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煦
【摘 要】影片《浪潮》改編自發(fā)生在美國某學校的一個真實事件,導演甘尼斯·甘賽爾(Dannis Gansel)將電影中故事的發(fā)生地搬到德國。德國作為二戰(zhàn)時納粹的大本營,人們對歷史重演的警惕性使得此改編更讓電影中的獨裁與集體主義無時無刻不刺激著觀眾們敏感的神經(jīng)。本文從電影《浪潮》的視聽語言研究起步,嘗試探討其相對保守的敘事策略背后的社會文化支撐。
【關鍵詞】極權主義民主;集體主義;獨裁;《浪潮》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08-0076-02
一、保守的鏡頭語言
影片在視聽語言上無甚新意,整體的敘事結構仍舊采用古典三幕劇形式,使用全知視角交代事件全過程,如此可以更加便利周全地向觀眾展現(xiàn)故事中每個人物的不同性格與體驗。在鏡頭上,影片多使用標準鏡頭,僅在結尾處使用了一種“運動的人為變形”,亦可稱為“動作的機械扭曲”——定格,用以烘托主題,同時與開頭碎片化的剪輯形成鮮明對比。影片多采用古典剪輯手法,少量使用了主題蒙太奇。總體而言,這些易被觀眾接受的視聽語言最大程度保證了影片主題的傳達。
而在具體情節(jié)點,影片也適當?shù)馗鶕?jù)劇情發(fā)展在視聽方面做出了些許調(diào)整。例如在開頭,一個假期都在為所鐘愛的“無政府主義”這門課做準備的老師,賴納·文格爾,駕駛汽車駛往學校的路上,他的情緒十分明快,但影片同時要暗示后續(xù)急轉直下的情節(jié),這時影片主要使用了相對快速的鏡頭節(jié)奏,另外將視平線傾斜,使用斜向構圖。這種斜角鏡頭即為“德國式鏡頭”(Dutch Angle),這種攝影方式起源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是表現(xiàn)主義電影中的常用手法,通常被用于表現(xiàn)被拍攝對象心理上的不安。
同時,影片根據(jù)不同時期老師權力地位的差異逐漸調(diào)整了構圖。起初在辦公室中,校長通知文格爾無政府主義課程被其他老師選走,此時的文格爾氣憤卻無可奈何,影片此時使用了過肩鏡頭正反打傳達文格爾在權力位置中被壓制的地位。而后在上第一節(jié)課時,文格爾起初并不能夠掌控課堂,此時電影使用了低對比度(黑板、黑衣)來弱化文格爾的存在感,同時學生在鏡頭中所處的位置略高于老師。在十分鐘的課間休息后,文格爾已經(jīng)想出了實驗策略,開始逐漸掌控課堂,此時畫面的對比度開始變高,穿著黑色衣服的他移動至白色的窗戶旁邊,甚至使用逆光鏡頭進行凸顯,面部的對比光影加強,而學生在畫幅中的比例減少,位置同時也變低。到了第二堂課時,文格爾全程處于畫面的黃金分割點處,在提出統(tǒng)一服飾后,導演特意讓反對課程提議的女性角色穿上紅色的衣服,與班級中的絕大多數(shù)白色襯衣形成對立,打破影像的平衡,同時突出了文格爾眾星捧月般的地位。而在影片的后半部分,事情的發(fā)展遠遠超出文格爾的控制范圍,面對妻子的質疑和內(nèi)心的反省,文格爾的白色襯衣在畫幅中占有比例逐漸減少。
從上述電影鏡頭語言運用可以看出,影片整體風格趨于保守,并未有出格或創(chuàng)新,影像運用合乎規(guī)范。而在影片的主題表達上,影片也是一部合乎反法西斯、警惕獨裁的主流電影,這一定位也使得影片在問題的探討上相對局限。
二、狂熱的集體主義
事實上,對觀眾來說,有什么比法西斯主義對當代德國仍具吸引力更可怕的事嗎?有,那就是電影所改編的事件原本的發(fā)生地是美國加州的一所學校。無論是影片中,還是銀幕之外的現(xiàn)實世界中,事件發(fā)生的地點都是一個人們對自由、反納粹、反獨裁早已形成共識的地方。這一事實表明,集體主義的狂熱所導向的集體獨裁,并不會因意識形態(tài)的土壤發(fā)生改變。
