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嘉
時下,從快遞物流到專車代駕,從保潔家政到美容按摩,借助互聯(lián)網載體進行行業(yè)發(fā)展成為社會變革的風向標。據(jù)國家信息中心分享經濟研究中心、中國互聯(lián)網協(xié)會分享經濟工作委員會聯(lián)合發(fā)布的《中國共享經濟發(fā)展年度報告(2018)》,“目前,我國共享經濟的服務提供者人數(shù)約7000萬人。至2020年,人數(shù)將逾1億人,其中全職參與人員約2000萬人”。快遞小哥、代駕司機、上門家政、網課教師……依托網約平臺提供服務的從業(yè)人員激增!這些人被稱為“互聯(lián)網預約員工”,簡稱“網約工”。作為互聯(lián)網經濟的衍生端,網約工在給人們的生活提供便利的同時,其勞動權益卻缺乏保障。
筆者據(jù)中國裁判文書網數(shù)據(jù)統(tǒng)計,自2017年1月1日至2019年1月10日(裁判時間)共有363件涉網約工勞動爭議的已決案例。從這些案件中,網約工在醫(yī)療、養(yǎng)老、工傷等方面的勞動權益保障均存在欠缺。
【勞動關系認定難】 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不少涉網約工的勞動爭議案件被認定為“勞務關系”,如北京易到旅行社有限公司與魏換章勞務合同糾紛案,北京億心宜行汽車技術開發(fā)服務有限公司、張新堂服務合同糾紛案。個別網約平臺運營公司(以下簡稱:網約公司)利用新型雇傭關系的盲點,不與網約工簽訂合同,網約工的工資由網約公司按月轉賬支付,建立民事合作關系。在潘學林、趙創(chuàng)新與上海霧博信息技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霧博公司)、吾步(上海)軟件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吾步公司)等交通事故責任糾紛二審民事訴訟中(裁判時間2018年11月19日),被上訴人霧博公司、吾步公司就共同辯稱“大量的司法判例現(xiàn)實網約車平臺與網約車司機之間形成的關系是一種新型的合作關系,而非勞動關系,亦非勞務關系”。
另據(jù)北京市朝陽區(qū)人民法院于2018年4月發(fā)布的《互聯(lián)網平臺用工勞動爭議審判白皮書》,“該院2015年至2018年第一季度辦理的188件網約平臺用工勞動爭議案件中,有多達61.2%的案件,網約工明確訴請確認勞動關系”。但最終確認勞動關系的數(shù)量不多!
值得慶幸的是,2017年12月,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對“好廚師APP”網約工勞動爭議案(7名網約廚師訴“好廚師APP”要求確認勞動關系、索賠違法解除勞動關系的賠償金)做出終審判決,確認了網約廚師與“好廚師APP”之間的勞動關系,并支持了網約廚師索賠違法解除勞動關系的賠償金的訴訟請求。這算是為網約工訴請確認勞動關系提供了維權的范本。然而,如此脆勝的訴訟案例并不多見!
就法理而言,我國的傳統(tǒng)勞動關系理論是建立在勞動雇傭契約關系上的,而網約工恰恰超出了上述理論的認知范疇,存在交叉概念。因此,網約工屬于自雇勞動者,還是屬于被雇傭的勞動者,網約工與網約公司之間屬于雇傭勞動關系,還是勞務合作關系,網約工與接受服務者之間屬于勞動服務關系,還是雇傭勞動關系,在當下的法律規(guī)定上并未給出明確的區(qū)分。這就為司法裁判中認定個案留下了隱患。在這樣的法理依據(jù)下,網約公司在民事訴訟中往往會以“其與網約工為居間服務關系、承攬關系、合作關系、承包合同關系”提出抗辯,否認雙方存在勞動關系。
【基本權益保障難】 在我國,工傷保險與勞動關系存在密切的捆綁聯(lián)系。在勞動關系難以確定的前提下,網約工的工傷索賠訴請往往是一紙空文。與受法律法規(guī)約束的勞動關系不同,網約工在工作中一旦發(fā)生交通意外、勞動損傷,基本難以得到網約公司的后勤保障,甚至因工作行為造成他人人身損傷、財產損失還得自己賠錢了事。誠如中國勞動關系學院法學院院長姜穎所言,“網約工由于無勞動合同傍身,受到的傷害無人負責,還可能承擔對受害方的賠償責任”。
在武漢大通汽車出租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大通公司)與張樺合同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中(裁判時間2018年11月12日),湖北省武漢市漢陽區(qū)人民法院就認為原、被告之間存在承包經營關系,屬于平等主體之間簽訂的商事合同。在合同履行過程中,被告張樺在一定程度上接受原告大通公司的管理,但此類管理不同于勞動者與用人單位之間的管理,且駕駛員工作時間、場所支配自由,自負盈虧,不存在駕駛員提供勞動、企業(yè)支付勞動報酬的關系。故原、被告之間不存在勞動關系。被告張樺反訴“原告違反勞動合同法,向員工收取公司應繳納的社會保險費”于法無據(jù)。
