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東
1926年2月15日出版的《良友》畫報創(chuàng)刊號登載了一篇充滿春的氣息的《卷頭語》:
春來了。萬物都從寒夢中蘇醒起來。人們微弱的心靈。也因之而歡躍有了喜意。
聽啊。
溪水流著。鳥兒唱著。
看啊。
春風吹拂野花。野花招呼蝴蝶。
大自然正換了一副顏面的當兒。我們這薄薄幾頁的《良友》。也就交著了這個好運。應時產生出來了?!读加选返门c世人相見。在我們沒有什么奢望。也不敢說有什么極大的貢獻和值得的欣賞。但只愿。像這個散花的春神。把那一片片的花兒。播散到人們的心坎里去。
緊接著這篇短短的卷頭語的是一幅西洋雕塑的照片,一個帶翅膀的天使左手環(huán)抱著一個花籃,右手舒展開去,撒著花瓣,雕塑的名字叫《春之神》,因此也就有了卷頭語“把那一片片的花兒。播散到人們的心坎里去”云云。而這期創(chuàng)刊號的封面則是剛剛出道的19歲的影星胡蝶手捧鮮花的特寫照片,取名《胡蝶戀花圖》,仿佛花之神播撒的花種已經在胡蝶的懷里朵朵綻放,花團錦簇了。
中國畫報史上鼎鼎有名的《良友》就這樣誕生了。歷史已經證明這是一份對現(xiàn)代中國人尤其是市民階層的日常生活影響深遠的畫報,恰如阿英所說:“在現(xiàn)存的畫報之中,刊行時間最長,而又最富有歷史價值的,無過于《良友》”。從創(chuàng)刊到終刊,《良友》登載的照片達三萬兩千余幅,堪稱民國社會畫報版的百科全書。
《良友》在現(xiàn)代中國的新聞出版史上之所以獨領風騷,究其原因,自然與它以圖像為主打內容這一固有的優(yōu)勢密切相關。正像林語堂在《談畫報》一文中說的那樣:
其實畫報之未列入“文學”,倒是畫報之幸。一登彼輩所謂“大雅之堂”,便要失了生趣,要脫離與吾人最切身關系的種種細小人生問題。在我看來,今日畫報比文字刊物接近人生的切身問題,而比文字刊物前進。
將來中國教育果普及,工人農人都能看報,文字刊物也非走上這條路不可。
林語堂洞見到“畫報比文字刊物接近人生的切身問題,而比文字刊物前進”,這種“前進”的特征與現(xiàn)代科技的進步息息相關?!读加选纷鳛楫媹螅苯拥靡嬗?0世紀日漸成熟和發(fā)達的印刷技術以及攝影技術,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那樣:“技術革新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了我們的認知手段,而認知手段的革新又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了我們對于世界的認識?許多關于傳播媒介技術——如印刷術、攝影術以及新興的網絡媒介的討論,最終想要解答的都是這一問題。在晚清以降的一系列技術革新中,傳入于19世紀末風行于20世紀初的攝影術是其中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因為它直接影響了人們表達和認知世界的方式?!薄读加选返臍v史地位也需要從它直接影響甚至改換了現(xiàn)代中國人“表達和認知世界的方式”這一高度上著眼。對普通民眾來說,攝影圖像帶給他們的是比文字更加切近的“真實感”與“直觀性”,使民眾直接目擊大千世界萬花筒般的影像,對自己生存于其中的世界更有身臨其境的“現(xiàn)場感”,從而帶給普通讀者的正是魯迅所謂“無盡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的世界感受,這種世界感受的變化,也直接影響了民眾“表達和認知世界的方式”的現(xiàn)代性轉型。
《良友》創(chuàng)刊號“卷頭語”這種淺易明快的風格,也無意中顯示了《良友》給自己的定位,它此后一以貫之的平民化的風格也為《良友》贏得了更廣泛的讀者。如果說“五四”誕生的新文學要求的讀者主要是知識階層和文藝青年,而《良友》卻可以擺放在普通的都會市民的床頭,或者抵達粗通文字的平民的餐桌,“成為增廣見聞、深入淺出、宣傳文化美育、啟發(fā)心智、豐富常識,開拓生活視野的刊物。做到老少皆宜,雅俗共賞。當時就有人說《良友》畫報一卷在手,學者專家不覺得淺薄,村夫婦孺不嫌其高深”。
《良友》創(chuàng)刊號封面《胡蝶戀花圖》
創(chuàng)刊號的“卷頭語”表現(xiàn)出的另外一個特點是雜志的低調姿態(tài)。編者最初可能也沒有料到《良友》甫一發(fā)行,就引起轟動。創(chuàng)刊號初印三千冊,兩三天內即售罄,再印兩千冊也很快銷售一空,最后又加印了兩千冊,“第二第三期時,已達一萬”,六年之后已經穩(wěn)定在五萬份的銷量。《良友》1932年第72期上題為《今年的良友報又大改新》的啟事稱:“良友圖畫月刊每期有五萬的銷數(shù),每期有五十萬讀者?!奔词贡J攸c估計,趙家璧所說的每期銷量4萬份的說法也是可信的。即便如此,《良友》依然保持低調的姿態(tài),這種低調進而成為《良友》的辦刊風格。與那些高蹈派和先鋒派的雜志相比,這種低姿態(tài)更有助于彰顯平民化的立場,從而贏得更大的市民讀者群。如研究者所論述的那樣:
