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汆面
出固原城東門,過菜園子,沿清水河一路北行,可直達三營鎮(zhèn)。
清水河是黃河的重要支流,河兩岸,雜樹生花,莊稼掩映,東西兩山,雖不甚高,卻都蜿蜒曲折,高低起伏地錯落著,兩山加一川,護衛(wèi)著河床。到了三營這里,東面的山是麻狼山,西面的山名叫須彌山。麻狼山就是麻狼山。過去,生態(tài)環(huán)境不像后來那樣惡劣,狼是很多的。狼的毛色以灰麻為主,所以三營周邊的人對一些明確的、不容置疑的事情,往往口氣很硬地說,你還不相信狼是麻的,我要讓你知道馬王爺有三只眼。馬王爺只有在過年的時候從顏色艷俗的老式年畫上看,但狼是麻的,這個卻是可以在現(xiàn)實生活中驗證的。過去狼患嚴重的時候,專門成立有打狼隊,逮住、打死的狼無一不是灰麻的。
西面的須彌山說起來有點小復雜。須彌是梵語妙高的意思,佛教的解釋是:須彌山是世界宇宙的中心。一望而知這座山是個香火鼎盛之地,也是佛像雕塑建造集中之地。但當?shù)厝艘话愣疾贿@么叫。說起來都叫寺口子,這是比較有人間煙火氣的叫法。山上建寺,兩山對峙,寺口子,寺口子山。其實寺口子也不是這么幾個字,應該是四口子。孫悟空大鬧天官,與帶著哮天犬的二郎神君楊戩斗得天昏地暗,二郎神施魔法,將兩座山往一起趕,要把這個處于絲綢之路上的石門關關起來,夾死孫猴子。他趕著兩座山快要合攏的時候,正好有個腳戶吆著一頭懷了驢駒的草驢,馱著他懷孕的妻子通過石門關。婦人看到兩山快速移動,驚呼一聲:啊呀,我的四口子。女人的這一聲喊,破了二郎神的法術,兩座山戛然而止,停了,不動了。孫悟空雖然后來被如來佛壓在了須彌山下,但四口子這個地名還是在民間保留了下來。
三營鎮(zhèn)就處在須彌山和麻狼山的中間地帶,緊靠著清水河。
清水河現(xiàn)在是沒水的,不像過去,水勢浩大,載筏揚帆,直下黃河。現(xiàn)在是滿河床白花花的石頭。
三營這個地名是從明朝叫起來的,民間的說法是宋朝時楊六郎把守三關口,楊三郎在這里駐軍和西夏人打仗,所以叫三營。其實是明朝廷重視馬政,派楊一清到清水河流域為國家飼養(yǎng)軍馬,沿河一溜兒擺開,共設八座營,就像是清水河沿岸結的八個葫蘆娃。
河里沒水,岸上有路。三營在很早的時候就成了旱碼頭。從這里,往西,過寺口子的石門關,就是漢絲綢之路古道,朝涼州去了;往北,也是漢絲綢之路古道,是奔中衛(wèi)黃河古渡去了。都是絲綢之路,不過一個是北段西道,一個是北段北道而已。因為是絲綢之路上的重要樞紐,因此形成了商貿繁盛、貨物集散的大市鎮(zhèn)。
有道有市,就得有酒肆飯館車馬店。
俗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
干啥的把啥干,犁地的把牛喊,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到了現(xiàn)代,三營鎮(zhèn)上就研究發(fā)明出了一種面食,叫生汆面。
