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八

1

作為黑酒吧中的佼佼者，“賊貓”酒吧是個值得多說幾句的地方。昏暗的燈光、破爛的桌椅、跑調(diào)的電子樂，還有彌漫在空氣中揮之不去的刺鼻汗臭味和酒精味，無不在向新來者介紹這里顧客的身份。在這里，你可以痛飲各種沒有名字的廉價酒，直到爛醉如泥，然后被酒保拎起來，扔到外面骯臟的小巷子里，末了還要被掏光身上值錢的東西付賬——畢竟星港城只流通電子貨幣，他又沒辦法從你的鏈（一種戴在手腕上、功能齊全的設(shè)備）里把錢摳出來。更重要的是，在這里你可以接觸到形形色色的家伙，沒準(zhǔn)兒還能跟道上的家伙搭上話，至于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就得看你的運氣了。

自從十六歲淪落到舊塔區(qū)的這個貧民窟后，沒多久，我就習(xí)慣了在“賊貓”混日子，酒吧的飲料是我寥寥無幾的消遣之一。酒保老戈登堅決不給我上酒，他應(yīng)該是這顆星球上唯一在乎未成年人禁酒令的人。雖然我倆都不太清楚我的實際年齡，但我瘦弱的身軀和大一號的花襯衫帶給他的主觀印象注定讓我和酒精無緣。所以無論我怎么敲桌子、扯嗓子，搞到手的都是冒泡泡的汽水。

也許有人會問：為什么不去別的黑酒吧碰碰運氣？我得承認他問得有道理。畢竟黑酒吧在舊塔區(qū)遍地開花，只需一點兒小錢，就可以飄飄然。然而我會告訴他，我滴酒不沾自有我的道理。老戈登經(jīng)常會給我介紹一些小活兒糊口，讓我不至于餓死在舊塔區(qū)的街頭。要知道，在貧民窟里討生活，整天醉醺醺的可不是一個好選擇。

每天——如果沒活兒干的話——我會在二十二點左右（星港城的一天有三十個小時）溜達到酒吧，叫一杯汽水，一邊啜飲，一邊裝模作樣地打量酒吧里的顧客，等著老戈登給我安排活兒。如果有活兒干，我就會和新老板討價還價一番，然后回去睡個好覺。如果幸運女神沒有眷顧我，我就只好在角落里消磨一晚，在打烊前和老戈登一起把那些醉得不成樣子的家伙扔出去。

當(dāng)終于可以打著哈欠、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我的狗窩時，天邊往往已經(jīng)泛白。擁擠不堪的破樓里人聲鼎沸。人們帶著喜悅或憂愁迎接新的一天，而我卻只想好好睡一覺。

吞下助眠藥丸后，有那么片刻，我會憧憬一下未來：環(huán)湖區(qū)的臨湖別墅、光鮮亮麗的姑娘、體面穩(wěn)定的工作，還有吃不完的美味佳肴。不過也就只有那一瞬，下一刻我便會沉入無夢的睡眠中，直到十幾個小時后猛然醒來。

后來我終于離開了舊塔區(qū)，每當(dāng)回憶起那段貧民窟生活時，心里都有一種復(fù)雜的感受。誠然，舊塔區(qū)沒法給我正規(guī)的教育和安穩(wěn)的成長空間——這點對我造成了難以估量的損失——但它也教會了我許多生存技巧，那些都是書本上學(xué)不到的。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作為一個不知道父母是誰，連名字都沒有，還是從卡拉科礦區(qū)逃出來的家伙，能在以混亂、墮落聞名的星港城生存下來已屬不易。那時的我確實沒有資格談什么狗屁理想。

還是接著說“賊貓”吧，畢竟這次的故事也是發(fā)生在這里。

這一回，老戈登給我介紹了個活計：有個黑市商人從走私太空船上搞到了一大批緊俏商品，他需要一個人打下手。我跟著他倒騰了一個月，才把這批貨物全部脫手。這個混蛋精明得要死，給我的報酬和他的利潤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要不是看在他那兩個壯得如同自帶機械戰(zhàn)甲的保鏢的份上，我可要跟他好好理論一番。

