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元品
六十多歲的伯父,名叫甫良,身材魁梧,面貌堂堂,說話響若洪鐘,氣宇軒昂中帶著幾分嚴(yán)肅,我們小孩子都對他有幾分畏懼。
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有一天深夜,大雨如注,漆黑的夜幕上不時劃過一道道閃電,雷聲震耳欲聾,連雞子、鴨子也在圈里“嘎嘎”地亂叫,我們都很恐懼,全家沒有一個睡著的。那時,家家大多是草房,房子不少處不停地漏水,我們就起來,拿了桶、盆子去等滴下的雨水。這時,雷雨聲中隱隱約約傳來敲鑼的聲音,聲音漸漸近了,隨著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幾個人影閃進(jìn)了屋里,他們手拿電筒,身上黑色雨衣不停地滴水,就著燈光看,原來是大隊老書記,后莊的二大爺,還有伯父,伯父提著鑼,衣袖好像已經(jīng)濕透了。老書記說:“接到上級通知,最近要加強預(yù)防地震,今夜雨水很猛,我們幾個老黨員挨家挨戶告訴你們一聲,大家別休息了……”伯父接著說:“你們拿幾個碗摞在桌上,一旦有響動聲,趕緊往外跑……”幾個黑影又消失在夜色中了,黑暗中又響起了鑼聲。后來,公社發(fā)出通知,家家戶戶在外搭建防震棚,我們在防震棚里住了有半年時間才搬進(jìn)屋里居住。
伯父在生產(chǎn)隊里平時負(fù)責(zé)保管糧食的工作。一天,伯父手里拿著一塊長長的木板,木板上還有一個手柄,我很疑惑,這是什么工具?是抹墻的木板吧,又沒那么大,說是普通的木板吧,它又有個把手。伯父看出我的疑問,對我說:“走,我?guī)憧纯础!蔽译S著伯父來到了生產(chǎn)隊糧食倉庫。伯父舉著木板說:“你看,它不僅有個柄,木板上還有字呢!”我細(xì)看,果真刻著深深的兩個字。伯父說:“這是‘公平兩個字,糧食上匝了,我們要在上面蓋上‘公平印,也就是做上記號,不能讓生產(chǎn)隊里的糧食少一粒!”我看了看匝頂,果真密密麻麻地印著字。我真佩服伯父做事是如此的細(xì)致,這樣密的印記,要想從中取走一粒糧食都是不可能的。忽然,倉庫角落的幾個小黑瓶吸引了我,伯父說,這是防蟲的藥,糧食不僅不能少,還不能被蟲吃了或者霉了。伯父撫摸著我的頭:“這些糧食是我們?nèi)犎说拿友剑∮辛怂?,來年春天,大家就不會餓肚子啦!組織上交給我的事情,我要把它做好!”我仰視著伯父,感覺從未有過的親切,他和一般的老人是那么不一樣,看管糧食這件事情在他看來是這樣的神圣,是組織、集體對他多么重的托付,他又是那樣盡職盡責(zé)!
秋收過后,漫長的冬天終于過去了。春暖花開,萬物復(fù)蘇,生產(chǎn)隊里的豆角也慢慢地開花結(jié)果了。賣了豆角,隊里的集體經(jīng)濟(jì)就增收了,就可以買牛、買犁、買筐、買扁擔(dān)了,大伙看著豐收的豆角,個個喜上眉梢。看著一大片掛滿豆角的菜田,隊長房寶光說:“這豆角還得請大爺去賣?!彼f的“大爺”就是伯父。于是,伯父就忙著賣起豆角來,從初夏一直忙活到仲秋。每天清晨,他把摘下的豆角理順,稱好,打捆,然后在他那輛老自行車后面捆上木板,再把一捆一捆豆角整齊地碼在木板上,確保豆角不受一點擠壓。一般一天能摘五六十斤,有時碰到豆角摘得多,有上百斤的,他就用口袋把豆角裝好掛在兩側(cè)。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伯父就蹬上自行車,前往三十里開外的眾興鎮(zhèn)去賣,因為那里是縣城,可以賣個好價錢。大約到晌午的時候,伯父就可以騎著自行車回來了。伯父滿頭大汗,他拿下帽子,一邊用帽子給布滿汗珠的頭和臉扇著風(fēng),一邊興奮地說著今天又賣了高價,然后把錢一分不少地算清,交給生產(chǎn)隊會計。隊長說:“大爺,你可以拿兩毛錢在街上吃塊大餅?!辈缚偸钦f:“我家里沒飯嗎?我都在家吃過了?!钡诙欤靹偯擅闪?,伯父又用自行車馱著豆角吃力地向縣城駛?cè)ィ碛霸趦尚写髽溟g慢慢地遠(yuǎn)去……
我長大了,對伯父的身世也慢慢有了一些了解。父親告訴我,伯父年輕的時候積極投身革命,是一位老布爾什維克,他帶著隊伍先和日本鬼子打,后又和國民黨打,長年活動在洪澤湖周圍,神出鬼沒地和敵人戰(zhàn)斗。為了壯大革命力量,他把章連成等幾位鄉(xiāng)親帶到革命隊伍中去。伯父先帶的是一個營,是營長,后做了一個鄉(xiāng)的鄉(xiāng)長,領(lǐng)導(dǎo)一個鄉(xiāng)的革命工作。
伯父娶伯母裴氏,生有一子,生下后腿微跛。伯父忙于革命工作,耽誤了治療,兒子腿疾慢慢加重。于是,伯父不得不回家?guī)退焸?,伯父伯母帶著大哥遠(yuǎn)赴鎮(zhèn)江、上海,卻是疾重難返,不見好轉(zhuǎn),加之病急亂投醫(yī),聽信偏方,回家用火煙炙烤大哥腿部,傷及腿骨,致使徹底癱瘓。伯父忍痛回到洪澤湖畔,留下伯母一人在家暗自流淚。
1946年,由于國民黨進(jìn)攻蘇北,上級組織要求黨組織北撤山東,有關(guān)人員可就地疏散,以保存革命力量。伯父響應(yīng)號召,回到老家。我終于知道了為什么人們會尊敬地稱伯父為“老營長”!他曾經(jīng)是革命的“老營長”,回到家鄉(xiāng),他仍然是一位“老營長”“老黨員”!這一點,他一直沒有變??!
改革開放以后,組織上很照顧伯父的生活,每月發(fā)給他上千元的生活補貼。年紀(jì)大了,伯父迷上了看書,每天在自家門前和本莊元進(jìn)、連友兩位老人一起讀《隋唐演義》,讀《呼延慶打擂》,旁邊蹲著他癱瘓的兒子,女兒翠銀忙里忙外地干些家務(wù)……夕陽從樹梢上灑下來,別有一番溫馨。
有時候,村里書記來看望伯父,伯父仍然會對他說:“村里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你們盡管說?!?/p>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吳 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