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潔
不遠處的山峰被太陽照耀著,呈明暗分明的兩個色塊,山尖向下到半山處,閃著耀眼的黃色的光芒,那是太陽的顏色;以下都是深灰色的,只是個托兒,頂著上面那耀眼?!疤焐健?,我喃喃低語著,終于,天山不再是名詞,而是實物,就在不遠處。
若干年前,新疆已經(jīng)在計劃出行的名單里,幾次機會都擦身而過,每次都很遺憾,和云南一樣,云南我也只去過兩次,其他的機會都錯過了,各種原因各種走不開。須知一個人和一個地方的緣分總要到了,才能彼此遇見,說上話,看見對方的眼睛、表情,和溫度,感受那里的點點滴滴。一直在等,與云南又一次相遇,像新疆,既然有了第一次,我就期待后面的各種可能性了。
烏魯木齊和所有的省會一樣,繁華而熱鬧,每個人看來都很忙,匆匆地走著,表情著急忙慌的,帶著現(xiàn)代化大都市的特有的氣息。我們從市里穿過,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 9點來鐘,市面上的人絲毫不見少,燈火通明,市聲鼎沸。這里的時間比內地晚兩個小時,新疆此時還醒著。晚飯吃的拉條子,比我在天津吃的地道、好吃,還有大盤雞,在這里吃飯,飯后要喝酸奶,和通常的吃飯順序有點不一樣,說是酸奶里面的乳酸菌可以幫助消化。好吧,所有的不同都來吧,我喜歡這些不同,天下都一樣了,好玩的勁兒就減了許多。
我們住的地方是兵團的屬地,大名鼎鼎的兵團,和中國的兩個地方連著,一個是新疆,一個是東北。當年的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對新疆意義重大;而在黑土地上,“文革”中有眾多的青年學生到了那里,寫下人生中的重要一頁,因為他們的到來,黑土地的樣貌改了,出產(chǎn)的作物更豐富了,而艱苦的生活,也鍛煉出了一大批有能力的人才。后來,其中的優(yōu)秀者被送到大學學習,若干年后成了各個行業(yè)的精英。兵團生活給他們的,應該不僅僅是開闊了眼界,知道了莊稼都長什么樣子那么簡單。而我們接觸的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的人們,已經(jīng)和這里融為一體。
早上6點我醒了,看外面還是黑的。正在奇怪,想起來這里是新疆,失笑地和自己說“4點”。仔細看起來天色是灰的,有混沌的意味,猛然間想起來那年去內蒙古,早晨的空氣清新又霧氣迷蒙,從國土的東邊到了西部,已經(jīng)是另外的一片天了,我默默拉上窗簾,重新閉上眼睛,瞇著。
朦朧中外面有隱約聲音傳來,在打招呼和問候。我爬起來,恍惚地洗漱之后出去逛。昨天晚上我就想好了,每一個早晨都應該和這片天空、大地說早安,即便如此,說的次數(shù)也有限。太陽還沒出來,天色已亮,天空晴好,只有一縷云掛著,閑適安詳?shù)每梢噪S時摘下來。清冷的空氣讓我一下子醒透了,人還很少,小小的花圃周圍,有些人在疾步走,也有人和我一樣只是慢慢地遛著。昨天晚飯后我們也來逛過,有路燈,到底比不上白天,許多東西看不清楚。這時看明白了樹特別高大,直直地長到天上去,一條河流蜿蜒著通過,這就是五家渠,水流得很遠,灌溉遠處的土地。陽光鋪灑過來,我的目光追隨而去,瞬間太陽就映紅了整個天際,那種普照,忽然理解了圖片里太陽周圍射出的四散的光芒。我仰視天際,做360度狀旋轉,太陽出來了,世界不一樣了,黑暗退位,明亮登場,必須要好好地看一下。