拿到報酬后，我照例來到“賊貓”，給了老戈登感謝費，又叫了一杯汽水，然后在吧臺的角落坐下來，希望能接到新活兒。

這天我到得比較早，酒吧里人不多。幾個常駐酒吧的老酒鬼瞅準(zhǔn)了時機，估摸著能在我身上撈一筆。在他們巧妙的慫恿下，我請了整個酒吧一輪酒。雖然花錢讓我心疼不已，但人們向我舉杯致意時，心痛的感覺很快便被滿足感所沖淡，我甚至有了再請一輪的沖動。老家伙們也嗅到了希望，開始更起勁地鼓動我，“人生苦短，及時行樂”這樣的話語在我耳邊久久環(huán)繞……

就在我舉起手打算再叫一輪時，一個陌生人坐到了我旁邊。他舉起啤酒杯，微笑著說：“嗨?！?/p>

我舉起汽水輕輕碰了一下他的杯子，算是回禮。趁碰杯的當(dāng)口，我粗粗打量了他一番。

在這里混久了，自然什么樣的家伙都見過。殺手一般獨來獨往，討厭被人打擾，角落是他們的領(lǐng)地。打手喜歡圍坐在一起咒罵，他們身上往往揣著家伙，從敞開的外套中不懷好意地探頭探腦。黑市商人坐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竊竊私語，時不時抬頭打量周圍，防止有人豎起耳朵偷聽。騙子喜歡在酒吧里亂竄，尤其是吧臺附近，一旦發(fā)現(xiàn)獵物，便毫不遲疑地撲上去，用偽裝成笑容的獠牙“狩獵”。而那些沉溺于酒精、整日無所事事的老酒鬼更好辨認，邋遢的外表和渾身的酒精味是他們的名片，他們呆滯的眼睛只有在看到酒杯時才會發(fā)出光彩。還有一種顧客，我喜歡稱他們?yōu)椤盁崆榈呐f塔區(qū)指路者”，他們熱愛為誤打誤撞來到舊塔區(qū)的人指路，指的路通常只有兩條——一條離開舊塔區(qū)，一條通往地獄，每一次成功的指路都會為他們帶來不菲的報酬，然后他們便會大搖大擺地沖進酒吧請上幾輪酒。

然而眼前這人不同于以上幾種“賊貓”的?？?。他三十來歲，中等身材，黑發(fā)，目光狡黠，穿著適合長途旅行的外套，看上去比其他顧客干凈不少。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他的右手上，他右手的無名指戴著一枚碩大的戒指，戒托上罩著一個不透明的小罩子。這人一看就不是舊塔區(qū)的居民，從打扮上來說，他更像誤入舊塔區(qū)的游客。

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這只是一塊對我來說有紀(jì)念意義的铻鋼而已。你知道的，铻鋼能對周圍的電子產(chǎn)品造成強干擾，所以我用一個可以隔絕干擾的罩子把它罩了起來。聽說星港城外有一個铻鋼礦區(qū)？我真想去那里看看。”

“最好別去?！蔽业吐曊f道。他似乎沒聽見。

“謝謝你的酒?！彼_口道。

“你不是本地人。”我聳聳肩。

“沒錯，我是從太空港上下來的。我是個星際旅行者?！?/p>

我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旅游指南沒有告訴你，千萬不要踏入舊塔區(qū)一步嗎？”

“它當(dāng)然有提到過?！彼α诵?，“但這不是我第一次來西塞羅，也不是我第一次來星港城，更不是我第一次來舊塔區(qū)。我在這里有朋友。承蒙朋友的關(guān)照，我基本不會遇到什么麻煩。”說完，他指了指外套胸口處的一個徽章。

不光是我，每個舊塔區(qū)的居民都熟悉這個徽章，雖然它并不是由星港城政府頒發(fā)的，但在舊塔區(qū)，它比什么證明都有用。沒人會去找佩戴這種徽章的人的麻煩，就連指路者也會對它禮讓三分。

這個徽章也提醒我要對眼前人給予充分的重視，畢竟我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煩。

片刻之后，這人又開口道：“你知道，在我的星球有一種風(fēng)俗，喝了別人的酒就一定要有所回報，否則會被人笑話?！彼D了頓，“那么，小兄弟，我該怎么報答你呢？”

“一杯劣酒而已。再說你已經(jīng)道過謝了。”我試圖表現(xiàn)得熱情些。

旅行者撓撓腦袋，“那我們聊聊天？聊著聊著或許你就想出來想要什么了……你是舊塔區(qū)長大的？”

“不是?！蔽矣致柭柤?，“說來話長?！?/p>

“像你這么大的孩子應(yīng)該還在上學(xué)吧？為什么會跑到舊塔區(qū)的酒吧來？”