琢磨出生汆面的這個人,姓馬。當初研創(chuàng)生汆面的時候還年輕著。年輕人眼界寬、心思活,他看到南來北往的大車司機要在這里歇腳打尖,趕集貿易的人都要吃飯,就開了一家小飯館。當然是以各種面食為主。三營這個地方不種水稻,不產大米,沒幾個人喜歡吃米飯炒菜。新疆拉條子、油潑辣子拌面、臊子面、洋芋面、炒寸節(jié)、燴面片……都是些家常飯,可口,飽肚,就是沒特色。
老馬琢磨來琢磨去,就發(fā)明了生氽面。
面是純粹的旱地紅芒麥用石頭磨子磨出來,這樣的面粉做出來的面,即便是開水面片,都有一股麥香味兒。然后用牛肉,加入各種調料剁碎,團成圓疙瘩,桂圓大小。水先燒開,揪面片下鍋,把牛肉丸子汆到開水鍋里,一起煮熟了,出鍋,調鹽、醋、油潑辣子、香菜,非得配一小碟咸韭菜、大蒜過口,不然不成體統(tǒng)。色香味俱全的這一大老碗端上桌,蹲在長條板凳上,大汗淋漓地吃。
吃完算賬,8毛錢一碗。到今天,已經是18元一碗了。
任何商品的口碑,都是不長腳而走天下的。因為跑長途的大車司機口口相傳,也因為當?shù)厥晨偷馁澴u,老馬的生汆面很快就創(chuàng)出了牌子,逢到集日,只能排隊等候。
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生汆面剛好研制出來。我在須彌山腳下的一所鄉(xiāng)村小學當教師,精力過剩,業(yè)余時間捏著筆胡涂亂抹,謂之文學創(chuàng)作,其實就是瞎糊弄,為周末不回家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有兩個和我一樣半吊子的文友在三營鎮(zhèn)當孩子王。周末了,騎著自行車,晃到三營去,海闊天空地胡扯一氣,說得口干舌燥了,一看,到吃飯的時候了,走,吃生汆面去。
就是從每碗8毛錢吃起,一直吃,一直漲。吃到每碗10元整的時候,把自己的身份也吃出來了,最能說明問題的是,《人民文學》主編李敬澤來了,也輪得上我們兄弟接待陪伴了。
李敬澤清瘦著一張臉,瞇縫著一雙眼,按部就班地參加完官方組織的活動后,要去須彌山看看從北魏就開鑿的石窟造像。就歡天喜地地陪著去啊,專挑保存得好的、精美的雕像看,從大佛樓一直看到相國寺,看得他興趣盎然。到了中午,餓啊,要吃飯。當然是要吃點好的。山下就有農家樂,想著要表現(xiàn)一下,這是李敬澤啊。但李敬澤平靜著臉,說,吃個小吃,吃個特色。
這好,就到了三營,吃生氽面。
給已經胡須花白的老馬介紹了,說這是從北京來的客人啊,專門來吃你的生氽面來啦,好好招呼著,精心做著。
老馬已經無需親自動手了,兒子、女兒、兒媳、女婿一大幫在廚間忙活,他陪著我們坐,閑聊。
飯端上來了,吃吧。
吃著,問李敬澤先生,味道如何?
李敬澤是厚道人,禮貌地回答:挺好。
沒想到老馬嘆息一聲:不行了,遠遠不行了!現(xiàn)在,面是別人的,不是我的;肉是別人的,不是我的;調料也是別人的,不是我的。只有手藝是我的。但肉是注了水的,面是機器磨出來的,調料是摻了假的。別人看著我的生意好,也照貓畫虎地模仿著做,你看這三營一道街,每家面館都做生汆面。飯的味道差了,生氽面的牌子也倒了。世道人心壞了,面的味道怎么能好呢?
