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映虹
“我不痛,我不痛……”一串被牙齒咬扁的不成句的字符,從破裂出血的嘴唇里曲曲折折地擠出來,很快被使勁擰也關不住的眼淚淹沒。
好在我只是留給母親一個背影——趴在床上的我暗暗慶幸。辛辣的藥油在母親的手指上蘸過,母親粗糙的手指在我的脊柱上刮過——嗯,那個酸爽,但很快地,我內(nèi)心的這種故作輕松的自我調(diào)侃就被排山倒海的痛感沖垮。每被刮一次,那種感覺,就像是一把鈍器上撒了鹽,再到傷口上蹭一下——說“蹭”太輕了,我顫抖的身子根本就管不住地直往上縮,那慶幸的想法也早被痛成了滿床碎片。
頸椎、胸椎、腰椎、尾椎,整整七八個痛點啊?!鞍Α趺纯梢赃@樣,一整條脊柱,幾乎無一完好,你是怎么弄成這個樣子的?”母親焉能不知我偷偷掉淚?嗔怪中,她的手勁明顯輕下來了。除了有一處撞擊的舊患外,其他,醫(yī)生說是勞損。長期伏案,頸椎、胸椎和腰椎問題都非常嚴重,經(jīng)常頭昏,走路像腳踩棉花輕飄飄,同事戲謔我練過輕功。
擦藥第三天,痛感一天強過一天了,就像醫(yī)生說的,舊傷也會被“撬”出來的。其實,這些傷痛已經(jīng)蟄伏在我身體里,時不時出來鬧騰,只不過,平時忙碌得近乎麻木了,這藥酒一擦,就好比給它們刨了個洞口,它們從暗無天日的骨頭里鉆出,攀爬上來,壓抑太久的痛感終于在濃烈藥酒的作用下痛快淋漓地明朗尖銳起來了。我甚至能感受到它們的耀武揚威,它們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叫囂著:“哼,讓你小瞧我們!再給我一點時間,我能夠毀了你的小宇宙!”
待藥酒被吸收后,后背密密麻麻地貼上了膏藥。一塊被隨手疊了幾疊的厚厚的紙巾自上而下,輕擦過我額頭,一縷頭發(fā)飄飄灑灑地落在了枕頭上——是母親。隨之,她輕輕帶上門出去了,我拿起紙巾抹去了滿臉淚痕,這涕泗橫流不由我掌控,實實在在是痛出來的。在膏藥鎮(zhèn)壓下的痛依然不安分,張牙舞爪著一份猖狂,漸漸變成了煎炸食物一樣的嗞啦嗞啦的灼痛,一塊一塊,一寸一寸,讓我清醒。
屋子靜下來了。這三天,擦藥時,我和母親基本上都是一個呈“十”字形趴著、一個呈字母“L”字形坐著。十五、二十分鐘的時間并不長,但于我和母親,卻很長。我雙手交疊橫支在枕頭上,頭無論轉(zhuǎn)向左邊還是右邊,朝一個方向保持一種姿勢,過不了多久頸椎就僵硬疼痛得厲害,要扭轉(zhuǎn)頭,還需借助手的力量慢慢扭過來;臉朝下吧,鼻子被悶著,呼吸嚴重受阻。母親七十有三了,這一年來,她的膝關節(jié)僵硬了不少,蹲下后要站起來已經(jīng)很吃力了,都是要靠扶著就近的椅子或臺面才站得起來,每一次站起就像回放的慢鏡頭,這慢,讓人心疼得耳畔仿若還隱約聽得見一兩聲骨頭的“咔咔”響。為了讓母親有足夠的空間可以伸展一下腿腳,每次擦藥前,我都往床這邊挪了又挪,母親很不解:“你干嗎離我那么遠啊?”“你再往里面靠一靠嘛?!薄安挥冒。@邊空間足夠大了?!?/p>
要說母親的粗心那可不是一般的。從年輕到年老,父親事無巨細,樣樣親力親為,體貼入微,大事自不必說,連柴米油鹽的瑣屑都不需要母親操心。在父親的寵溺下,母親頗有“沒心沒肺,活得不累”的福氣,也被修煉出了較強的“鈍感力”。舉個例子說,一家子在看一部感人的片子,看到最后,絕對是我和父親一個梨花帶雨、淚如雨下,一個喉頭哽咽、泣不成聲,再回頭看看母親,她的臉就是一湖不起波瀾的水……想到這,突然覺得這樣的畫面也頗有趣,不由樂了。
“碗筷我已經(jīng)洗好了?!蹦赣H推門進來說。
“干嗎搶我的活兒???我趴一會兒,舒緩了就會去洗的啊?!?/p>
“唉,你都這樣了……去休息吧?!?/p>
愛有千萬種,有一種愛你,叫“痛你所痛”。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