遠處一片隱隱的黑影和整個光明有些背離,龐然如猛獸般臥在那里,我盯著看了好久,那里是天山。
今天去看臺灣蘭花園,面積很大,小小的弱不禁風的蘭花,就在那里。我湊上去,忘了剛剛花藝師說的蘭花很嬌氣,人離得太近對它們的生長有妨礙之類的話,選擇性聽話和記憶一直是我的優(yōu)秀品質之一。我沒問出來的話是,蘭花當初在田野山谷里生長,不會有人在意怎么對待它們,它們是如何生存下來的呢?簡單又粗暴的問題,往往最直接說到關鍵處。
有種蘭花的花朵是綠色的,和葉子一個顏色,不仔細分辨不出來花在哪里,哪里是葉子,這樣把自己混在葉子隊伍中的花,種子怎么結出來和傳播呢?蜜蜂工作的難度天然加大,既然違反了大自然的規(guī)律,一定有其他的解決辦法。還有一種黃色的花朵,像小舞女在翩然起舞,花開成了美女也就算了,還在跳舞,舞裙上的花紋像水墨畫,小小的頭和纖細的腰肢沒天理地搭著,開成了這樣的花讓人有遐思,會對世界有新看法。我是多么熱愛這些完全和生計無關的物事,熱愛一個超然于自身之外的東西完全沒有負擔,不用為它們的未來操心是多么的幸福,雖然對某些人這些是謀生的手段。新疆能種臺灣蘭花,很讓人奇怪。此時是九月下旬了,溫暖的力量開始弱下去,花房要求嚴格,溫度有限制不說,還一再強調進去的人不能太多,我們只好分期分批地進入再出來,耽誤了好長時間。在長長的走廊里溜達,我看著兩邊的花房里霧狀的水汽飄在空中,才意識到剛剛里面的確有些陰濕和冷意,在里面的時候,注意力完全被蘭花吸引了,沒有意識到人為營造的環(huán)境多苛刻。再向前,是開闊的室內花園,剛才看到的蘭花基本上都出現(xiàn)了,沒有人看顧,沒有噴淋設備之類的東西,甚至還有沒看過的花,明亮中它們好好地開著,多半是清麗的。有一種花朵特別大,全粉紫色,花瓣肉肉,有種絨毛感,如果不是特別有自律精神的話,可能發(fā)生的兩種情況,一個是花朵不見了,到了我的手里;一個就是雖然不摘下來但是會伸手使勁地捏花瓣。我發(fā)現(xiàn)自己這兩種想法都有,在我的手即將摸到花的時候,我停下來,深吸了氣,強迫自己轉身,走開。只能這樣了,至少我不要做傷害它的人??晌胰匀幌氩幻靼?,這里的蘭花為什么沒有噴淋設施,不控制溫度濕度,它們此時的綻放難道有其他的意味?我想找到剛剛帶我們進來的向導,繞著室內尋了兩圈都沒找到。
蘭花園的附近居然是跑馬場,我想起了一句話:馬嚼牡丹。類似的意思我還是喜歡那句:猛虎嗅薔薇。和美女與野獸的氣息差不多,都有種奇怪的調調,泛出不與世俗相容的勁兒,出離于世事之外的勇氣和決心讓人心動。我們知道自己無法逾越那樣的鴻溝,想而不得是最勾腮幫子的。再多的規(guī)矩都是給愿意守規(guī)矩的人立的,有些人天生在那之外,又不被詬病。