李敬澤不吃了,停了筷子聽著。
回京后,他把這件事寫在他的散文《尋常蕭關道》里,刊發(fā)在《朔方》文學期刊上。
在文章中,李敬澤這樣寫道:“面其實很香。吃完了,老人把我們送出門口,他的臉上有郁悶的歉意,他又說了一遍:人有錢了,心狠了,假的多了。蕭關道上,我記住了這個名叫馬登元的老人?!?/p>
蕎面油圈
進入十月,各級各類培訓就多了起來,這可以看作是近年來的一個新現(xiàn)象新特點吧。倒不是全無必要,但起碼有一多半是生拉硬拽、胡亂拼湊的。過去,胡吃海喝的事情太多,進入十月之后,各單位經費吃緊啊。想想,吃喝就像一場接一場聲勢浩大的戰(zhàn)役,從年頭打到年尾,彈藥消耗殆盡,都開始哭窮啊,要求計劃外撥款,追加經費投入。現(xiàn)在不行了,沒人敢明火執(zhí)仗地吃喝了,年初撥下來的錢,有一些安靜地躺在單位的賬戶上,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人??纯茨甑?,再不想辦法花掉,只能睜著圓眼被財政上收回去,就像那些女人因為生理欲望得不到滿足而跟人私奔一樣。不但如此,細究起來,還有怠政的罪責不能逃脫。
怎么花錢,當然是個藝術活。唯一正當?shù)睦碛桑寝k各種各樣的培訓班,把大家召集起來,請上幾個這一領域掛得上號的主管、領導,按照專家、教授的標準付給講課費。大家坐在下面,領導坐在上面,但不是講話而是講課,領導在滿足了平常的權利欲之外,也很高興有別樣的自豪感和滿足感,不時學者一樣抹抹頭發(fā)、扶扶眼鏡;臺下坐著的下屬,也不是平常那樣地拘謹和靦腆,是受訓而不是挨訓,自卑感減少了許多。大家的心情是舒暢的,神情是愉悅的,會場氣氛也是融洽的。就是吃飯,也很有年夜飯和國外派對的情調,自助餐嘛,端著盤子四處游走,碰上對勁的人,還要站在餐桌邊紳士般交談兩分半,真是不亦樂乎,皆大歡喜。
我就是在這樣的一次年末培訓會上,見到女人的。
自然,培訓也有嚴格的規(guī)定和要求,既不能安排到風景名勝區(qū),也不能食宿在星級賓館里。這次,主辦方將培訓班安插到一個四周荒涼、飛鳥絕少的新建培訓機構里。這里既不通公交車輛,出租車司機也摸不清方向。因此等我趕到時天上的星星都已出齊,晚飯早已結束。在報到處領取了培訓材料和房卡,進入房間后,身心俱疲,也沒了食欲。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就翻看培訓人員名單。女人的名字非常突然、非常刺眼、非常觸心地跳了出來,使我一骨碌從床上翻了起來。
抑制住心的狂跳,仔細地打量安靜地泊在表格方框內的那三個漢字,那個很女性化的名字,不能確定就是她。這世上有幾十億人,中國就有十幾億,漢字就那么幾個,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就像《中國青年報》的李方,經常為我贏得莫大的榮耀一樣。再看工作單位一欄,是一家演藝集團。這倒是極有可能成為她。聯(lián)系方式一欄內是一串數(shù)字,是個手機號碼,還有她住宿的房間號。
差不多過去15年了。
15年前,我雖然已經結婚,但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老。從事著一種既寫本子又兼導演的工作。這個女人(我想當然地認為她已經結婚成家了)還是個女孩子,剛從藝術學校畢業(yè),待在家里找工作。我導演一臺話劇,需要大量的、受過藝術訓練的演員,她就來了。百靈鳥一樣,嘰嘰喳喳,話多,語速快。但是錄用的程序很簡單,看簡歷,面試,錄用。確定了她飾演一名雛妓。
你能行嗎?
行。絕對行。
對這個角色?
沒問題導演,演什么都行。不會我可以學嘛,我喜歡挑戰(zhàn)。
讓一個剛走出校門的女孩子演雛妓,這相當殘忍,但非常具有挑戰(zhàn)性。她不認為是殘忍的安排,也愿意接受挑戰(zhàn)。
一切游戲,都有規(guī)則,包括規(guī)則下面的規(guī)則,如同靜水深流,河床上卻遍布深坑大石。事情過后,知道她不是初夜,我心理上的壓力輕了許多。
這可真是一個既開朗又開放的姑娘。此后一個多月緊張排練,女孩子的藝術水準無可挑剔,唯一讓我感到有點不舒服的是這女孩子的話太多。所有空閑的時間,都能聽到她麻雀一樣,喳喳喳,喳喳喳。這期間也有過幾次,同時了解到她的父親離婚另娶,母親改嫁遠走,從小她就跟著奶奶生活,奶奶有糖尿病,一直吃蕎面。
一個月后演出,無所謂成功不成功,就是做完了一件事情,各方面都有個交代,面子上能說得過去而已。
回到固原,全體做鳥獸散。只剩下女孩和我。
女孩子說:餓了,要吃。
吃什么?