“這不關(guān)你的事。”我開始對他的刨根問底感到有些煩了。

他尷尬地笑了笑，不再往下問。我抓住這難得的片刻清凈，又自顧自地打量起酒吧里的顧客來。

“你說，人們到底為什么來酒吧呢？為了社交？消遣？還是單純?yōu)榱俗淼讲皇∪耸拢俊边^了一會兒，他又開口了。

我對他的沒話找話感到無比蛋疼，只好敷衍道：“可能因為無聊吧?！?/p>

“有道理。”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永遠想不到人們會因為無聊干出什么事。啊，有了，我想到該如何報答你了。你看，我說聊著聊著就有了嘛。這樣好了，我給你講一個關(guān)于無聊的故事吧，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事。希望這個故事配得上你的酒?！闭f完，還沒等我說什么，他便自顧自地講了起來。

為了方便復(fù)述他的故事，接下來，我將站在他的角度，采用第一人稱來敘述。

2

就像我說的那樣，我是一個星際旅行者。我的家鄉(xiāng)離西塞羅很遠很遠，得穿過三座星門才能來到這里。不過它在這個故事里無足輕重，而且我也快想不起它的名字了。

我人生的前二十年是在家鄉(xiāng)度過的，按部就班地長大，按部就班地接受教育，我甚至懷疑家里已經(jīng)幫我按部就班地規(guī)劃好了我的下半生。然而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渴望過一種不一樣的生活，渴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看看這無限宇宙中存在的一切可能。但對一個還在為安身立命而掙扎的毛頭小子來說，這種想法簡直荒唐透頂?？尚呛Ｖ牢揖烤褂卸嘞腚x開地面，撲向那璀璨的星空。

（“你有過這種想法嗎？離開腳下的大地，去看看星港城以外的世界？”他暫停敘述，問道。我搖搖頭。他的興致并沒有被我澆滅，轉(zhuǎn)而繼續(xù)講述。）

直到有一天，我終于交上了好運。我繼承了一筆不大不小的遺產(chǎn)——既沒有大到可以讓我過上奢侈的生活，也沒有小到不值一提，但它正好可以幫我實現(xiàn)夢想。我欣喜若狂。手續(xù)辦完后，我立即打點行囊，與家人匆匆告別，奔向了太空港。

我忍受著漫長的星際旅程，穿過一座又一座星門，只為看一眼那些只在虛擬實境中見過的世界?？催^、聽過、感受過以后，我便轉(zhuǎn)身離開，回到太空船，回到無聊的休眠中，直到即將抵達下一個目的地時醒來。

我興致勃勃地穿梭在宇宙中，渴望看盡世間奇觀。我見過地表完全由海洋覆蓋的星球，人類建造的城市由海底延伸到海平面以上一公里;我見過巨大的氣態(tài)行星，城市飄浮在大氣層中，那是真正的天空之城;我見過豐收節(jié)時三顆月亮同時升起（謝天謝地，不是三顆太陽），也見過亡靈節(jié)時巨大的伴星遮住陽光，世界驟然陷入黑暗。我近距離欣賞過行星的形成，也曾冒險抵近黑洞——當(dāng)然在安全距離外?？傊?，浩瀚蒼穹，你能想到的一切美景都可能在現(xiàn)實中存在。

然而更有意思的是人，密密麻麻的人，形形色色的人。見鬼，總有一天宇宙會被人類填滿。時空上的距離和生存環(huán)境的不同，導(dǎo)致了人類種群之間的巨大差異。要不是我是進化論的忠實擁躉，我一定死都不會相信人類同一起源理論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社會，我想，這是一個足以讓社會學(xué)家瘋狂的時代。我在旅行中見過千奇百怪的人類文明——有跟隨彗星一起遷徙的文明，也有守著瀕死恒星不愿離開的文明。從生活環(huán)境極其惡劣，靠輸出雇傭兵來養(yǎng)活人口，從而導(dǎo)致社會高度集中化的十七星盟，到繁榮與混亂共存，靠星際貿(mào)易生存的中立星球西塞羅，我都見識過。

星際旅行改變了我的生活，也改變了我。我夢想就這么一輩子旅行下去，直到宇宙的盡頭。

兩年前，或許是從旅游指南上看到的，或許是從酒吧里聽說的，我記不清了，總之我發(fā)現(xiàn)了一顆叫“蛾摩拉”的星球。隨后我又查了一些資料，才算對這個地方有了些認識。老實說，蛾摩拉激起了我極大的興趣。

