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擁民
《中國新敘事》力圖“使用符合國際規(guī)范的學術語言,闡釋中國制度、模式和道路”,它似乎認為,中國模式不是一個過渡模式,而是一個已經定型了的模式。倘若中國模式真的已經定型,那么對它的辯護就會方便得多。不過,《中國新敘事》一書中較少直接使用“中國模式”一詞,而更多地采用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體制”這一表述。
中國模式是不是已經定型,當然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就以本書的其中一位主編和主要撰稿人姚洋教授來說,他在差不多十年以前也曾經專門撰文,表明了自己對“北京共識取代華盛頓共識”的說法的反對態(tài)度。在那個時候,他似乎認為不存在獨立的“中國模式”。他說,“華盛頓共識”包括了金融自由化、國有企業(yè)私營化等十項核心政策,而中國的改革幾乎緊緊遵從了所有這些建議。因而“北京共識”的經濟基礎與其說是“華盛頓共識”的對立面,還不如說是華盛頓共識的一種翻版。
不過,在我看來,《中國新敘事》這本書的意義,在一定程度上是與關于中國模式本身的這些爭議無關的。
這是一本政治經濟學論文集。它的目標,仍然集中在對“中國經濟何以取得成功”的解釋上。其實在本書出版之前,姚洋就已經在多個場合都強調過,中國的經濟成就不能簡單地完全歸因于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確立;他說,要想解釋中國的經濟成就,還需要理解中國的政治體制。這一點確實很重要。只有考慮了中國的政治體制,對中國經濟發(fā)展歷程的內在機理和過程的描述才可能是完整的。
這本書的意義也就在于,它明確地將政治體制作為解釋中國經濟發(fā)展的一個核心因素。書中稱,政治體制的基本特征可以總結為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以“選賢任能”為標志的選拔制,而且,這種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政治體制承襲了儒家思想,融合了“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積淀的治國理政智慧”。
在解析當代中國政治體制時,《中國新敘事》認為中國共產黨為各種利益表達提供了場所,并通過黨內的民主集中過程,創(chuàng)造出了各種利益的加總機制。而且,中國政府也已經轉變成了一個“中性政府”,即當不同社會階層或政治團體之間發(fā)生利益沖突時,能夠選擇中立的政府。與持續(xù)代表一個特定社會階層或政治團體的有偏政府相比,中性政府更可能采取有利于全社會長遠利益的政策。中國共產黨及其所領導的政府選擇的是有利于長期經濟發(fā)展的政策;即使某些政策偏向某些群體,那也是因為這種偏向有利于整體經濟的發(fā)展。而實現這種政策的保證,則是結合了儒家傳統(tǒng)、民主集中制和群眾路線的選拔制。
中國當前的政治體制的基本特征是不是真的可以歸結為選拔制,中國政府是不是中性政府,都是可以討論的問題。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智慧與現代政治體制的關系究竟如何,也可以提出來討論。但是無論這些問題的答案是什么,都不會影響政治體制是解釋中國經濟發(fā)展的一個核心因素這個洞見的意義。
在現代社會,政治和經濟從來都是密不可分的。近代以降,在世界各國經濟都已經成為了“最大的政治”。在1949年后的中國,包括改革開放之后,經濟發(fā)展從根本上說從來沒有完全擺脫“鳥籠經濟”的范疇,因此在一定意義上確實可以說是政治體制決定了中國經濟。
對于中國經濟發(fā)展的研究,自覺地從政治體制的角度著手的并不多見。《中國新敘事》一書在這方面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它所收錄的經驗研究論文,有不少從微觀的政治—經濟治理的維度切入,非常有啟發(fā)性。
但是關于中國政治體制的“系統(tǒng)敘事”,在一定程度上只能說是提出了一個研究議程,仍然缺乏足夠的理論和經驗證據支持。而且,就在同一本書中,后半部分的經驗研究與前半部分的“系統(tǒng)敘事”之間,就存在著不少相當明顯的張力。
(作者為浙江大學跨學科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均衡研究所學術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