馬廄的外面一大片開闊地上,圍欄里奔馳著一匹特別漂亮的馬,馬的顏色是動物特有的深棕色,頭上和背上的鬃毛都飄逸著,每次它從另外幾匹安靜的馬身邊跑過的時候,都會發(fā)出類似憤怒的嚎叫。如是,每圈都這樣,它的樣貌立體,像個西方人的臉那樣,很長且瘦,骨骼緊湊,沒有贅肉,眼睛的細節(jié)因為距離太遠看不清楚,但是身材特別好。以前聽評書的時候,里面有個對馬的形容我總是不太懂,“馬鼻子挺著,馬耳朵立著,全身上下沒一根雜毛,沒一塊贅肉”。聽得多了,以為馬都是這樣的,后來看到了實物的馬,都是那種滴里甩掛的,再后來發(fā)現(xiàn)“贅肉”這個詞更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地方是和減肥有關的事里。什么時候我們失去了曾經(jīng)擁有的健美了,時間果然是敵人,不動聲色中已經(jīng)做到了我們抗拒的事。眼前的這匹馬,馬鼻子和馬耳朵就像形容的那樣挺且立,全身上下都緊緊的,骨骼既明顯又被肌肉包裹,“昭陵六駿”,真像,只是好像比石雕上的更瘦些。這樣的馬肯定是好的,不用人告訴我,我也明白。這是匹汗血寶馬,前兩天才運到這里,還有野性,現(xiàn)在在遛它呢,直到它明白這里不是它隨便亂來的地方,就給它正式放到馬廄里了。旁邊的馴馬師微笑著告訴我,像在說個野性難馴的孩子。曾幾何時,我們都是這樣的野馬,都被時光馴服了,不再張揚野性,捋順條揚的。這個過程有非常好聽的名字——成熟。
這匹馬的成熟期應該不會太遠,按照馴馬師的說法,有兩個禮拜就行了。我悲傷地看著,一匹在天地間自由生長了好多年的馬,汗血寶馬,被人馴化到馴服,大概的時間只有兩個禮拜嗎?那個馴馬師仍然音調平和著,“后面它們要學習各種本領?!?/p>
“它們最好的結果是什么?”
“出現(xiàn)在奧運賽場上,它們會帶著它們的名字出場,甚至比運動員都珍貴?!?/p>
我看著那匹還在狂奔的馬,它還沒有一絲要停下來的意思。仍然在狂奔和周期性的嚎叫,電視里的奧運會上賽馬比賽中的馬,樣子都有點接近,但是那些馬看起來更強壯高大。而這匹,貌似還是個小家伙,骨骼還沒完全抻開,青春期的桀驁不馴明顯張揚,這樣的時光自帶殘酷,白駒過隙之后,誰知道它在哪里。
汽車在飛奔,我們已經(jīng)跑了六個小時,仍然離目的地很遠,至少還要3個小時。司機沒有任何不耐煩。這里是新疆,最遼闊的地方。沒到過新疆不知道中國的大,現(xiàn)在知道了,這塊地圖上中國最西北的土地,要去任何一個地方隨便跑就是一千公里,好像這是起點。我們要去的地方是東疆,坐飛機進新疆必過的地方,當然,那是在空中,下面是一片說不清楚顏色的土地,綠色夾雜其中,更多的是和清晨天空的顏色接近。以前來過新疆的老師一只手拍打著車門上的扶手。
我沒搭腔,早晨看見的那個遙遠的龐然的暗影現(xiàn)在更大了,呈陰灰色,一堵墻一樣的挺立在不遠處的側面。望山跑死馬,從我們出發(fā),就可以看到它在前方,現(xiàn)在它的樣子清晰了許多,也高大了許多,我們離它更近了,我們和它的距離仍然很遠。
天山。
車在高速公路上飛奔,路面平坦,只在過葡萄溝和火焰山的時候有過起伏。沒有進去看,只擦身而過,那么大名氣的地方,遠遠地就看見人影,或者說是一叢叢的活動人堆,忽然一點都不想下去親臨實地。關于那里,太多的信息告訴我們有什么和沒有什么。車一直向前,只在靠近的時候用手機把外觀拍一下,權當?shù)酱艘挥瘟恕;鹧嫔?,平平的一座山,比燃燒的火暗一些的高大的山,在新疆這里也沒覺得怎么樣,天大地大,什么樣的奇跡都能被包容,什么樣的風光都可以慢慢滋生又消化。時間在這里變得很慢又很快,那些對自然的疑問,隨著車子不斷飛奔浮現(xiàn)出來。