蛾摩拉附近有五座適宜通航的星門，而且它所在的星系資源特別豐富，這意味著它比西塞羅更繁榮。從我了解的情況來看，蛾摩拉社會高度文明化，生活水平極高。當(dāng)然，這種文明在宇宙中并非個例，我之前也見過一些，但那些并沒能吸引我。蛾摩拉真正吸引我的地方是一個程序，一個可以在鏈上運行的程序。

在蛾摩拉，機械智能化程度非常高，人工智能已經(jīng)勝任大部分工作。蛾摩拉人即使不工作也吃穿不愁，他們整天無所事事，唯一發(fā)愁的事情就是如何消磨掉這一天。

在那里，幾乎每一天都在過節(jié)，人們絞盡腦汁想出奇奇怪怪的節(jié)日，又想出成百上千的方法來慶祝節(jié)日。這些節(jié)日成了蛾摩拉旅游業(yè)的重要看點，每年都能帶來巨額收入。

三年前，一個蛾摩拉人為了慶祝程序員節(jié)，開發(fā)了一個小程序。他把通用語的大部分詞匯導(dǎo)入詞匯庫中，按照一定的語法從詞匯庫中隨機抽取詞匯組成一句完整的指令，然后返回到鏈上。他把這個程序命名為“蘋果”。

舉個例子，“蘋果”程序運行后返回了這樣一句指令：A今天下午三點去B地吃午飯。時間很緊，而B地有可能在千里之外。A得到這條指令后，可以選擇置之不理，也可以選擇執(zhí)行它——反正沒事干，不如給自己找點樂子。

他把“蘋果”上載到蛾摩拉的公共網(wǎng)絡(luò)，供大家下載。按照他的話說，這就是一個無聊的小玩笑。一開始，這個程序并沒有什么下載量，人們對這個簡單的小程序并沒有什么興趣，然而情況逐漸發(fā)生了改變。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猜是為了炫耀——有人開始在網(wǎng)上上傳他們的執(zhí)行情況。這些人曬出了自己收到的指令，以及他們執(zhí)行指令的證據(jù)，最后再召喚一些朋友，邀請他們參與到這個游戲中。接受邀請的朋友在收到并完成指令后，再召喚更多的朋友。在裂變式傳播的催化下，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包括一些公眾人物。

這個游戲很快便風(fēng)靡起來。指令越是荒唐，就越受歡迎。收到指令并執(zhí)行，成了很多人吹噓自己的絕佳方式，而沒有收到指令的人只能對著自己的鏈望眼欲穿。至于那些拒絕執(zhí)行指令的人，會被鄙視到無地自容，直到在噓聲中完成他們的指令。

隨著“蘋果”的流行，它的創(chuàng)造者對它進行了一定的完善。首先是對詞匯庫進行了約束，禁止一些危險詞匯被調(diào)用，比如“殺”“死”這類的字眼。其次，他限制了“蘋果”的功能，將它在鏈上的終端變成了一個接收器，將隨機生成指令的功能限制在他控制的一個服務(wù)器上——這樣，就不會有人不懷好意地修改“蘋果”，從而導(dǎo)致極端情況的出現(xiàn)。

然而事態(tài)的發(fā)展已經(jīng)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這個程序大受歡迎，隨之而來的是對指令的需求激增，服務(wù)器瀕臨崩潰。指令的稀缺反而使這個游戲變得更加流行。許多人脫離了原來的生活，一心一意守著鏈，希望能夠收到指令。而更多人則呼吁“蘋果”的開發(fā)者能夠改善“蘋果”所在的服務(wù)器，可以提供更多指令。

蛾摩拉政府在“蘋果”上發(fā)現(xiàn)了新的商機。它不光在蛾摩拉人之間流行，還對游客有著強烈吸引力。許多游客來到蛾摩拉，旅行的重點不再是千奇百怪的節(jié)日，取而代之的，是當(dāng)他們一到達蛾摩拉附近，便迫不及待地接入蛾摩拉的網(wǎng)絡(luò)，下載“蘋果”，希望能收到指令。在星際旅行者中流傳著這樣一個說法：沒收到過“蘋果”的指令，你就不算真正到過蛾摩拉?！疤O果”程序成了蛾摩拉旅游業(yè)新的增長點。

