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超
老馬會恨我一輩子嗎?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自從離開大學后,我們便再也沒見過面?;蛟S,連我這個人,他都已經(jīng)忘記了吧。真希望如此??墒牵娴目赡軉??
無論如何,這個頂著一頭茂密鬈發(fā)、戴著金屬方框眼鏡的男生,始終存在于我的記憶深處。有時,我還會想起他長年穿在身上的淡青色老式雙排扣西裝上衣,以及永遠蒙塵的棕色皮鞋。
大一開學兩個月后,已經(jīng)有人開始戀愛。寢室里的人也因為性格、喜好等因素,分出了親疏遠近。老馬赫然獨立,只和哲學要好。老馬永遠是一副目視前方,面色深沉的神態(tài)。晚上宿舍熄燈后,有人會擰亮手電筒夜讀,有人會聽音樂。老馬呢?他會在暗夜里輕輕地嘆息。后來,大家一致邀請老馬講課,老馬當時正迷戀“圓點哲學”。每個人都會在聽他講3到5分鐘以后,漸漸入睡。老馬從頭講了將近4年,但似乎一直沒講完第一章。
老馬對異性也有興趣?大家都不敢相信!
他不是只愛哲學嗎?大燈為了證實自己所言非虛,逼著自己的女朋友,在開始入寒的天氣里,穿了一條及膝的裙子,露出小腿,連續(xù)數(shù)天,佯裝無意地在老馬面前晃來晃去。
我們一開始是群體觀察,后來改成輪班監(jiān)視老馬的眼神。結(jié)果令人極其沮喪——老馬非禮勿視,很堅定。
記不清后來是誰提出了另一種方案——給老馬寫情書。
情書是大燈的女朋友寫的,坦誠地說,文筆一般,情感粗陋,甚至信紙也沒按大家的要求折成心形,只是很隨意地塞到一個兩毛錢的信封里。
老馬收到信后卻沒有任何反應。大家也對該項測試喪失了最初的好奇。事情好像就這樣虎頭蛇尾地過去了。
事情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個無所事事的周末的午后。我在半夢半醒間,聽見老馬問了一句:“這封信是誰寫的?”隨后,我聽見很亢奮的起床聲。大燈說:“你猜?!?/p>
老馬聲音平淡:“她是個粗心的姑娘吧,‘的‘地‘得分得不是很清?!?/p>
大燈說:“我也分不清?!?/p>
老馬依舊聲音平淡:“她引用的詞很好,是李后主的,可她錯說為韋莊的了。”
大燈說:“你可以回信給她糾正一下呀?!?/p>
老馬說:“她是誰呢?”
大燈說:“你不回復人家,她以為你拒絕了她,怎么好讓你知道她是誰呢?”我在恍惚中聽著大燈的謊言,感覺還蠻真誠的。
老馬說:“那我就給她回一封信吧?!?/p>
大燈說:“真的?”