吃蕎面油圈子。
這叫什么吃呀?吃個面都不好意思。最差也得吃個火鍋、手抓羊肉什么的,吃蕎面油圈算什么呀?
就吃蕎面油圈,再啥都不吃。競有些新婚嬌妻的恃寵撒嬌。
蕎面油圈是小吃,只有柳樹巷子里有賣。
蕎麥不含糖,屬小雜糧。用蕎面煎炸的油圈,油而不膩,酥,軟,中間空,像淡灰玉環(huán),如黑紅手鐲。
賣蕎面油圈的大媽見怪不驚,或許在心中暗喜,能夠遇到這樣的顧主,只問價,不講價,不確定數(shù)目,吃多少算多少。女孩不矯揉造作,拿起來就吃,皺著鼻子,兩粒雀斑歡快地跳躍。吃過兩個,女孩的雙唇上就沁出了淡淡的油漬,拿捏油圈的三個手指頭也像出了汗一樣,她就把手指放到嘴里去吮吸。夏日強烈的陽光穿透柳樹巷兩旁的樹葉,把細碎的光斑投射到她的頭發(fā)上、臉龐上和手里舉著的蕎面油圈上,油畫一樣刻在我的腦海里。
不多不少,共吃了18個。女孩子8個,我10個??偣不ㄙM9元。
以后多聯(lián)系,有新劇目的話,記得聯(lián)系我哦。女孩子掏出紙巾擦著手上的油漬蹦蹦跳跳地出了柳樹巷。
我知道手機是手雷。我害怕輸入女孩特別女性化的名字讓老婆發(fā)現(xiàn),想到剛才吃的蕎面油圈,就將女孩的手機號碼姓名標注為“蕎面油圈”。這樣,即便她以后打來電話讓老婆看見,我就有理由說去醫(yī)院檢查過有糖尿病,醫(yī)囑要多吃蕎面。并且真的買了一包蕎面油圈帶回去。話說回來,蕎面油圈,也確實好吃。
那天晚上,我強忍著糖尿病帶給我的痛苦,沒有和她聯(lián)系。按理說,她也有培訓花名冊,如果她還有記憶,那么應該知道我也在某個房間里安睡。她沒有動靜,我這樣的年齡,唐突地給她打電話,就有些太不像話了。
課間休息的時候,兩人都平淡著各自的表情,像是偶然在大街上相遇的一樣,走在四散休息的人群中。除了歲月的風塵和俗世的困頓留在額頭上的印記外,她沒什么大的變化。
在她的眼中,我大概也是如此吧。
她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平聲靜氣地說:那次演出后,奶奶去世了,我就考進了現(xiàn)在的演藝集團,這些年一直都在巡回演出。
她沒有談及家庭和這十余年生活的細節(jié),也沒有質問我為什么沒再跟她聯(lián)系。生活就是這樣,會深埋一些事情,如果你不愿意將往事的骨骸挖出來暴曬,就不會有絕望的氣息散發(fā)。你甚至會恍惚,那些事真的發(fā)生過,還是僅僅在夢境中出現(xiàn)過。
15分鐘的休息時間確實很長,我覺得就像過去了15年。如果她還像15年前那樣百靈鳥般或麻雀一樣嘰嘰喳喳,時間可能會過得快一點。但是,她的話很少了。沒有人能逃脫生活的追捕和折磨。
上課時間到,重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恰如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中,沒什么可擔心的了。
當天晚上,我在培訓機構的周圍走了一大圈,既沒有發(fā)現(xiàn)有別的賓館、飯店、商鋪,更別提有賣蕎面油圈的攤販了。
因為,我的糖尿病越來越嚴重了。
清順城
