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紅宇
“一到音樂中我就十分善良?!?/p>
一到沈從文的書中,如《湘行散記》,便想起他的這句話。而閱讀時,處處能感受到他對音樂獨特的感受力:他將音樂性引入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現(xiàn)代中國的音樂抒情文學”這一新類型和新風格,在他手中趨于成熟。
這是學者的評價。作為一名普通的閱讀者,我對《湘行散記》的讀后感是:明明是紙質(zhì)書,卻因紙頁間浸透了太多好聽的音樂,感覺更像是一張老唱片。
一行行文字宛若唱片上的一圈圈溝槽,以手指作唱針翻動書頁,一段段自然聲響、民樂、民歌……播放出沈先生筆下神秘迷人的水色湘西。
沈從文樂水。所寫的故事多發(fā)生在水邊,其文字也如水一般清透澄靜,倒映出凡世的哀樂景致。而《湘行散記》更是寫在沅水上的情書:1934年,因母病危,他重返湘西,行前,與夫人張兆和約定,每天寫信報告沿途見聞。他用幾十封信札踐履著這一約定,“湘行書簡”和“湘行散記”由此而來。
坐在艙中的沈從文,如一位聲音采集者,終日息心靜聽著:水在船底流過的細碎聲音,櫓槳激水聲,櫓槳本身被扳動時發(fā)生的咿咿啞啞聲,畫眉和百舌在水邊大石頭上“自得地囀著喉嚨”, 遠處鄉(xiāng)村里傳來“似乎寒冷得很”的雞聲……
萬物有聲,在沈從文聽來它們就是大自然的歌聲,真實、拙樸,當與人聲共鳴時,便譜寫出神奇的樂章:“(婦人)在曉氣迷蒙中銳聲地喊人,正如同音樂中的笙管一樣,超越眾聲而上。河面雜聲的綜合,交織了莊嚴與流動,一切真是一個圣境。”(《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
那些被沈從文用悲憫的心捕捉到的聲音,有著悠然不盡的余味:《天明號音》宛如一首憂傷小號曲,“又美又凄涼”,引讀者與他一起溫習了一個長長的舊夢;而《潭中夜?jié)O》聽起來更為奇幻:弄魚人擂梆子捕魚,那動人、古怪、單調(diào)又充滿張力的梆子聲,讓人幻想起魚和漁人為生存而進行的原始搏戰(zhàn)——梆聲起落間,幾千年時光流逝。
麻陽船夫用野話編出的韻語,讓沈從文覺得趣味十足。若穿越到今天,他會明白:“講野話”是會唱會鬧的船夫們進行的即興饒舌表演。
一路行來,帶給沈從文頗多感慨的是辰河上的歌聲:“麻陽人好像完全是吃歌聲長大的?!庇谑恰断嫘猩⒂洝分惺珍浟嗽S多唱得他心中發(fā)抖的歌曲:打油人的“搖曳長歌”;河邊人所唱的《十想郎》小曲,“曲調(diào)卑陋聲音卻清圓悅耳”;還有“聲音韻極了”的高腔……而最令他難忘的,當屬“壯麗稀有”“使我靈魂輕舉永遠贊美不盡”的櫓歌。
櫓歌,搖櫓人駛船下灘時催櫓的歌聲。當船過險灘時,船工們領(lǐng)唱的聲音高昂豪放,應(yīng)合的也以韻助力。不同于上行船纖歌的沉重,下行船櫓歌多歡愉。當搖櫓人促櫓長歌時,歌聲意趣不盡,動人情思。
幾乎在每一封寫給夫人的信中,沈從文都提到了“櫓歌”——這一路行程,仿佛是對櫓歌的一次采風。循著時間的線,襯著空間的景,傾聽著紙頁間傳來的櫓歌,心也跟著搖蕩起來;
“……在這種光景下聽櫓歌,你說使人怎么辦。聽了櫓歌無法告訴你,你說使人怎么辦啊……櫓歌太好聽了,我的人,為什么你不同我在一個船上呢?”(十三日十六點);“又聽到極好的歌聲了……這次是小孩子帶頭的,特別嬌,特別美。你若聽到,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十四日五點十分);“又有了櫓歌,同灘水相應(yīng)和,聲音雍容典雅之至?!保ㄊ呷帐稽c三十五分);“這時正有二十來只大船從上游下行,滿江的櫓歌,輕重緩急,各不相同又復諧和成韻……我真感動,我們?nèi)粝胱x詩,除了到這里來別無再好地方了。這全是詩”(十九日六時半)……
太令人神往了!很想聽一聽真正的櫓歌——且當作《湘行散記》這張“書唱片”的特別收錄吧——于是我開始了尋找:沈從文寫到的櫓歌,即辰河櫓歌,已消逝于20世紀60年代末。幸運的是在一部音樂片中,我找到了幾位老船工所唱的昔日櫓歌《船工路途謠》,歌聲在暮色中悠悠而來,憂憂而去,真苦澀!
相比之下,更喜歡電影《邊城》中祖父唱的那段櫓歌:“過了一灘又一灘呦/度過了四灘來到了千浪灘呦/一灘更比一灘險呦/千浪灘 啊哈 千浪灘呦/一船過去九船翻呦……”那舒緩悠長的歌聲,讓人懷念家鄉(xiāng),懷念賦予靈魂滋養(yǎng)身體的那一方水土,更讓人想對世間萬匯百物就“那么十分溫暖地愛著”……
談起表叔沈從文對音樂的理解,畫家黃永玉認為“這是個奇跡”:他看不懂樂譜,可能簡譜也讀不清,你聽他談音樂,一套又一套,和音樂一樣好聽,發(fā)人聰明。表叔還常說,如果有人告訴他一些作曲的方法,他一定寫得出非常好聽的音樂來。
事實上,無須學會作曲的方法,沈從文已經(jīng)用文字寫出了好聽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