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諾

張克純最初想去拍攝黃河的壯美、詩意，帶著情懷和一腔熱血上路，在路上才發(fā)現，曾經的山水畫消失了，在高速發(fā)展的中國，看到的更多是荒山、斷壁、高樓。

中國的自然景觀與人文歷史共存共榮，黃河亦不例外。蜿蜒5 500千米的黃河發(fā)源于青藏高原，流經九個省份，其廣闊的黃河流域是華夏文明的搖籃。直至今天，黃河仍然哺育著一億華北人口，并為成千上萬家工廠提供用水。

黃河承載的深厚文化內涵吸引了張克純，他沿著壯闊的黃河兩岸，用影像記錄了當地人的繁衍生息，進而集結為作品《北流活活》。

作品名源自《詩經·衛(wèi)風》的“河水洋洋，北流活活（guōguō）”，旨在形容黃河之水的浩蕩無涯。從2010年到2013年，張克純從黃河入海的山東東營啟程，向西緩緩逆流而上，最終到黃河源頭青?，敹嗫h，經歷了數次旅行。他每次出行，都會選擇在黃河流域某個省待上一個月，細致而從容地觀察當地風土人情，有時一周都沒有按下過快門。騎著一輛可折疊的自行車，扛著3.5千克重的林哈夫相機，張克純見證了華北大地的獨特風景：黃河上游的多山地貌、黃土高原細砂般金色土壤、入?？诘牡屯轁吃?。

山水之間的凝望

2018年12月，張克純在上海參加攝影展，有關中國攝影師鏡頭下的時代風貌。

張克純今年37歲，生活在成都，但常年在外行走，人很精瘦。一個裝相機的大雙肩包，一個三腳架，這就是他外出的所有裝備。

張克純最初是做設計的，因為經常熬夜畫圖，覺得枯燥，經常利用業(yè)余時間玩攝影。后來花在攝影上面的時間就越來越多，做職業(yè)攝影師也有十多年了。

或許在畢業(yè)之初，張克純并沒有想到，學習設計的他，最終會以攝影作為他的事業(yè)，幾年的設計工作之后，攝影已經成為了他工作的重點。和許多剛開始從事職業(yè)攝影的攝影師一樣，在開始投身攝影之初，張克純早期的拍攝也是為了生計所服務的，但是他心中的藝術之火并沒有因此熄滅。堅持和不斷地嘗試是他在這一時期做的最多的事兒，而這種堅持也最終帶給了他回報，2008年美國國家地理攝影獎，讓張克純受到了來自國外的不少關注，但張克純的攝影之路其實才真正開始。

2017年，張克純的《山水之間》系列，讓他成為中國唯一入圍過馬格南攝影獎的攝影師。他的作品2014年獲得法國阿爾勒攝影節(jié)“發(fā)現獎”，先后在世界上2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展出；被美國《時代周刊》、英國BBC電視臺等權威媒體刊載；被德國國家博物館、中央美院美術館、美國威廉姆斯美術館等機構收藏。

他拍攝的家與國、山與水，在視覺上色彩寡淡、構圖平穩(wěn)，似乎是云淡風輕，仔細去看，才發(fā)現畫面內容的荒誕和尖銳。

捕捉黃河的美麗與悲傷

2009年，張克純回到成都，開始做自己的項目，拍黃河。四年的時間，他每次去黃河邊上待一個月，走一個省，然后再回到成都，沖膠卷，整理一下，再出去、再回來。

基本上黃河沿岸都走遍了，像山東、河南、陜西、山西、青海、甘肅、寧夏，他都去了，有些地方甚至去過好多次，像蘭州就去過七八次。

每個中國人其實對黃河都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大家說“母親河”“文明的搖籃”。張克純就想，有機會一定要獨自走一遍，看到更多的地方。

他當時讀了張承志的小說《北方的河》，在拍攝之初，還想去拍里面描寫的“彩陶流成了河”那種場景，比如說在一個山谷里面，找到彩陶碎片?！爱斈阏嬲タ催@個河的時候，它就在你面前，就是一條河，其實沒有那么強烈的感受。滄海桑田，你根本找不到這些場景，更多的是短短幾十年，中國快速發(fā)展，都是工業(yè)化、有人工痕跡的景觀?！?張克純說。

黃河，這條祖國的母親河在很多人的眼里是壯闊的，詩意的，充滿美好想象的，但是在經過上千年的流淌之后，黃河兩岸的一切都在發(fā)生著變化，物是人非，黃河已經不復當年詩畫中描寫的那么豁達、優(yōu)美、壯闊。張克純行走在黃河流域，看到兩岸的風景時，內心顯然是被觸動了，于是當他端起相機的時候，便有一種略帶憂傷和詩意并存的情感融入期間。

這樣的影像并沒有傳統(tǒng)紀實的人文關懷，亦沒有摒棄客觀忠實的記錄，而是把人和環(huán)境的比例加以無限地放大，并刻意拉開距離，用相機微小的鏡頭與廣袤遼闊的西北大地對話，因此他的畫面中大量的景觀是黃沙彌漫的、煙塵飄散的，色調呈現一種緩慢而黯淡的節(jié)奏。比如一個人站在空闊的水岸邊，那種茫然感頓生；一個龐大的佛像在荒無人煙的大地中間被冰冷的現代化機器頂起豎立，一個老人若有所思地站在佛像面前，似乎在憧憬著什么；一個即將倒塌的碉堡一樣的建筑在灘涂中間傾斜著，兩個人在渾濁的水中間游弋著。還有很多類似的畫面，都呈現出一種荒謬和無序感，讓人在觀看的同時產生疑問和反思。