兩邊的戈壁灘上的大石頭,隔不多遠就出現(xiàn),一會兒又突兀地消失,沒有一絲綠色的世界里,看得人視覺疲憊。有許多特別巨大的風力發(fā)電設備豎在那里,緩慢地動著,或不動,這些古怪的雕像群,讓荒涼的戈壁灘上生機以另外的方式出現(xiàn)了。和綠色不同,這些白色生物的活力來自人,它們的出現(xiàn)是人要和自然和諧共處的意思,既然這里的風大,那就用一下吧。這樣的思維是典型的有建設性的思維方式,扇葉在臨近的時候才看出來每一片都巨大得驚人,接近四五十米的長度。當年堂·吉訶德的風車肯定比它們小,只是扇葉要窄一些,更接近三棱狀。我想問個行家,刮大風的時候他們的動作也這樣緩慢嗎?采取這樣的形狀的目的應該是為了做更大的功,這在物理課堂上學過,要是當年能看一下實物,對做功的概念更容易理解?,F(xiàn)在的學習過程中,會遇到諸多需要超強想象力的課程,沒有見過的人和事出現(xiàn)在課本中,還要求孩子們理解并自然流露真情實感,真是辛苦了孩子們。
天山頂在正前方,我們的車直對著開。
咱們要穿過天山了。司機師傅寡言,他說的話都有用處。像這句,我立刻就聽進去了,坐端正了好好地看前方,等著穿過山口的那一刻,不能錯過第一次和天山的親密接觸。
一條路緩慢地向上走著,和南方的蜿蜒曲折不一樣的是,很少看到類似發(fā)卡彎的路,即使是環(huán)山路,看著特別凌厲的危險萬狀的也少,可我知道,老司機對這樣的路更警惕。新疆的公路平緩,跑起來沒什么心理負擔,往往這樣的時候,也容易出危險。沒到過這里的人不理解為什么在開闊的新疆公路上,車也不多,還出車禍。用老司機的話說,兩邊沒有參照物,開起來討厭、無聊,容易困。我們的司機很有責任感,每過兩個小時一定休息一下,我們得以下車看看兩邊的風景,兩小時以前看的和現(xiàn)在看的區(qū)別真的不大??擅看挝覀兌細g天喜地地下車,對著單一的顏色狂眨眼睛,大口呼吸,這里明明天大地大,我卻覺得強烈的壓迫感,要窒息。
并沒有想象中的從山兩邊的夾縫中呼嘯而過的情形發(fā)生。我們一直就行駛在天山里,所謂的壁立從未出現(xiàn),群山中的小山包不能令人激動,從山腳下進入到后來翻越它,都像在拉一首圓舞曲,悠長而回環(huán),對頭車很少,只能認為翻越天山是個大事,沒有特別的需要大伙是不太愿意開車走這么遠的。我們用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做了這個事,直奔伊吾縣淖毛湖。
我和天山的第一次碰觸就這樣過去了。
四點半,淖毛湖胡楊林已經(jīng)被籠罩在夕陽中,比內地晚兩個小時,夕陽出現(xiàn)的時候沒有晚。
長著小葉片的樹依然郁郁蔥蔥,不是很高,密度很大。中間出現(xiàn)的胡楊林就特別珍貴,我們停了好幾次車,跳下來拍照。有點疑惑,這里的胡楊林的樣子好像沒有此前聽說的那么痛苦萬狀。直到電話打過來,說是前面還有更早年代的胡楊林,才恍然大悟,駕車飛奔,幸好沒有攝像之類的東西,不然一定會看到我們生怕錯過奇跡的驚惶樣子。