按地形說,固原古城是建在一只千年龜?shù)谋臣股稀}旑^是古雁嶺,向前延伸到清水河,金龜吸水,金湯永固,建城不破。事實上,固原正處在中原農耕文明的朝廷勢力范圍和漠北草原文化的游牧民族掌控區(qū)域的交叉點上,自建城以來,攻伐防御,無論官匪,破城不知凡幾。每次城池易主,必有幾處破損,尚來不及修補,下一波進攻與防守又拉開了帷幕。到了民國九年,海原大地震,城墻毀損,建筑坍塌,一座古城,差不多已是廢墟。
但古城南門外的鞍鞍橋一直都在,完好無損。鞍鞍橋是座單孔石拱橋,橋頭上建有財神樓,因此就顯得這橋既高大巍峨,又煙火繚繞。古時從長安往北來蕭關,翻上開城梁,白天可見古城東城墻上的六角魁星樓,夜里能看見城南鞍鞍橋上財神樓的燈火。
民國的時候,有固原、陜西彬縣、西安的三個人,因大雪封山,被困在六盤山下和尚鋪的車馬店里,百無聊賴,以高為賽,進行不上稅的吹牛項目。
西安人說:我們西安有座大雁塔,離天只有一尺八,可謂高矣。
彬縣人說:差矣。我們彬縣有座大佛寺,磨得天頂咯吱吱。這才真叫高呢。
固原人說:這可真是厲害。我們固原城南有座鞍鞍橋,三國的時候,諸葛亮伐魏,攻打固原。曹操的一個守兵,慌亂中不慎從鞍鞍橋上掉下去了。
然后固原人閉嘴合眼睡覺了。
西安人、彬縣人等了半晌,不見下文,推搡固原人,面有慍色:你說有個曹操的守兵從鞍鞍橋上掉下去了,這跟高不高有個啥關系?
固原人睜眼開口:從三國時候掉下去,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落底,你說高不高?
恐怕到現(xiàn)在都沒有落底呢,你說嚇不嚇人?
純粹是個抬杠的笑話。
在這座鞍鞍橋的南面,就是清順城糕點鋪。
米家清順城、蘇家燴麻食、妥師傅的羊肉泡、哈赤兒的羊肉包。固原城內的這四大名吃,都是百年老店。
一個做糕點的鋪面,怎么就起了這么個店鋪名呢?
固原城的名稱,歷史上一直都在不停地改變。烏氏、義渠、大原、安定、原州、固原。從秦至清,誰當政,誰定名。誰都有給自己土地上的城鎮(zhèn)起名的權力。順城,大約在清代的某一個階段,是固原城的小名。清順城的牌子是從清代開始的,糕點的創(chuàng)始人,自然有給自己商品命名的權力。既然是清代,理應清順城,傾順城,蓋全城。這個名稱夠得上順理成章高大上。
凡百年老店,必有其頑固不化的一些老規(guī)矩。
比如學徒。入門跪拜,行了師徒禮,算是確定了這一層關系。此后三年,有如賣身。吃住在店里,干的是雜活。提水掃院,劈柴燒火,晨起倒尿罐,熄燈上門板,都是日常功課。三年堅持下來,才讓你學真本事;受不了那般苦,提早滾蛋,你還學個什么玩意兒。
比如用料。面粉、紅糖、核桃仁,芝麻、花生、大紅棗,哪一樣,用誰的貨,每塊糕點上用多少,都是很少改變的。幾十年、幾輩人的生意做下來,拉的是老關系,靠的是老客戶,相互信賴,彼此誠信。用他的貨,錯不了;吃清順城,不會錯。那么多的花色品種,價格高低不一,是為了適應不同階層。無論你是誰,買哪個品種,絕對物有所值,分量不會少,味道不會差。
有一年,專供花生的河南商,伙計眼拙,把一袋受潮變味的花生發(fā)過來,這邊因是老客戶,誰會親自嘗兩顆花生呢?研磨了加進去開始做糕點;那邊掌柜的發(fā)現(xiàn)發(fā)錯了貨,立馬打發(fā)人帶著銀票不舍晝夜往固原趕,指出了那袋變了味的花生,拿出銀票賠償損失。清順城的老掌柜同樣不含糊,所有加了變味花生的糕點,一鍬糕點一鍬糞,全部當眾埋在了鞍鞍橋旁邊的燒人溝。之所以摻糞,是怕埋了后有人挖出來再食,同樣是毀牌子的事情。