與其他懷有“教導”、“啟蒙”意圖的刊物不同,《良友》的大特點是將自己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良友》編者曾把刊物比做一個“蒙昧的青年”……。
除了市場營銷的戰(zhàn)略考慮之外,《良友》也注重形成自己的精神性底蘊,其辦刊目標堪稱所謀者大?!读加选穭?chuàng)辦一年之后明確提出:“《良友》的目標是‘在普遍性的園地,培植美的,藝術的,知識的花朵’。”“我們想這雜志不是供少數(shù)人的需求,卻要做各界民眾的良友?!崩顨W梵曾經得出這樣的觀察:“《良友》的良好聲譽不是通過知識刺激或學術深度達到的,而是借著一種朋友般的親切姿態(tài)做到的。”而與讀者之間這種平等親切的朋友式關系,也決定了《良友》畫報的“言說方式”。《良友》畫報第30期上,有胡漢民為《良友》所作“以平等待我者為良友”的題字,編者由此題字發(fā)表了一通感言:
我們很感謝胡先生愛護本報的雅意,我們在他的題詞中,可以知得他為我們《良友》取義的深切了。確是,我們《良友》的責任和主旨,是要號召普天下人,盡成良友。當天下人盡成良友之時,平等,自由,自然實現(xiàn)了。我們弱小的中國人,不是天天呼喊著要“自由”與“平等”嗎?若是,請實行我們良友之道吧,因為良友的道義,就是要實現(xiàn)“平等”與“自由”。
“良友的道義”,由此被提升到實現(xiàn)“平等”與“自由”的歷史性高度。而“號召普天下人,盡成良友”的宏愿,也表現(xiàn)了《良友》兼濟天下的世界觀和大局觀。
從新的世界感受出發(fā),《良友》所刊載的圖片的世界視野也得以擴展?!读加选分骶庱R國亮回顧說:“《良友》暢銷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它對時事的重視,每月發(fā)生的重大新聞,幾乎都可以從畫報中找到如實報道的圖片?!痹凇熬拧ひ话恕焙汀耙弧ざ恕笔伦冎?,戰(zhàn)爭題材成為《良友》的一大主題,相繼刊發(fā)有《北伐畫史》《甲午中日戰(zhàn)爭攝影集》《日本侵占東北真相畫刊》《黑龍江戰(zhàn)事畫刊》《錦州戰(zhàn)事畫刊》《九·ー八國難紀念》《榆關戰(zhàn)事畫刊》《上海戰(zhàn)事畫刊》等??c號外?!读加选芬餐瑫r把鏡頭對準底層。如第103期的《上海街頭文化》《北平民間生活剪影》和第119期的《世上無如吃飯難》《上海窮人的新樂園》,都是關于民間生活的速寫和剪影。此外如《十字街頭》《到民間去》《平民生活素描》等欄目都是持續(xù)設立的專題?!读加选飞娅C題材的廣泛,為讀者建構的是現(xiàn)代世界的全景性視野,豐富了讀者對于大千世界的想象和認知。
《良友》雜志根植于現(xiàn)代都市文化,注定是海派市民文化的產物。如文學史家吳福輝從《良友》與海派的聯(lián)姻角度解釋《良友》的成功原因:
《良友》從來不呈一種單純的圖片加說明的模樣,它的文學性歷來充沛,特別是海派特性的充沛。比如對于反映上海現(xiàn)代文明形成的駁雜歷史過程,它不遺余力。不論是一組攝影作品或連環(huán)漫畫,從題目到前后安排,都很精心。22期表現(xiàn)日常平民生活,有點心鋪、餛飩擔、代人寫信攤子、剃頭挑子、小菜場等多幅寫真照片,題目是“上海十字街頭”。58期在總題為“現(xiàn)代文明的象征”之下,所載照片有煙囪林立、無線電臺天線高聳入云、都市建筑曲線與直線合奏、鋼架和鐵橋遠望、鑄造鋼鐵剎那間的熱與力、爵士音樂流行的狂歌醉舞、大教堂管風琴的參差美。其他如31期“新奇之事物”欄有英國機器人、德國飛艇、美國帶客廳浴室的長途汽車等介紹,立意和效果都相當藝術化,也體現(xiàn)出海派關注的興奮點。所以我們可以想象當年的讀者如何經由《良友》了解變動中的上海和世界,如何借此大大擴展了眼界。
在《良友》力圖展現(xiàn)的世界視野中,核心的視野依然是海派文化和都市生活圖景。而圖片中內涵的意識形態(tài)傾向則集中反映在吳福輝所謂充沛的“文學性”上。陳子善在《〈良友〉畫報和馬國亮先生》一文中說:“《良友》并非純文學刊物,但30年代中國文壇的代表作家魯迅、胡適、茅盾、郁達夫、田漢、豐子愷、老舍、施蟄存、穆時英……幾乎無一不樂于在《良友》亮相,或以作品,或以照片,或以手跡,其影響力之大由此可見一斑?!?/p>
《良友》由此也攜帶了文化品位和審美趣味上的雙重性。它游走于通俗與高雅,啟蒙和媚俗,精英與大眾之間,一方面有著啟蒙主義式的精神性導向,另一方面也難免出于商業(yè)利益的考量而迎合市民階層的趣味,只不過無論是精神導向還是市民趣味都潛移默化地融入圖像世界以及“文學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