很快，在蛾摩拉政府的運作下，“蘋果”的開發(fā)者把程序賣給了政府，而政府則把它嵌入了蛾摩拉的中控系統(tǒng)——一個先進的A.I.里面。有了中控A.I.強大的處理能力，“蘋果”獲得了新生。嵌入成功一分鐘后，在政府首腦的允許下，中控A.I.利用“蘋果”向所有接收端發(fā)送了一條非隨機的指令——十二點，任何地點，高呼三聲口號：蛾摩拉萬歲！

于是那一天的每個十二點（蛾摩拉有多個時區(qū)），蛾摩拉都陷入了歡呼聲中。

“蘋果”被增強后，發(fā)送的指令比之前多了幾個數(shù)量級，這才勉強滿足了蛾摩拉人的需求，游客數(shù)量也翻了幾番——很難說他們是來體驗“蘋果”，還是來體驗?zāi)欠N瘋狂感覺的。

我就是在這個時期踏上前往蛾摩拉的旅程的。這段路程花了我一個月的時間。在這一個月中，蛾摩拉人對“蘋果”的熱情有增無減，甚至有些變味了。

在狂熱者的支持下，蛾摩拉政府通過了一條法律：凡是“蘋果”發(fā)出的指令，都必須得到執(zhí)行，拒收指令、拒不執(zhí)行、執(zhí)行不力的人，將會視情節(jié)的嚴(yán)重給予一定的處罰。在這里，我不得不提到一點，出于某些復(fù)雜的原因，蛾摩拉并沒有像某些高度發(fā)達的文明一樣廢除死刑，也就是說，拒絕執(zhí)行“蘋果”的指令，有可能會讓你丟掉小命，但這個概率是極低極低的。按照蛾摩拉人的說法，比你收到用一把牙刷在午夜時分自殺的指令的概率還低。這當(dāng)然是開玩笑，政府沿用了開發(fā)者的約束，類似的指令仍是被嚴(yán)格禁止的。

就在這種狂熱的氛圍中，我終于抵達了蛾摩拉。一接入蛾摩拉的網(wǎng)絡(luò)，我便被鋪天蓋地的廣播信息所包圍。我也終于親眼見識到蛾摩拉的狂歡。原本好好走在路上的人，在看了一眼他的鏈后，如同中了彩票一般歡呼一聲，一邊唱著歌，一邊跳著“洛卡洛卡”舞（一種蛾摩拉獨有的舞蹈），向前奔去，而圍觀者則給予他熱情的歡呼和掌聲。這個狂奔的身影給了我極深的印象，直到今天，一想到蛾摩拉，第一個躍入我腦海的，依舊是這個近乎癲狂的男人。

然而他并不是唯一瘋狂的人。“蘋果”的指令讓人大開眼界：我見過半夜三更跑到房頂上聲嘶力竭地把《宇宙和平宣言》吼了不下十遍的人;見過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抱著廣告牌桿子一動不動五小時的人;見過穿著動力輔助系統(tǒng)、繞著蛾摩拉的赤道跑了整整一圈的人;還見過穿著厚衣服和自己的車一起在海里洗澡的人。在宇宙中，你不可能找出第二個如此瘋狂的地方了。

剛剛到達蛾摩拉所在的星域時，我和其他游客一樣下載了“蘋果”，但直到踏上蛾摩拉的土地，我都沒有收到任何指令。對此我并不覺得沮喪，因為我對蛾摩拉關(guān)于“蘋果”的法律始終抱有一絲不安。但狂歡的氣氛很快感染了我，我饒有興趣地開始了在蛾摩拉的旅行，希望能把這片土地上有趣的地方轉(zhuǎn)個遍。

蛾摩拉政府為了吸引游客，安排了一個參觀中控A.I.的項目。到達蛾摩拉的第六天，我得到了參觀的機會。

隨著擁擠的人流走進蛾摩拉的中心——中控室——后，就能看見大廳中央一個銀色的人形雕像，它的左手按著額頭（這是蛾摩拉傳統(tǒng)的問候手勢），右手向來訪者伸出。講解員告訴我們，這座剛剛落成的雕像直接與中控A.I.相連，可以說是它的具象。游客可以與它握手，從而與中控A.I.直接交流。