清順城的出大名,是八國聯(lián)軍攻陷了北京,慈禧太后倉皇出逃,由固原人董福祥帶兵護駕,前往西安。路過固原,要歇腳用膳,吃到了清順城的糕點。雖然是在逃亡的路上,但不失威儀,頗有雅量,當然也少不了董福祥在身邊為家鄉(xiāng)的這道美食敲邊鼓,竟然為清順城的糕點題了“清順城”這個金字招牌。
雖有懿筆,但店大不欺客,品質如常。
到了20世紀60年代,清順城早已公私合營十多年。廢棄清順城,改名東方紅。配方不見了,模子不用了,連糕點都不叫了,就叫做東方紅餅干。過年了,稱一斤餅干,分作兩份。數(shù)片數(shù)壘齊,用麻糞紙包裹,裁一綹大紅紙放在正中,再用廢紙合成的紙繩捆扎,就是禮品。
老掌柜見了,顫抖著花白胡須,用旱煙鍋指點著餅干包問:這就是我們做出來的糕點?這還有清順城的影子沒有?仰頭閉眼,磕掉了煙鍋里的死煙灰。
正月初六,清順城最后一任掌柜悄無聲息地離世了。
等固原城內麥當勞、肯德基紅火起來后,米家四兄弟才確認政策不會再變,挖出了埋藏20多年的糕點配方、模子,籌資重開糕點鋪。但是在起名上,產生了嚴重的分歧。老大、老二認為,應當啟用清順城;老三老四反駁:現(xiàn)在是要占領市場,和麥當勞、肯德基搶奪客源,年輕人誰知道清順城?消費主體不是那些還記得老字號的耄耋老人。最后折中的做法是:就叫米家糕點,包裝盒上還印百年老店清順城字樣。清順城三字,還用慈禧的題字。
現(xiàn)今,固原城里,早先的四大名吃已很少有人知曉。新的說法是:馬家的扯面哈家的醋,米家的糕點馬德國的羊羔頭。
羊蝎子
因為小弟的腰疼病在固原及周邊的諸多正規(guī)醫(yī)院、江湖郎中那里始終沒有得到靠譜的診斷和有效的治療,小病大養(yǎng),養(yǎng)成大病,甚至讓小弟憂慮成疾,我就決定利用休年假的機會帶他去301醫(yī)院進行徹底的檢查并施以相應的醫(yī)治。
301醫(yī)院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yī)院的通俗叫法。對軍隊醫(yī)院,人總是從心理上有一種莫名的信任感。當然,我有個在北京某部任職的同學,他與這家醫(yī)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是我決定帶小弟去北京301醫(yī)院最重要的原因。
但固原并沒有直達北京的航班。我們是先直航到天津,然后乘動車去北京南站。在動車上,同學發(fā)短信說:原本今天值班的是政委,但政委臨時有事,換我值班,不敢擅離,因此派司機小王前來接站。
他同時發(fā)來了戰(zhàn)士小王的手機號。
軍車自然一路順暢,很快駛過了夜色中的301醫(yī)院,直達同學單位門口,軍隊上的同學和公安上的同學都站在單位門旁邊的羊蝎子店前等著我們。
吃羊蝎子沒問題吧?雖然簡陋了一點,但今天不巧輪換值班,不敢走遠,又吃不準你們什么時候到,不敢到別處訂座。不過,羊蝎子你們寧夏人常吃,應該是合胃口的。
團長,你知道的,我對吃飯的地方是最不講究的,我們在學院的時候街邊小店不也常去嗎?