原來剛剛那些是一千年的胡楊林,后面還有三千年、五千年和六千年。在這里,一千年只是一片林子,從一千年到下一個一千年不到十分鐘。到了六千年那里,天色逐漸暗下來,幾個人不管不顧地朝著腹地走著,爬上高臺,眼前的情景是遭受過天打雷劈后慘狀的集合。灰亮的天空下,樹的枝條扭結在一起,千般的不甘心、萬種的掙扎都在樹形上表現(xiàn)出來,沙地上,或站得直直的,圓圓的身軀幾個大人也圍不過來,或干枯的樹干趴伏著,卻不朽,中空又不塌陷,圓圓的樹干成了樹洞,任各種小動物來去,自在逍遙中又存在了一千年。這些植物的遺存,曾經(jīng)它們也壯碩過,綠過,六千年過去了,它們只剩下不屈。因了不屈,我們才能看到,那些順天應人的植物,有太多的巨力讓它們消失殆盡,不可能被今天的我們看到了。
經(jīng)過一個高大的土堆,有圍墻圈起來一塊,看著有些年頭了,當然,和這里最年輕的胡楊也不能比年紀的,那個地方的周圍沒有一點胡楊林,好奇怪,大家都猜,可能是當初的人們因為什么原因要住在這里,于是把胡楊樹拿去做了燒火的東西?好在面積不大,據(jù)說淖毛湖的胡楊林總面積有46萬畝,少一點也沒什么。這樣的想法立刻被大家抨擊,千里之堤潰于蟻穴,這種想法太致命了。每一代人都這樣想,之后,多少大自然的饋贈就消失在后人出現(xiàn)之前了。教訓多多,中外皆有,杞人憂天被嘲笑了那么久,不知道誤導了多少人,需要改變的首先是思維方式。
太陽的最后一縷光芒消失在地平線的那一刻,大地從灰色進入了黑色。這里沒有路燈,站在高臺上,剛剛還看得清的周圍忽然一片墨色,風的聲音呼嘯來去,許多光亮出現(xiàn)了,大家都把手機的手電筒功能啟用了,平時沒覺得這個功能用處大,此時幸好有,互相召喚著尋找來時的路。除了被手電光芒照耀的地方,其他都是黑乎乎的,這里的黑乎乎自帶驚悚感,加上風聲,一部恐怖電影需要的背景都全了。走過那些齜牙咧嘴的胡楊樹殘體的時候,猛然間有個小動物竄過去,引來一片此起彼伏的驚呼聲;有些人明明離得還遠,也大聲嚷嚷著呼叫。我回望了一眼墨色中的胡楊林,稍遠處,連輪廓都看不到,光明離開世界隱形,那個叫黑暗的怪物已經(jīng)把一切都吞噬了。想給發(fā)現(xiàn)火的祖先跪下,磕頭,他做的,不只是提供了熟食那么簡單,他改變了人的心理狀態(tài),有了光明,才能看到危險,有機會活下去,對黑暗的抵抗,到他這里,完成了天翻地覆的改變。此時隱在黑暗中的胡楊林,地老天荒地待了幾千年,如果不是人出現(xiàn)了,他們還要繼續(xù)下去。不被打擾的活上三千年,再死上三千年,接下來枯萎著干巴了三千年,它們把人類主要的活動史都過了一遍。它們曾看得見西漢將軍竇固擊匈奴呼衍王,也看到過離此不遠的巴里坤草原上的大戰(zhàn)的烽煙和喊殺聲,那場徹底結束了漢匈之間長達130年戰(zhàn)爭的戰(zhàn)役。不會說話的胡楊林,把一切都放在心里的,它們都記得,它們就不告訴今人當初的真相。它們讓你去猜。時間在此時和彼時是重合的,無語的是我們,不能目睹祖先的偉大和光榮。
所有的人都聚集到離門口不遠的一大片胡楊林前,車子聚集,大燈被打開,三棵在白天看著只是覺得威風的已經(jīng)干枯的胡楊樹軀干,在燈光的照耀下出了新意。好多人端著照相機沖過去,同行的伙伴中有個家伙獲得過國家大獎,這時他來了勁頭,端著他的大炮左右攻擊,我們等他好久,偶爾他的身影帶著詭異的氣息出現(xiàn)又隱沒,這樣的時機對他來說是不是帶著某種神啟的色彩。我在附近兜了好幾圈,自覺已經(jīng)從不同角度對這三棵枯樹做了全方位立體式的拍攝,手機的容量開始堪憂,打算在回去的路上消滅一部分,留下點地方給后面感興趣的東西。