老馬說:“這個姑娘的字寫得挺好看的。”
老馬不僅非禮勿視,而且非禮勿言。他的信寫得很謹慎,像一個負責任的編輯或校對員,只是指出了信中的問題,并在行文的方法上給了一些建議。
大燈女朋友哪肯放過這樣的機會?他逼著女朋友給老馬回信,表達了謝意,并再次抒發(fā)“深情”。為了防止情書石沉大海,大燈還故意讓女朋友寫了兩個病句。這個方法很奏效,老馬很快就回信了,還淡淡地表示了對對方是誰的疑惑。
大燈女朋友的回信顧左右而言他,只是在暗暗提升感情的溫度。
寢室的人們再一次團聚起來,每天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悄悄傳閱老馬的回信,信的內(nèi)容也漸漸涉及風花雪月了。
每次老馬提及想知道對方是誰,或者想見個面時,大燈都會等幾天再回信,抑或等老馬再來信,不提這類要求了,再繼續(xù)各種旖旎的情話。老馬慢慢習慣了這種游戲規(guī)則,只是心存好奇,卻不再盤問。而且,信寫得越來越厚。
為了提高大家的參與熱情,大燈排了一個順序表,寢室里每個人都會輪著給老馬寫信,然后由大燈的女友轉(zhuǎn)抄給老馬。
每個人讀到老馬給“自己”的回信,都會有些竊喜和激動。因為每個人都會說出一些自己的迷茫、疑惑,請老馬來解答、勸慰。老馬有一天說:“她可真是個多愁善感的姑娘。”
至今我也想不明白,這個偽造情書的把戲大家為什么會堅持那么久。直到大燈的女朋友和大燈鬧著分手了,大家才突然像丟了拐杖一般。在沒有回信的日子里,老馬并沒有如我們想的那樣萎靡不振,他如同打了雞血一般,徹夜不眠,信寫得更加真摯,深情款款。
我們突然有了很重的負罪感。大家討論了很久,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提出,既然無法模仿筆跡,還可以用電子郵件維持通信,但大家又覺得唐突。沒承想,老馬欣然接受了。一向行事穩(wěn)重的老馬,那些天居然有些歡呼雀躍。
為了和老馬通信,我們專門申請了一個郵箱。依然還是按照之前的規(guī)矩,輪流寫信。這竟然成了一種習慣。有時,有人會故意引逗老馬評價寢室的人。老馬也聊得入情入理,絮絮叨叨。
被老馬在情書里寒磣了的大燈,很不愉快。輪到他值班寫信,他竟不厚道地約老馬在學校南門的仿古亭子里見一面。大家都很吃驚。見面?和誰?
那年冬天的雨雪極多。老馬去赴約的那天下午,雪片像棉絮一樣被一大把一大把地丟下來。我們問他是不是去約會,老馬笑得很羞澀。
老馬向大燈借了鞋刷,很認真地擦了3遍皮鞋,還脫掉了入秋不久就穿上的厚毛褲。老馬把毛衣也悄悄塞到了枕頭下面,假裝找不到了。他單薄的西裝雖不夠筆挺,但讓人感覺氣韻清爽。
大燈有些不忍心了,但又不知道該怎么往回圓。老馬興沖沖地準備出門,大燈把自己肥大的紅色羽絨服拿出來,要老馬穿上。老馬推卻著試了試,挺不合身的,但大家怕他被凍著,紛紛說好看,可老馬最終還是沒有穿。
老馬說:“雪天出去散步,真浪漫?!蔽覀兠婷嫦嘤U,無言以對。
如今每逢下雪,我都會想起老馬站在亭中的樣子。他看著雪花微笑,目光如炬,時而用手接幾片雪花,看著它們?nèi)诨?。整整一個下午,直到晚上天黑,風住雪停,他始終那樣靜靜地等待著,沒看過一下表。那天晚上,借著星光,他踩著很深很深的腳印回來,面無表情。
第二天,老馬發(fā)燒了,病了好多天。是的,老馬并沒有責怪“姑娘”爽約。老馬情意依然,“她”不給老馬寫信,老馬就主動寫信給“她”。
老馬知道,“姑娘”很忙,一旦有時間了,一定會和自己聯(lián)系。
老馬知道,“姑娘”是一個喜歡細水長流的人。
老馬相信,“姑娘”不會丟下他的,雖然并未見面,但心心相印,這樣真好。
畢業(yè)的時候,寢室的幾個人不可免俗地喝了許多酒,流了一些淚。老馬沒哭,但喝紅了眼睛。
老馬說:“姑娘已經(jīng)快一年沒回信了?!?/p>
老馬說:“姑娘是我在大學時代最好的精神寄托?!?/p>
我說:“你是真傻還是裝傻?”老馬很迷惑地看著我。我說出了真相。老馬聽完之后,把余下的所有酒一滴不剩地喝光了。在我斷片兒之前,老馬說:“你是我的敵人?!本菩阎?,老馬的床鋪上只剩下木板和草墊,老馬從此不知所終。
有些話,是永遠沒機會說了嗎?對不起,老馬。那個信箱,我現(xiàn)在仍會看,雖時過境遷,但情真意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