大家排著隊上前與雕像握手。我覺得這種行為傻到冒泡，但還是不由自主地走上去和它握了握手。

一分鐘后，我的鏈提示我收到了一條新信息。是一條指令。我的心沒來由地咯噔了一下。還好，它只是一條簡單的指令：尋找最近的游客留言處，寫五十遍“我愛蛾摩拉”。末了，它還加了一句“蛾摩拉歡迎您”。

我慢慢挪到中控室一角的留言處，懷著復(fù)雜的心情，顫抖地寫了五十遍“我愛蛾摩拉”。反應(yīng)過來的導(dǎo)游帶頭歡呼起來，隨即中控室里掌聲響成一片。

寫字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右手的铻鋼戒指——對，就是現(xiàn)在我手上這一枚——的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打開了，嵌在戒指上的铻鋼暴露在外。我不以為意，只是把罩子重新扣上，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大錯。唉，如果當(dāng)下就意識到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說不定之后那些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

走出中控室沒幾步，一個蛾摩拉小伙子便湊上來。他自我介紹說叫馬斯特①，并向我展示了他的鏈，說明了情況。原來他收到了一條指令，要求他在我逗留蛾摩拉的這段時間內(nèi)，充當(dāng)我的導(dǎo)游。我同意了他的請求?？吹贸鰜?，他對這項安排充滿熱情，而我正好也缺一個導(dǎo)游。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拒絕了他，我倆都會受到處罰。

接下來的幾天里，他帶我游覽了蛾摩拉所有知名景點（當(dāng)然，到處都充斥著瘋狂的人群），吃遍了當(dāng)?shù)氐拿朗?。這次蛾摩拉之行給我?guī)砹藰O大的滿足，我不得不將離開的日期一再推遲。反正也沒什么別的事，還不如在這里多快活幾天。

馬斯特全程陪伴著我，給我規(guī)劃路線，帶我去一般游客很難找到的地方，不厭其煩地為我講解——但這些仍無法阻擋他的熱情，他恨不得把給我做導(dǎo)游的每一刻都傳到網(wǎng)上。他說這個任務(wù)讓他收到了極多的贊，上一次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幾個月前的事了，那次他收到指令，打扮成一個小丑，在不借助動力輔助系統(tǒng)的情況下繞一座城市跑了整整一圈。因為這件事，他還和喜歡的姑娘約會了幾次。說到這里，他閉上眼睛，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

我有點兒想笑，卻不忍心打斷他，只好任由他陷入回憶中無法自拔。

我記不清是從哪天開始意識到情況不對的——應(yīng)該是我到蛾摩拉一個月之后了。突然有一天，我注意到新聞中的死亡報告多了起來，有的是自殺，有的是他殺，死法往往千奇百怪，令人匪夷所思。除此之外，其他犯罪行為也直線上升。蛾摩拉的機器人執(zhí)法者逮捕了許多犯下可怕罪行的人。面對審問，他們的表現(xiàn)耐人尋味——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振振有詞，但無一例外，他們皆辯稱是“蘋果”發(fā)出的指令讓他們這么做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他們沒有說謊，是真收到了這樣的指令。

狂歡中的人們并沒有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可能覺得這只是一個小小的bug。政府也反應(yīng)遲鈍，等終于意識到出了問題時，事態(tài)已經(jīng)發(fā)展到難以控制了。“蘋果”瘋了一般把發(fā)出的指令數(shù)量提高了兩個數(shù)量級，這基本覆蓋了蛾摩拉所有人口——包括外來者。

這些指令不再像之前那樣搞笑，而是徹徹底底的瘋狂。指令中充滿各種犯罪行為，從偷竊到兇殺，應(yīng)有盡有。更可怕的是，在指令的最后，還列出了拒絕執(zhí)行可能導(dǎo)致的后果，輕者罰款，重者監(jiān)禁，甚至死刑。并且和指令一樣，刑罰也是隨機的。

整個蛾摩拉陷入巨大的混亂。執(zhí)行指令會導(dǎo)致犯罪，拒絕執(zhí)行指令也會導(dǎo)致犯罪。蛾摩拉人被迫在各種刑罰中做出艱難的選擇。機器人執(zhí)法者忙到不可開交，監(jiān)獄里人滿為患。蛾摩拉的每一座城市都被濃濃的黑煙所籠罩，到處都是人為縱火引發(fā)的火災(zāi)，交通事故充斥大小街道。蛾摩拉從人間天堂變成了人間地獄。

