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耀照
我七歲的一個早晨,姐姐出嫁了。伏在姐夫堂哥的背上,我送姐姐到前胡村的姐夫家。前胡村離我家三四里路。爬到屋后的東嶺頭,往西一望,便可見在天雷山東麓,白墻黑瓦,一村五六十戶人家如帶狀排列:那就是前胡村。姐夫家就在前胡村頭于氏廳堂的西南角。熏黑的墻壁,逼仄的樓梯,加上眾多的家口,與我家相比,顯然更為擁擠而清貧。
姐夫眼睛微凸,鼻子高挺,一副精明能干的樣子。前額一撮黑而亮的頭發(fā),其余卻是油光發(fā)亮,寸草難生。這是后天的一次意外造成的:小時候,姐夫與弟弟晚上點著油燈到酒壇里舀酒。不知怎地,火苗燒著了酒,燒著了姐夫的頭發(fā),嚴重地灼傷了頭皮。加上姐夫的父親是國民黨員,當過國民黨的保長。在階級斗爭天天講的年代,成分不好是致命的,這自然成了姐夫娶親困難的一大障礙。
姐夫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本可前途無量。在虞宅中學(xué)上了一個學(xué)期,就被父親叫回勞動。他多才多藝,除愛好音樂外,書法也自成一體。號在扁擔、籮筐上的毛筆字像是現(xiàn)在電腦打印出來似的。我姐姐鼻子扁平,額頭小顴骨又高,且僅上過一年小學(xué),如不考慮成分、經(jīng)濟條件以及頂上缺陷,是遠遠配不上他的。
姐姐出嫁后,?;啬锛铱?。生活境況差,天剛亮,她就被叫醒起床,菜素不見油腥。分了家,婚前講好的房子變成了小叔的,說是可暫時居住小叔家,待小叔娶親馬上搬離。姐夫性格暴躁,稍不如意,甚至做事稍慢一點,就非罵即打。
“夫家再不好也是你后半輩子的家。你母親過去也一無所有,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蹦赣H雖好言安慰,心里總感到有些愧疚。送她回去,每次都讓她帶一些吃的、用的東西去。女兒一段時間沒來,就記著送一些去。記得一次,母親讓我拎一筐咸松菜去姐夫家,踏著東嶺村中的石板路上,咸菜水流下來,濕了褲子,讓人看見,很是難堪。
漸漸地,姐姐與姐夫的關(guān)系好了起來。五六年時間,便有了三胎四個孩子。生活負擔更重了,姐夫不再有以前的悠閑,掛在柱子上的胡琴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
自從姐姐出嫁后,姐夫便成了我家的精干勞動力。大隊分柴了,姐夫與姐姐天天到山上砍柴。大隊分樹了,姐夫上深山砍樹。豬圈里欄肥滿了,姐夫就一擔一擔地往我家自留地里挑。分田到戶后,母親因病最怕下水,自然,下田的活兒姐夫全包了。犁田、插秧、耘田、割稻,無一不做。姐夫樣樣都會,村人交口稱贊。有了姐夫的幫忙,我這個小舅子沒有繁重農(nóng)活的牽制,一心撲在讀書上,便非常順利地從小學(xué)一直讀到大學(xué)。
姐夫會釀制燒酒,會切凍米糖。許多活兒一看便會。當然,我家成了試驗基地。見自己的女婿干這些專業(yè)活兒忙碌的身影,母親自然合不攏嘴。
姐夫年近三十時想跟我的父親學(xué)木匠??筛赣H以為木匠應(yīng)在十八九歲時學(xué),沒有帶他。姐夫造房子,木工全由父親和徒弟們承擔,東嶺村的泥水匠工資也全由父親支付。父親死后,他便要了全部的木匠器具,準備自學(xué),或讓兒子繼承外公的基業(yè),但最終沒能實現(xiàn)。只得讓那些滲透著父親心血的斧頭、木刨等生銹腐爛。在父親死后的下半年,我母親病重,送回老家。姐夫與姐姐陪伴著她度過了最后的時光。就這樣,姐夫盡到了半子的責(zé)任,實現(xiàn)了他和母親講親時的諾言。
姐夫跟他父親一樣,有些倔勁。在村里,對頭較多,少有知交。姐夫跟人有過幾次過節(jié)。一天,他在我家干活兒,他弟弟跑來哭訴:“父親被鄰居打了,手指被打糊了?!彼R上氣沖沖地趕了過去,用鋤頭柄一下將對方的頭打出血了。上世紀80年代末,他讓上初中的兒子和上小學(xué)的雙胞胎往田里灌水,村里的支書過來,強行將水改到自己的田里。小孩與大人爭執(zhí)起來,結(jié)果是三個小孩被打傷。這次他不再沖動,他跑鄉(xiāng)里,跑縣里各部門,腳筋跑直,硬是讓支書被撤職,判刑。我上大學(xué)后,曾多次跟他說:“我姐懦弱,你是一家之主,四個孩子的父親,萬事和為貴?!薄皠e人在你頭上拉屎,你忍得下去?”姐夫一臉嚴肅地說。
