“玄”字0次、“匡”字1次,“玄”“匡”都是常用字,不合理的低頻不排除有避用因素,但“匡”字的使用說明并不刻意。“永”字雖有16次,但基本都是地理、人物名詞以及引用、奉敕制文等。父諱“訔”字3次,都是與祭父有關(guān)的文章,一般是留空格由他人填諱,但“訔”既是避諱字也是生僻字,本就不會出現(xiàn)在一般詩文中。
偽本及作偽者本款書避諱或不避諱情況:
(1)俞和作偽趙孟頫款《四體千字文》“匡”字缺頂橫避諱;
(2)俞和作偽趙孟頫款《六體千字文》“匡”字不避諱;
(3)俞和本款《篆隸千字文》“匡”字不避諱;
(4)陸士仁本款《四體千字文》“匡”字均不缺筆避諱。
這些,都只是現(xiàn)象,有一定規(guī)律,但沒有必然或必不。趙孟頫不避諱“玄”字,沒有問題,要避諱“玄”字,也沒問題,最沒有關(guān)系的就是仕元與否?!囤w孟頫〈行書千字文〉辨?zhèn)巍窡o論是現(xiàn)象觀察、證偽過程、結(jié)論還是推論都是錯誤的。
其實用避不避諱來鑒定書畫,以前有過一些貌似成功的案例,后來大多都被證明是錯誤的,法律理解誤差、執(zhí)法不嚴格、書寫不守法等問題普遍存在。而歷史上因不避諱而被執(zhí)法的其實都不僅僅因為不避諱,避諱問題歷來就是一個高標準立法、普遍性違法、選擇性執(zhí)法的口袋罪,執(zhí)法特征就是對人不對事。同時歷史上也沒有過強行禁止避諱,改朝換代,已不需避諱的字有人愿意避,沒有人阻攔,有無從執(zhí)法。民間書寫,公開的就避,私下的就不避,想起來就避,沒想起來就不避,想自定一個避諱就自定一個,規(guī)律性差,隨意性強,有統(tǒng)計價值,卻無個案價值,就像薛定諤的貓。
最生動的兩個案例,一個是北宋大觀三年(1109)薛嗣昌刻關(guān)中本《智永真草千字文》,避諱情況(表3):
表3 關(guān)中本《智永真草千字文》中避諱情況一覽表
按“‘王制: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廟而七?!鏋椴混鲋嫱?,大抵七世以內(nèi)則諱之,七世以上則親盡,遷其主于祧,而致新主于廟,其已祧者則不諱也”〔27〕,宋徽宗排第八世,宋欽宗排第九世,宋高宗排第十世,但是實際上到紹興三十二年(1162)才有“欽宗祔廟,翼祖當遷,以后翼祖皇帝諱,依禮不諱”〔28〕,宋孝宗以后“敬”字才真正退出避諱。薛嗣昌這里楷書連犯“敬”“殷”“恒”三諱,草書有“玄”“讓”兩諱例,說明草書非不能諱,而應(yīng)諱未諱有八處,尤其是“匡”字為不祧之諱,實在是無人執(zhí)法狀態(tài)。
圖15 [元]趙孟頫 蘭亭十三跋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圖16 [元]趙孟頫長兒長往帖日本靜嘉堂文庫藏
圖17 [元]趙孟頫 行書千字文卷 故宮博物院藏
圖18 [元]趙孟頫書法真跡《行書千字文》《二體千字文》中的“被避諱”現(xiàn)象,“玄”字末點系藏家用工具刮去
圖19 關(guān)中本智永《真草千字文》與趙孟頫書千字文文字及避諱或不避諱字例
圖20 [元]趙孟頫書法真跡中的避諱與不避諱現(xiàn)象(左,故宮博物院《臨蘭亭序》;右,臺北故宮博物院《褉帖源流小楷卷》)
另一例,無論是翼祖之諱“敬”字,還是宣祖之諱“殷”字,米芾都比薛嗣昌解諱得早。如《竹前槐后詩帖》《致伯充帖》《賀鑄帖》《李太師帖》之“敬”字不缺不諱;《蜀素帖》中兩個“殷”字,一個避諱缺末筆,一個不避不缺筆。私密空間、法外之地,被選擇性執(zhí)法的風險不敵一幅蜀素的價格,但寫到末尾想起來要避諱也沒有必要固執(zhí)。拿必然或必不去規(guī)定趙孟頫又有什么道理呢?
現(xiàn)代鑒定,需要更加深入的圖像分析、更加客觀的描述技術(shù)、更加嚴密的邏輯闡述,文史考證首先應(yīng)對史料進行辨?zhèn)?,即使是正確史料的使用,也應(yīng)注意多源互校、正確解讀,廓清時間、地點、人物,了明起因、經(jīng)過、結(jié)果。
以上限于篇幅,僅就《辨?zhèn)巍分汹w孟頫及相關(guān)部分的核心論證以及相關(guān)原則略作展開,實在是掛一漏萬?!侗?zhèn)巍芬粫?,主要依?jù)論證粗疏,文史考證大量使用孤證途說,更多問題,尚待讀者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