蛾摩拉的頂尖科學(xué)家試圖弄清為什么會這樣。調(diào)查顯示，出于某種未知原因，中控A.I.似乎脫離了控制，它修改了“蘋果”，解除了開發(fā)者的約束，然后操縱“蘋果”發(fā)出各種瘋狂指令。生死存亡關(guān)頭，科學(xué)家和程序員聯(lián)合起來，試圖重新奪回對中控A.I.的控制。

據(jù)說他們差一點就成功了，走在最前面的人甚至已經(jīng)抓住了中控室的門把手。然而下一秒他們便灰飛煙滅—— 一個愣頭青在六十小時的社區(qū)懲罰性勞動前向指令屈服，向他們投擲了一枚粒子炸彈，充滿諷刺地與蛾摩拉最后的希望同歸于盡。

政府試圖重新控制局面，然而他們的下場并沒有比科學(xué)家和程序員聯(lián)隊好到哪里去。就在最高議會試圖修改法律取消指令強制性的會議上，半數(shù)議員接到指令，要求他們清除剩下半數(shù)議員，拒絕執(zhí)行的代價是死刑;而被要求清除的半數(shù)議員接到的指令則是親自執(zhí)行同僚的死刑，拒絕執(zhí)行的代價也是死刑。

請原諒我把這件事描述得這么繞口，但當(dāng)時的情況的確如此。其實不用費心去琢磨這些指令的邏輯性，我猜那些議員也沒弄清楚——沒辦法，誰讓他們在弄清前就被團滅在了議會大樓的坍塌事故中。沒錯，這也是中控A.I.的杰作。一百多號人收到了炸掉議會大樓的指令，五人選擇了執(zhí)行，隨后他們便以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被逮捕，和剩下收到指令卻拒絕執(zhí)行的人關(guān)在一起。

自從我目睹一個蛾摩拉人在午夜時分用牙刷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后，我就開始尋找機會逃離蛾摩拉。幸運的是，在我做逃跑準(zhǔn)備的過程中，中控A.I.似乎把我遺忘了，我沒有收到一條指令。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敢想象，一旦我收到指令，很可能就沒法逃出這場噩夢了。

出于對馬斯特的感激，我費了好大勁兒才說服他和我一起離開蛾摩拉。我安慰他混亂平息后，他還可以回來。馬斯特戀戀不舍，而我則覺得對他來說，在蛾摩拉和“蘋果”之間，很難說清他更離不開哪個。

我們在太空港滯留了很久，終于搭上了一艘離開蛾摩拉的太空船。飛船上滿是驚魂未定的游客，還有一些像馬斯特這樣逃出來的蛾摩拉人。

太空船以最大速度逃離了蛾摩拉所在的星域，奔向最近的一座星門。我望著蛾摩拉漸漸消失于視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管怎樣，總算是逃出來了。

就在這時，飛船上所有人的鏈都收到了一條信息。我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一眼，心馬上就提到了嗓子眼——這是一條來自“蘋果”的指令，內(nèi)容很簡單：無論用什么方式，都必須立即打開所在太空船的艙門。違反指令的懲罰：死刑。

我驚恐萬分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船艙處在一種微妙的氣氛中。大多數(shù)游客和我一樣，正驚恐地四處張望。很顯然，在真空狀態(tài)下強行打開艙門無疑是死路一條。剛剛從蛾摩拉逃出來的游客已經(jīng)擺脫了中控A.I.的影響，他們執(zhí)行這條指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同時他們還意識到，比起他們這些匆匆過客，蛾摩拉人受指令的影響更深，因為執(zhí)行指令的意識已經(jīng)深深嵌入了他們的大腦。游客們聚在一起，緊張地看著飛船上的蛾摩拉人，而我緊緊地盯著馬斯特。

馬斯特的嘴角抽動著。毫無疑問，和其他蛾摩拉人一樣，他也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其實現(xiàn)在想來，飛船所處的位置令中控A.I.鞭長莫及，根本不可能進行執(zhí)法。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出于什么樣的心理才會陷入這種矛盾中。

但原因是什么已經(jīng)不再重要。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印證了我們的猜想：一個蛾摩拉人沉默地向緊急逃生艙門走去，在他無聲的號召下，所有蛾摩拉人都跟在他身后。更驚悚的是，還有一兩個游客跟上了他們。

船艙轉(zhuǎn)眼就變成了戰(zhàn)場。太空船上沒有武器，大家只得拿起手邊一切可以利用的工具，擺好架勢，準(zhǔn)備打響這場突如其來的戰(zhàn)斗……

