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巧莉
從老家東嶺到縣城的老屋,再從老屋到后排一大間的紅磚瓦房,家雖搬好了,可兩天過去了,那個奇怪的“對——對——”聲始終在我的心里揮之不去。我知道,小弟肯定也是這樣的。
那個周末,小弟才在生字簿上寫了幾個字,就找了個借口往前面的老屋走去。
那是午間時分,我看見小弟的身影被鉆進老屋弄堂來的陽光拉得長長的,有些滑稽。
我對門前這座老屋的感覺終究是有些復雜的。盡管搬離時,帶著逃跑的情緒,但它古樸,幽靜,結著蛛網(wǎng),爬著裂縫,陽光下的它,就像是被歲月磨得毫無脾氣的慈祥的老人,早已和這里的老巷融為一體,讓人覺得多了幾分親切。而我,又特別喜歡在落雨時看著雨水順著屋檐流下來的樣子。那時,我覺得整座老屋都仿佛有了別樣的氣息。
我不知道小弟對老屋的感覺是否和我一樣,他畢竟比我小了兩歲。過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他回來,我便忍不住尋他去了。
老屋的房子里一圈,外一圈,高低錯落,天井和院子都在其中。我從外圈穿堂而過往里走,目光自然先落在了院子上,我以為小弟會在那里挖蚯蚓呢。從前在東嶺,一到周末,小弟就在泥地里挖蚯蚓,然后約上飛飛他們?nèi)テ咦雍舆呩烎~。可這回,我一圈看過去也不見小弟的影子。正想喊時,卻發(fā)現(xiàn)他手里捏著一根細長的木棒子,又在那個木門口貼著耳朵。
這個點,老屋里一扇扇門都關著。
我下意識地把腿抬得很高,盡量讓自己的腳步輕一些,再輕一些??傻瓤拷诵〉?,又莫名地改變了主意。我伸出手,突然在小弟的右肩上拍了一掌,嚇得他“啊”的一聲差點摔倒在地。
許是里面的人以為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那一扇門忽地開了。
還是那個精瘦的老太太,還是那件大襟扣的青布上衣,還是那張不打算多說一句話的臉。不同的是這回她不像上次那樣順手就快速地關上了門。于是,我又見到了那個影子。
不,確切地說,那是一個人,可看不出男女,看不出年齡,只看出很瘦,整個身子佝僂著有些向前傾。那一刻,出現(xiàn)在我耳邊的聲音完全是模糊的,我壓根就聽不見眼前的人和小弟說了什么。
里面那個人突然彎下身子,從地上撿起了什么。就在他抬頭的片刻,我看見了他無比空洞的眼神。
這時,老太太像是猛然間反應過來似的,急忙轉身從那人手中一把將東西奪了過來。
一個瘦小的老太太,一個眼神空洞瘦骨嶙峋的仿佛見不得光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的心里一下子打上了十萬個結。
“姐,棺材!棺材!”
那扇門沒有關上,只聽小弟突然用手指著屋子的一角大叫起來。我也看見了,我不自覺地拉起小弟的手。
這個時候,老太太把腳步挪到了門口,我看見她眉宇間的深深的皺紋。我的心突然變得生疼。“他是誰呀?為——為什么你們的屋子里放著棺材呀……”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發(fā)顫。
“對不起啊,對不起,一定嚇到你們姐弟了吧?唉,準是嚇到你們了?!彼龑ξ覀冋f,又像在自言自語。
我突然明白了,原來是他,原來屋子里根本沒有“鬼”。
他,是她的兒子,一個癡癡傻傻三十多年的兒子。除了說“對——對——”外,他什么也不會說。
因為老太太又來到了門口,因為有光,現(xiàn)在我看清楚了,她剛剛從傻兒子手中奪過來的東西是一把納鞋底的錐子。
“它不叫棺材,叫壽材,那是我家老頭子活著的時候給我備好的,都很多年過去了?!蓖nD了一下,她又說,“和你弟弟說,別害怕,那東西沒住過人,還只是一堆木頭罷了……”
老太太故作輕松地說,可眼里滿是哀傷。
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只能一個勁兒地點頭。小弟也是,他拽著我的衣角,踮著腳尖,有些慌張又有些好奇地往屋里瞧。
屋子里已經(jīng)亮多了。里面那個人正在來回走著,除了嘴里有節(jié)奏地說著“對——對——”外,他的手還不停拍打著自己的頭。他的頭上光禿禿的,沒有頭發(fā);他的臉色慘白,沒有一絲血氣。如果他靜止不動的話,很可能被當成一個精瘦的雕塑。
老太太原本已經(jīng)打開的話匣子,是被另一扇門打開時的響聲“關上”的?!扒颇銈兘愕軅z,是有多機靈啊?!闭f完這一句,她就不再出聲了。眼淚在她的眼眶里打轉。
“我說七婆,凡事想開些,你瞧瞧你那身子骨,可硬朗著呢,那東西哪里用得上啊?擱在屋子里還占地方,不如聽我的,把它扔了!”說完,只聽咯吱一聲,那人扭著屁股走開了。
那人叫九斤嬸,她對我們一大兩小站著對話的樣子沒有顯示出半分好奇?;蛟S她早就料想到了,老太太怕嚇著新搬來的我們,所以近來總是沒日沒夜地把傻兒子關在屋子里,可靠這樣遮遮掩掩本就過不了幾天。
唉,我不知道九斤嬸是否知道,那個周末的午間,我的眼睛里像住進了一條河。小弟說,河水也跑進了他的眼睛里。
小弟這么說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睛也是紅紅的。我們就這樣紅著眼睛走出了老屋,那個“對——對——”聲就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