更令網約工后怕的是,無合同層面的勞動關系,不僅令工傷索賠難,更讓帶薪休假、五險一金、加班費、處罰申訴權等一系列權利與網約工失之交臂。其訴訟裁判依據(jù)是《最高人民法院勞動爭議司法解釋(三)的理解與適用》第一條(涉及社會保險)、第九條(涉及加班費)、第十條(涉及工資報酬)。換言之,在勞動關系撐起的保護傘下,勞動者不僅享有工資報酬,還享有社會保險、工會福利等基本權益,但網約工就未必……正因如此,沒有法律層面的制度保障,處于弱勢地位的網約工被調侃“社保福利無人管,抽成罰款不手軟”——如同一群在街頭“裸奔”棄兒。
當然,《社會保險法》(2011年7月1日起實施)第10條、第23條規(guī)定,“靈活就業(yè)人員可以參加基本養(yǎng)老保險和基本醫(yī)療保險”,但是煩瑣的申報過程、對非本地戶籍人口的限制、較高的繳納費率令網約工望而卻步。有的網約公司為保證服務質量,會采取“以罰代管”的方式,通過催單、扣款等方式管理網約工。這種方式,一定程度上把企業(yè)的經營風險轉嫁到了網約工身上??墒?,網約工卻無可奈何。
【可執(zhí)行被告確定難】 一些網約公司會借助各類主體,例如平臺關聯(lián)公司、勞務派遣公司、勞務外包公司、商業(yè)合作公司,來掩飾實際用工主體,規(guī)避網約工訴訟自身的法律風險。在雇傭過程中,或臨時調整網約工的工作單位,或關聯(lián)公司分別給網約工派活,或交叉用工來模糊用工主體,或混用公章、混交社保來混淆用工主體……正如全國政協(xié)委員、全國總工會研究室主任呂國泉所述,“很多互聯(lián)網平臺通過第三方雇傭勞動者,以簽訂商務合同或合作合同的方式來掩蓋雇主身份”,這為網約工訴訟維權、確定被告帶來了困難。
在孫晨璐與去哪兒網(天津)國際旅行社有限公司等出租汽車運輸合同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中(裁判時間2018年8月24日),被告之一上海攜程商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攜程公司)就辯稱,“攜程公司是電子商務平臺經營者,平臺上的網約車系統(tǒng)和實際的運輸服務是橙子公司和去哪兒公司直接向原告提供的。攜程公司并未參與其預定和運輸服務,不是運輸合同的相對方,非適格被告”。甚至在一些個案中出現(xiàn)了官司勝訴,卻難以找到可供執(zhí)行的被告、可供執(zhí)行的財產的情況!
顯然,網約工對現(xiàn)行的勞動法律法規(guī)帶來了新挑戰(zhàn),顛覆了我們對傳統(tǒng)勞動關系的認知。如果以傳統(tǒng)的勞動用工標準去審視,網約工與網約公司之間能否認定勞動關系存在著客觀依據(jù)上的壁壘。在我國,類似“好廚師”和“滴滴快車”的運營模式不勝枚舉。網約工自己提供生產資料,網約平臺收取一定比例的信息服務費,并依托消費者的評價對網約工進行考核和管理,網約工在工作時間、地點等方面擁有較強的自主性。因此,網約工與網約平臺之間產生的人身依附性程度相對較低。然而,一旦以此作為主要的評判標準,容易造成網約工與網約公司之間缺乏勞動關系。這似乎對那些利用網約平臺長期謀生的網約工權益保護不公,畢竟他們在為網約平臺工作,為網約平臺創(chuàng)收。
那么,如果將網約工納入勞動關系的范疇,強制要求網約平臺與網約工簽訂勞動合同,這又勢必對網約平臺經營成本造成壓力,影響市場經濟的發(fā)展,甚至對網約工的就業(yè)產生負面影響。概言之,要保護網約工的權益,須厘清網約工與網約公司之間的法律關系。
值得關注的是,建立網約工為主的“靈活就業(yè)人員工會”不失為一種有益的先行先試。上海市總工會于2017年5月25日印發(fā)了《關于推進上海非公有制企業(yè)工會改革工作的指導意見》(滬工總基〔2017〕172號),將快遞物流員、網約送餐員等六大新型就業(yè)人群納入改革序列,對非正規(guī)就業(yè)、非標準勞動關系人群,推行聯(lián)合工會、工會聯(lián)合會等建會方式,最大限度地把廣大職工組織到工會中,保障包括“網約工”在內的職工權益。從這個角度而言,是否可以借助網約工工會,對行業(yè)最低工資、行業(yè)勞動保護等網約工群體中矛盾比較突出的問題進行兜底保障,值得深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