在文格爾設計實驗的最初設想中,“獨裁”這一權力的絕對使用者是他自己,事實上,在更多更激進的事情發(fā)生之前,他也一直是這么認為的。然而當學生們的舉動一步一步向著更嚴重的,例如殘害他人的生命這類行為靠攏時,當他站在禮堂的中央宣布“浪潮”的過激與結束時,他才意識到,他早已不是那個絕對權力的掌握者了。事件從個人獨裁的設想轉化成為某一群體的獨裁。
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中指出,群體有著獨特的、與個體不同的特征,即: “形成群體的個人也會感覺到一種勢不可擋的力量,這使他敢于發(fā)泄出自己本能的欲望?!倍诙€特征即是傳染的現(xiàn)象,第三個特征是群體更易于接受暗示的表現(xiàn),而這一表現(xiàn)也是傳染所造成的結果。在這樣的集體狂歡中,人們?nèi)狈娏业莫毩⒁庾R和獨立思考的能力,在這種情境中,集體對好與壞、正確與錯誤的認知概念更容易被社會規(guī)則馴化,集體的情緒更容易被激情澎湃的演說家利用。這也正是文格爾能夠進行實驗的基礎。
但是在整個實驗持續(xù)發(fā)酵后,可以明顯看出,文格爾本人對這個集體的掌控早已不再是絕對的。在此可以適當?shù)靥岢鲆粋€疑問,那就是:集體主義是否等同于,或一定走向獨裁的結局?在電影中,答案是,它并不一定會走向個人的獨裁,而是滑入集體獨裁的深淵,或者說是一種極權主義民主。這種“集體獨裁”展現(xiàn)出的最大特點就是排他性,集體中的人面對異見者皆是高舉鐮刀黨同伐異,在這一集體中,包容度是極低的。然而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答案遠遠比電影中的結局復雜得多。
當代集體主義的一種形式便是民主。在美國,有資格的公民每四年選舉一次總統(tǒng),而一旦總統(tǒng)從候選人中當選,他或她就有權代表全體選民,代表他們的集體意志治理國家。其它選舉機制也都相似。而在國家中,每個國家的公民都應該遵守該國的法律,不管他們投票給誰,也不管他們個人是否同意這些法律。國家主義,或者說是民族主義,也是集體主義的一種形式,個人的身份被納入到一個更大的國家、或者民族的話語體系之中。而當身份標簽與個人緊密相連時,不難看出,身份政治也是集體主義。比如各種大型的平權運動都傾向于采取集體受難者敘事策略。然而個人總是很難被一系列標簽輕易概括的,人的多樣性決定了身份交叉的必然,而在不斷交叉后,又會回到個人的點上。
由此可見,集體主義敘事在當代多被用于政治語境、利益訴求中。
三、電影對極權主義民主的表現(xiàn)
影片中的學生生活在現(xiàn)代德國,真實實驗所發(fā)生的地點是美國,這兩個國家都同樣是民主國家。民主與自由時常被綁定在一起,民主被看作是自由的保護壁壘和實現(xiàn)途徑,很多人依然相信,在民主的政體下,可以更好地實現(xiàn)對權力壓迫的反抗。自由主義的實質,是“對獨裁、專斷的權力、不寬容、鎮(zhèn)壓、迫害、無法無天以及根深蒂固的正統(tǒng)派觀念對個人的壓迫的道德批判” 。而在影片中,文格爾和他的學生能夠進行集體活動、甚至于最后形成小規(guī)模的獨裁組織,恰恰是因為,擁有自由主義共識的政府保障了他們的結社自由。從歷史來看,自由主義發(fā)軔于文藝復興,在之后的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中逐漸被發(fā)揚光大,它有力地反抗著來自權威的壓迫,包括法西斯的納粹德國在內(nèi)。盡管影片出于自由主義賦予的道德基礎,對片中紀律、強制進行了批判,但是觀眾不能忽略的重要事實就是,恰恰因為有自由主義的保障,這個帶有強烈法西斯性質的社群才會誕生。