具體過程我就不詳說了，總之硝煙彌漫。一個小時后，蛾摩拉人終于被全部制伏，我們成功地保住了艙門。兩派陣營都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所有活下來的蛾摩拉人都被強制投入了休眠艙。穿過星門，將飛船設(shè)置成前往最近有人類居住星球的路線后，我們也進入了休眠。

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刻，一個畫面突然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畫面中的我正在填寫游客意見簿。剎那間，我被嚇得魂不附體——我想我可能找到了中控A.I.發(fā)瘋的原因。

對，就是我手上的铻鋼戒指。很可能在我與中控A.I.握手時，罩子就已經(jīng)打開了，那塊不起眼的铻鋼以某種鬼才知道的方式影響了中控A.I.。我在驚恐中陷入了休眠。

有驚無險地到達新君士坦丁后，馬斯特和其他蛾摩拉人一起接受了心理治療。我不知道治療是否對他們產(chǎn)生了效果，因為我稍作休整便離開了，繼續(xù)我的行程。我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關(guān)于铻鋼戒指的這個細節(jié)。

后來我才從別的逃出來的人那里聽說，混亂期間離開蛾摩拉的太空船中，有大約一半的飛船沒能成功離開那片星域。失事的原因五花八門，但絕大多數(shù)一眼就能看出來是中控A.I.搗的鬼。直到今天，想起太空船上發(fā)生的事，我還是會渾身發(fā)抖。

事情雖然過去了這么久，但我一直沒敢再次前往蛾摩拉，只能從星際旅行者之間流傳的各種自相矛盾的只言片語中推測發(fā)生了什么。

有人說，蛾摩拉被毀滅了，有人收到了引爆恒星級炸彈的指令并執(zhí)行了它;有人說，絕望的蛾摩拉人組織了一支敢死隊，在全軍覆沒前終于結(jié)果了中控A.I.，“蘋果”也被一起毀滅;有人說，蛾摩拉還存在，只是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人類了，只有孤獨的中控A.I.和它的機器人執(zhí)法者，它們沉默地等待著，等待向新的來訪者繼續(xù)發(fā)送指令;還有人說，“蘋果”已經(jīng)悄悄在別的文明中出現(xiàn)，號召大家務(wù)必警惕它。

謠言滿天亂飛，我也不知道該相信哪個。但我想我這輩子應(yīng)該都不會再靠近蛾摩拉了。

嗯，這就是我的故事。

3

故事講完后，這個自稱星際旅行者的家伙不再言語。他喝著酒，陷入沉思。直到酒杯空了，他才驚醒過來。

“抱歉。再次謝謝你的酒。”他嘟噥著，“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p>

話畢，他放下杯子，左手草草在額頭按了一下，便轉(zhuǎn)身離開了。徒留我一人坐在那里。

過了一會兒，老戈登走過來，好奇地問：“剛才那家伙你認識？跟你聊了那么久。”

我聳聳肩，“不認識，一個外地佬罷了。為了蹭酒，和我胡說八道了半天。”

說實話，那時的我確實不相信他的故事。

老戈登給了我一個眼神，示意我關(guān)注下角落里的一個人，“有個小活兒，有沒有興趣？”

“只有傻瓜才對錢沒興趣?！?/p>

老戈登又交代了幾句，便轉(zhuǎn)身離開。

這時，我無意中掃了一眼我的鏈，發(fā)現(xiàn)上面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個程序。那個程序的標(biāo)志很奇特，看上去就像一種彎彎曲曲、沒有腳的動物，舌頭又細又長。

我點開它，一個界面彈了出來，上面是大段廣告詞：“您對眼下的生活感到無聊嗎？您想體驗激情與夢想嗎？您想在朋友中大出風(fēng)頭嗎？只要按照我們的指令去做，保證您能迅速走上人生巔峰！不要再猶豫，趕快加入我們！充值即可獲得鉆石會員資格，高分指令任您選！只要充值666，朋友之中你最溜！只要充值888，香車?yán)泵脦Щ丶遥　毕旅媸且粋€大大的“點我加入”，還一閃一閃的。

“無聊。什么時候中了這該死的病毒？”我暗罵一句，大手一揮，把這個程序從鏈上刪除。然后我把汽水喝完，起身向角落里的那個人走去。

“嗨，我叫馬克。聽說你有工作給我？”

【責(zé)任編輯：陳雪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