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雯麗

在那個“艱苦樸素光榮”的年代，我從沒有因為穿姐姐們的舊衣服而不開心。記得有一次因為穿了一條膝蓋上帶補丁的褲子被老師表揚了，回來便讓媽媽把我所有的褲子都打上了補丁?？墒堑搅诵履?，還是渴望有一件新衣服的。我曾無數(shù)次地幻想，大年初一的早晨，醒來，我的枕邊放著嶄新的衣服，紅的，花的?？墒恰K于有一年，媽媽和姥爺決定給我做一件新棉襖了?？赡苁且驗榇蠼愕拿抟\穿到二姐再輪到我，已是不那么暖和了。

盼星星盼月亮，直盼到有一天，媽媽帶回來一塊淡藍底子小白花的布，很素雅。姥爺表示滿意，我，欣喜若狂。我天天把花布放在枕頭邊睡覺，唯恐它一轉眼不見了。后來，媽媽買回了新棉花，再后來，媽媽把布和棉花都送到鄰居張奶奶家，請她幫著做。

我?guī)缀趺刻旆艑W后都去張奶奶家，視察新棉襖的進度。今天多了個袖子，明天多了個領子。我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表現(xiàn)，就不停地幫張奶奶提水、掃地。終于，新棉襖做好了，我又舍不得穿，生怕破壞了它的“新”，只盼著大年初一早些到來。

年三十的晚上，很多小朋友已經(jīng)迫不及待穿上新衣服在外面玩兒了，我可舍不得穿。那是我的第一件新棉襖啊，一定要堅持住，等到大年初一的早晨再穿。那天晚上，我把新棉襖從柜子里取出來，莊重地放到枕邊，等待著新年的到來。一覺醒來，枕邊的新棉襖沒了?！袄褷敗蔽壹饫纳らT兒像火車開過一樣刺耳。話音剛落，就見姥爺掐著新棉襖的領口和袖口走了進來，生怕剛烤過的熱乎氣跑了。我?guī)缀跸駨椈梢粯訌拇采蠌椘饋?，當胳膊伸進熱乎乎的袖子時，新鮮棉花散發(fā)出的溫暖和馨香像云彩把我包裹，我的心也像是飛了起來。

天藍的底和白色的花，多么像天空和云彩啊。再看窗外，潔白一片，昨晚下了一夜的雪，是為了襯托我的棉襖嗎？為了讓我更加有在空中飛翔、云上游走的感覺？

不待姥爺催促，我已洗漱完畢，往嘴里塞了幾口吃的，就迫不及待地沖到了雪地里。不知是因為眼睛被太陽光照花了，還是腳被凍麻了，我的身體突然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撲倒在融化了的雪地上。倒地的瞬間，我本能地用雙手撐著地，來保護我的新棉襖。并且不顧疼痛，一骨碌爬起來。低頭一看，棉襖的上半截完好無損，但是前襟的下擺處，卻沾上了一大塊濕泥。我一路哭著回到了家，也不跟姥爺說明緣由，脫了棉襖，趴在床上接著哭，好像世界末日到來了一樣。人生的意義有時會很大，有時會很小，像這個時刻，我因為棉襖被弄臟了，而覺得人生毫無意義了。

陽光中，煙囪爐子旁，姥爺戴著老花眼鏡，托著我的棉襖，在爐火上烤，邊烤邊用小刷子一點一點地把泥刷掉。人的記憶常常是由一幅幅的畫面組成的。在姥爺已經(jīng)離開我三十年后的今天，爐火邊那情景依然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張秋偉摘自《姥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