進屋落座。
羊蝎子是羊龍骨部位的通俗叫法。俗話說:吃豬不如吃牛,吃牛不如吃羊。而羊身上最美味可口的就是羊脊椎。將脊椎一塊一塊拆開,形似“丫”字,那塊塊骨頭就像是張揚的蝎子,故名羊蝎子。生活在寧夏的人,如果說沒有吃過羊蝎子,那就不是地道的寧夏人。
小弟當然與我的兩位同學不熟,也因為身體的原因不能飲酒。公安上的同學就勸他:那你好好吃菜。你不是腰椎不好嗎?這是羊的脊椎,你多吃,吃啥補啥。
我只是頻繁地與兩位同學碰酒。要知道,我們已經整整四年沒有見面了。
你也嘗一塊北京的羊蝎子啊,別光顧了喝酒。軍隊上的同學勸我。
我就象征性地從翻騰著的紅油沸湯中撈起一塊羊骨頭來吃,果然覺得沒有寧夏的羊蝎子味道好。
結束了往醫(yī)院旁邊的賓館走,肚子里面像是塞進去了一個桶,哐當哐當響。
小弟說,你裝了一肚子的酒。
第二天診斷結束,結論是稀松平常的腰肌勞損,并無大礙,情況好到醫(yī)生連兩片藥都不愿意開。不像小弟以前去的那些醫(yī)院和碰到的江湖郎中,想盡辦法塞給你兩大包都裝不下的藥。人民軍隊就是好啊。
我和小弟心花怒放,想瘋狂地慶祝一下。我想起了在寧夏和我一起吃羊蝎子慶賀她離婚的一個女人。
她離婚后就離開了銀川,來到了北京,感覺她就像是跟銀川這座城市鬧別扭、離婚了一樣。
我在月壇醫(yī)院附近,你們過來吧。
足足坐了40分鐘的出租車,我們才見到她。
她堅持要去一家火鍋店吃火鍋。
北京的羊蝎子不能跟寧夏的比。一是味膻,不像寧夏黃河的灘羊,吃的是中草藥,喝的是礦泉水,拉出來的羊糞豆都是六味地黃丸;二是肉質柴,沒有寧夏的肉質嫩。她說。
她在寧夏的時候,我們就是酒友,只要相聚,非兩瓶高度白酒不能結束。她拿到離婚證的當天,我正好在銀川,就到玉皇閣北街的盛世花園酒店點了一鍋羊蝎子,兩瓶高度白酒。沒有其他人,也沒有其他菜。酒喝完了,沉積下來的鍋子里漂浮著一層紅白相間的肥膩的羊湯,還有桌子上相隔不遠的兩碟羊骨頭。
她在北京從事的工作,對外是保密的,但應該是與航天工業(yè)有關。這個,不宜過細、深入地探詢。
你怎么樣?在北京還習慣嗎?
在哪兒都是生存,不是生活,無所謂好壞和習慣。
但起碼心情不同。這兒應該比銀川環(huán)境要好一些,收入高一些。
都差不多。掙得多,但吸的霾也多。小弟的病看得怎樣了?月壇這邊有家骨科醫(yī)院,其實比301還要看得好,我有個朋友在里面,要不要聯(lián)系再查一下?
小弟連忙笑著擺手說:不用不用。我是心理負擔比病情更嚴重,現(xiàn)在檢查了沒事,負擔就沒有了。
她微笑著說,也是。主要是心情。轉過頭端起酒對我說,哪?我們倆再走一個?
咣!
在銀川,還有你跟我可以這樣喝;在北京,沒人跟我這樣喝的,我也不想喝。她干了杯中酒,抽起一根煙。埋在鍋汽煙霧里的她的臉,看上去更年輕、更真實一些。
我和小弟在天津濱海國際機場候機的時候,她發(fā)了條微信給我:
哪里的羊蝎子都一樣,沒多大差別。當你吃盡了肉之后,剩下的,只有堅硬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