大環(huán)境下的小人物

張克純并非在黃河沿岸長大，他在閱讀了《北方的河》之后，對拍攝黃河產生了興趣?！侗狈降暮印分v述了文革后期，主人公夢想成為一名地質學家，在報考碩士前沿著黃河旅行的經歷。張克純被主人公的激情所感染，也想改變當時工作生活的狀態(tài)，于是下定決心開始這場信仰之旅。

張克純認為，自己作為外來者的視角是一種優(yōu)勢。“很多人就是經常在一個地方待久了，他會對某些東西熟視無睹，就會看不見”，張克純表示，“但作為一個其他地方的人走過去，他的新鮮感會強烈一些。我關注的仍然是中國的整體，黃河只是一個切入口?！?/p>

在張克純的照片里，天空、河流和大地都奇妙地籠罩在一種平靜的沙黃和煙灰的色調之中，呈現了一種靜謐的超現實主義畫面。他受宋代山水畫的啟發(fā)，為了趨近文人畫柔和的色調，他往往在陰天拍攝，稍微讓照片曝光過度。傾斜的水塔，冬日寒林，或是洗煤廠廢棄的佛頭塑像，張克純的作品釋放出一種安寧與平和，但在平和的背后，卻流淌著當代黃河的悲傷。

黃河在漫長的歷史中經歷過多次改道，滾滾洪流也曾帶走無數人的生命。然而，過度墾殖和高度的工業(yè)發(fā)展讓如今的黃河面臨斷流的局面，污染和土壤沙化也成為黃河流域不可忽視的環(huán)境問題。張克純在項目初期，本想拍攝一組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影像，但隨著項目的進行，他很快意識到這個地區(qū)正在面臨嚴峻的考驗。

“中國太大了，在這短短幾十年中間，經歷了之前的幾千年都沒有的變化，劇烈的變化。”張克純說，“它會存在很多問題，我們也會因此產生一種不適感，這就是我會借由作品表達出來的觀點?！?/p>

張克純的作品展現了人類活動如何改變了黃河沿岸脆弱的生態(tài)，而這種改變往往是不可逆的。盡管照片中的人物與廣闊的背景相比顯得異常渺小，張克純認為這些人物仍然有著重要的意義：“人在一個大環(huán)境、時代背景下，所以顯得??；但是當你把他拿掉以后，畫面就不太成立了?！?h3>既是旁觀者，又是參與者

張克純對個體在環(huán)境中的狀態(tài)更感興趣，甚至采用了“置換”的方式。在《北流活活》作品中，有一張是干涸湖面中的假山，假山中亭子里坐著的人，正是張克純本人。他在架好相機、調整參數后，自己走進畫面，請一位路人幫忙按下快門?！白鳛橐粋€攝影師，既是旁觀者，同時也是這個社會的一個參與者。我們既置身事外，但同時也沒辦法避開，我們也身處其中?！睆埧思冞x擇這種方式創(chuàng)作了另一個項目《山水之間》。在這件作品中，張克純本人成為場景中的一部分，體現自己與所處世界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

張克純的作品在國際上也獲得了一定影響，2014年，《北流活活》摘得著名的法國阿爾勒發(fā)現獎（Discovery Award）。該獎項給張克純帶來了國際聲譽，這組帶著詩意的黃河影像，也得以在世界各地的美術館和攝影節(jié)上展出。

盡管黃河近幾十年來遭受了嚴重的環(huán)境破壞，然而，當國內媒體刊發(fā)其作品后，網友的反響讓他困惑：一些人批評張克純照片的灰色基調，認為他向外國觀眾夸大了中國的環(huán)境污染。張克純談論起網友的反饋：“他們覺得這個中國不應該是這樣的，應該是藍天白云或者應該是很美好的，甚至還有說你是不是國外的間諜?！彪m然面臨一定的爭議，張克純卻不會放棄用他相對溫和的方式呈現社會問題。相反，他認為自己還有更多的工作要做。他說：“雖然我不是那么大聲地去斥責或者批評，但是并不代表我沒有觀點?！?h3>走在路上，心里才踏實

十多年，張克純其實一直在糾結。因為是做設計出身，熟悉各種軟件，完全可以待在工作室里，對著電腦做作品來表達，不一定非得要這樣辛苦。糾結過后，他發(fā)現還是愿意用這種方式，找到一個地方，然后去拍攝，心里會比較踏實一些。“花了那么長時間、這樣全身心地投入，就做拍攝中國這一件事，我是不后悔的?！睆埧思冋f。

在行走的過程當中，張克純始終保持一種疏離的態(tài)度，和拍攝對象以及環(huán)境空間進行一種十分微妙的對話，所以他的影像讓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一種流淌的詩意，還有個人情感的滲入。

影像是一個時代的見證者，無論它以什么樣的面貌出現，當我們真實客觀地加以呈現的時候，其實它的訴求已經發(fā)生了變化。在很多人說目前景觀已經泛濫的情況下，我依然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夠拿起手中的相機，忠實、客觀、真誠地記錄下這些關乎時代步伐、變遷的“風景”，因為若干年后，這些景觀將永遠消失，不復存在。

所以，無論張克純拍攝的這些景象是否打動了你，但他舉起了相機，拍下來了，這比其他東西都來得實際和重要。即使這是一支抒情的挽歌，亦可以唱得婉轉悠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