天山的山頂有天山廟。坐落在天山最高處的廟,和通常的寺廟里建筑是組群不同,這里的建筑比較少,從外觀看完全沒有簡陋和草率感。我們靠邊停下來,對面的山上積雪反射出銀光,冷冷的,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周圍一片灰色,在新疆,看到的最多的顏色是灰色。天山鋪在遠處的時候,連起來的山峰的頂上是一拉溜的積雪,沒有積雪的下半截始終是暗的,整個山脈像上下兩半截的物事給強粘在一起,像我這樣的強迫癥傾向的人明明知道不可能撫摸到,仍然琢磨著把上下兩個部分掰開。三四百米開外的山頂上,雪很白,有些呈現(xiàn)了半透明狀,終年不化已經(jīng)結成了冰川。越過山頂,后面都是下坡路,高大的針葉林從車的兩邊一晃而過,有些樹已經(jīng)泛黃,成排后分外好看。又到了一個拐彎處停下來,此處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下的鎮(zhèn)子,和從天邊蜿蜒而來的兩條路在目力所及之處連接到一起,匯合后一直通到山腳下,各種顏色的房子堆在那里,紅色和藍色的屋頂跳脫出來,非常動人,天生一派動漫片里的自然風光。為了看得更從容些,我們爬到路邊的隔離墻外,沙土隨著我們的腳步掉落到下面的深處,我們舍不得上車,心里明白一旦下了山,平視的視角和此時看到的會產(chǎn)生巨大的差異。此時此刻的分分秒秒,必須珍惜。
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下山了,許多彎很陡,系上了安全帶后我們無所顧忌,我慶幸自己昨天想到了清空沒用的內存,此時只嫌容量不夠。
山下的集鎮(zhèn)不大,基本上是超市和飯館,人不少,一看就知道大部分是游客。我們吃了地道的人民美食,羊肉面,混進了各種蔬菜的米飯,香得狠狠的。街邊的小館子,特別熟悉的生活氣息回蕩著,吃東西可以肆無忌憚是非常嗨的事?,F(xiàn)代人受的教育越多,帶給自己的壁壘和禁錮越重,倒是這里,簡單質樸,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有當?shù)厝藬[開小攤子賣各種寶石,其中一種說是瑪瑙,叫葡萄瑪瑙,我拿起來看,圓圓的小小的顏色是非常暗的深棕色,有點葡萄的意思,不過我不懂這個,想想還是放回去了。攤主說他有個真東西,真的和田玉籽玉,項鏈耳環(huán)一套,給我們幾個看客拿出來,介紹了半天,幾個人都不太明白,又讓他收起來了。好東西要有識貨的人收著才相得益彰,是對寶物最大的尊重,不傷寶物,也不傷自己。
我們的目的地是巴里坤,著名的草原,驅車又是六七百公里之后,快到那里時接到電話,有事情必須趕到烏魯木齊。近在眼前的巴里坤沒能到,我跟自己說可能這就是我和巴里坤之間的緣分了,我從幾千公里之外到這里,在離它幾公里的地方折返。所謂乘興而來興盡而返,沒有見到是因為興已經(jīng)盡了。我還沒有,我甚至沒開始把興升到高處??晌抑?,這次是沒機會見面了,這就是生活的本來樣子,遺憾天天在。
稟天地之氣而生的萬物,被天山在遠處隱成了暗影,充實而空靈,伏地而過的風把這些都驚動了,閑和嚴靜中自有一番氣象。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