在當代的民主社會中,社會法規(guī)所應該管轄的空間始終備受爭議。威廉·A·蓋爾斯敦在《自由多元主義》中舉了一個例子:盡管人們對天主教神職人員和正統(tǒng)猶太教法學博士將婦女拒之門外頗有異議,但是多數(shù)論文依然認為不應制定另一部反歧視的法律來阻止這種做法。這是因為“宗教組織(可能還包括其他組織)在它們自己的領域內(nèi)有相當?shù)臋嗔Q定自己的事務,并通過這些決定表明它們對精神事務的理解” 。而當社會中的一些公共原則和某一組織的信條出現(xiàn)相對立的狀態(tài)時,將這些原則強加于亞團體也是受到一定限制的。也就是說,國家權力應該將自由、平等、博愛的觀念以何種程度深入到私人空間內(nèi),又允許哪些不同類型的觀念傳播,都應當基于價值自由的基礎。
J.F.塔爾蒙在《極權主義民主的起源》中,對極權主義民主和自由主義民主進行了區(qū)分。他認為,“自由主義趨向于從事政治事務采取反復嘗試方法的經(jīng)驗主義,并且把政治行政系統(tǒng)看作實際實施人們自發(fā)的賢明行為的機構”,而極權主義的民主流派,其理論“主要建立在采取承認惟一的和排他的政治領域的真理基礎上”。在意識形態(tài)上,它所承的信念“要求事物有一種預先設定的、和諧的、并具有十全十美的計劃的模式?!蓖瑫r他也指出,盧梭的理論貢獻朝兩個方向分化,一個是“唯理主義的個人主義,而另一個則是極端的國家主義”。而18世紀極權主義民主流派的誕生,原因之一便是人們對自由平等的過度追求。在一副完美無瑕的未來計劃藍圖下,人們充滿熱情地投身于激烈的革命中,將其他被認為是導致不平等的、不自由的事物全部看作需要被革除的敵人。在影片《浪潮》中,穿著統(tǒng)一的白襯衫被浪潮組織內(nèi)的人認為是“消除社會差距實現(xiàn)平等”的舉措,對無政府主義課堂教師的示威被視為是一種超越傳統(tǒng)禮儀的自由舉措,而在這一團體看來,課堂上堅持穿著紅色衣服彰顯個人性格的女孩即為阻礙完美平等的敵人。影片中所展現(xiàn)的正是集體意志與個人意志的沖突對撞。在極權主義民主的設定中,對基本權利、人民主體性地位的追求成為計劃的最終目標,而在實現(xiàn)過程中,人民被要求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而放棄自由的選擇,人民不再擁有“選擇”的權利,而是在不自由的條件下被強制為追求計劃的實現(xiàn)放棄個人自由。在此基礎上,集體主義實現(xiàn)了多數(shù)人對少數(shù)人的暴政。
文格爾在上了幾次課后,越來越多的學生從其他班級加入到浪潮組織內(nèi)。如果說最初文格爾是因為教師身份被動地被承認領導地位,那么在后續(xù)的發(fā)展中,他成為了被集體選擇的領袖。集體對“全體一致”的要求,使得獨裁無可避免。而這種獨裁統(tǒng)治依靠的是集體的大力支持,是人們集體做出的決定,因此它與封建君主專制制度的獨裁統(tǒng)治是不同的,它是由集體的意識形態(tài)支撐的。
遺憾的是,電影并未能從根本上對極權主義民主進行批判,甚至可以說,它所傳達的對法西斯主義的恐懼也是一種極權主義民主中“公意”的形態(tài)。人們對于類似法西斯主義這類違背普遍公共原則的秩序的恐懼,恰恰是人民渴望鏟除不利于現(xiàn)有的社會穩(wěn)定的因素的體現(xiàn),也是一種非價值多元的體現(xiàn)。對整體社會穩(wěn)定的追求是否一定會干預個體的自由?或許塔爾蒙的總結便是答案——“人們努力在不斷試錯中前進,除了這種試錯的方法外,沒有更加好的道路?!?/p>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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