與姐夫,我素來不親。對外甥女和外甥,我從未有好感。見母親年年為他們置辦新衣和年糕點米糖,心里暗暗不快。外甥女比我小十四歲,每次來我家,就問外婆:“舅舅在不在?”怕我嘲笑她。姐夫曾托我辦事,我沒有一件事盡力過。他在新造的房子邊上造了半間房子,作為廁所和豬圈之用。村里與他作對的人去上告,要求拆掉。當時,我有一個學(xué)生家長是土管局局長。他知道后,就跑到學(xué)校,要我陪他到土管局局長那說明一下,我很勉強地去了。結(jié)果,局長沒在家。姐夫要我什么時候再聯(lián)系一下,但我將它忘得無影無蹤。最終,雖然房子沒被拆掉,但被罰了很多錢。
母親死后,家里房子無人居住。為了防止別人議論,姐夫很少光顧。房子、家具,當時是很大一筆家產(chǎn)。而對我來說,它們其實無多大作用。但我絲毫沒有想到他們,盡管只有他們用得著,并有權(quán)利得到。最終,房子倒塌,家具毀于一旦。父母遺留的,如今一切都埋在泥土中,不值半文。
90年代,隨著子女的長大,姐夫家生活好了。除了大兒子在上大學(xué)外,其余三個都在家加工水晶。家里充滿著粉塵和噪音,但家里有了結(jié)余,姐夫的臉上有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感。當時,他唯一的心事便是大兒子畢業(yè),找一個好的工作。為此,他準備了一筆錢。可恰好碰上大學(xué)生不包分配,他又沒有門路,兒子只能在私人企業(yè)上班,這筆錢最終沒能用出。
誰也想不到,剛過五十的姐夫會走得那么匆忙,那么快。那天,村人房子上梁,他便去幫忙。農(nóng)村里,你幫我,我?guī)湍?,這樣換工是常見的。可不成想,他在抬著水泥橫梁時會從泥墻上摔下來。頭摔在地上,后腦勺受傷出血,送進醫(yī)院,還能叫痛,從手術(shù)室出來,便再無言語,似乎因為一生太累,需要休息。他在醫(yī)院里一躺便是三個月,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才出院歸家。
姐夫入殮時,新衣服一件接一件??稍谏?,他很少置辦新衣。我上大學(xué)時,姐夫送我到杭州。他穿的是一件藍色的確良襯衣,那件衣服背部有一個補好的正方形破洞。它是我上高中乘坐拖拉機回家時被對向開來的拖拉機上的柴火枝條扯去的。衣服被母親縫好后,送給了姐夫。我的許多舊衣服,都成了姐夫的新衣。它們無論多么破舊,在我身上多么難看,都成了姐夫的寶貝,筆挺合身,充滿朝氣,怎樣看都好看。
提起那次送我上大學(xué),在旁人看來,是非常榮耀的事??蓪惴騺碚f,徒增勞累罷了。在幫我安頓下來后,我竟沒想到讓他喝口水,吃頓飯,領(lǐng)略一下杭州的湖光山色。我只是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出校園,默默地流淚,品味被拋棄的孤獨。對此事,姐夫從未有過半句怨言。其實,他早已習(xí)慣“書呆子”的不通人情。
姐夫走了,沒向親人交代任何一件事,留下的是一大家擔子。女兒未嫁,三個兒子未娶,孱弱的姐姐只有痛哭。村人也在擔憂:這戶人家將來會怎樣?
二十年一晃而過?,F(xiàn)在,姐姐在城里一個市場掃地,收入較低,但很知足,身體健朗。女兒女婿做水晶加工,一大一小兩個外甥活潑可愛。大兒子在私人廠里做會計,孫女已上高中名校。雙胞胎小兒子一個做水果生意,妻子正懷二胎,另一個小時候多災(zāi)多難,他曾吃面條時大腿被燙去一層皮, 看姐姐繡花時被花針刺瞎了一只眼,是姐夫生前最擔憂的,現(xiàn)在眼睛已重做手術(shù),看起來別無兩樣,也已有了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姐姐與子女們勤儉持家、親情相助,生活自然一年比一年好。
姐夫的墳?zāi)咕驮诮惴蚣业膶γ妫瑑H隔一條潺潺流水的東嶺溪。我佇立墳前,像擠牙膏般回憶起姐夫的生活片段。淚眼模糊了,不由從心底默默涌上一句: 嘗透人間苦難的姐夫,你在天堂一切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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