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建靜
她素衣玄服,梳著整齊的發(fā)髻,鬢角已經(jīng)斑白,清瘦的臉頰上鑲嵌著一對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睛,嘴角噙著淡淡的微笑一全身上下,除了手腕上繞著的一條佛珠串,別無裝飾。
當(dāng)音樂響起,她跪坐到蒲團(tuán)上,手掌互抱于丹田,向眾人欠身行禮。然后雙手提起水壺,將熱水倒入熟孟內(nèi);用茶匙從小小的茶葉罐中取了茶,投置到手把茶壺中;接著端起熟盂,以低斟高沖之法將水注入茶壺之中;當(dāng)茶與水在壺中交融蘊(yùn)育茶湯的時侯,她便依次洗杯;待杯子洗罷,茶湯也已經(jīng)育成,她以雙手莊重地拿過茶壺,在胸前停頓、正位、注視,然后不緊不慢,將湯依次分入三個茶盞之中——這里,我留意到她沒有使用公道杯,茶湯的濃淡、水位的高低,全在她的斟酌間把控。
分茶完畢,她將茶奉給坐在旁邊的我,并欠身行禮,舉起茶盞,示意共飲。我亦回報以深深的鞠躬,然后雙手捧起茶盞,恭恭敬敬地看那茶湯:但見它色澤黃綠,明艷動人;微微湊近,又有馥郁醇香撲鼻;飲入一口時,不免大驚,這茶湯合在唇齒之間,便如噙著一個小氣球,口感之飽滿柔和,是我從未領(lǐng)略過的;而回味清甘,更是妙不可言!
初時,還判斷屬茶品之功,想必是她專門從韓國帶來的特殊品種,故其味亦殊一后來方知,這茶,不過是本土所產(chǎn)、品級頗低、價格亦甚廉的烘青綠茶。
我于是不得不重新衡量行茶儀式和茶湯效果之間的關(guān)系。在我從前的經(jīng)驗里,漫長而繁瑣的行茶儀式,會令開水變成溫吞,仿佛沒有性格的老好人,滋養(yǎng)出的茶湯即不夠香、也不夠甘,遠(yuǎn)不如生活茶的干凈利索:或者純以意境,不論茶品而重心情;或者純以鑒茶,一切皆以泡出一杯好喝的茶為要旨—非此即彼,未有真正做到兩者得而有之之時。
細(xì)想她的行茶,在超過15分鐘的時間里,她似乎—句話也沒有說過,甚至沒有幾次眼神的交流:她仿佛用自己的靜定結(jié)出一個只有她與茶的世界一當(dāng)她涼水、溫壺、蘊(yùn)茶、洗杯、分茶,便將己身與茶身融為—體!
是這樣的專注賦予茶芬芳的香氣么?
整個過程中,主客皆跪坐。我揣測,這也許是一種形式上的“放下”——放下身段、放下矜持、放下煩擾:放下,可得自在!或者,也是一種對茶、對自然山川草木眾生的無盡向往和熱愛,乃至敬畏吧。
是這樣的虛空賦予茶清甘的滋味么?
當(dāng)她行茶時,我與她相距不過一盞茶的距離,呼吸之聲可聞——是不是肉體的距離近了,心靈的距離也容易靠近呢?佛說,茶,可以印心!
是這樣的真誠賦予茶飽滿的口感么?
她說,這道茶,有三個字的要訣,便是“止、觀、行”!對于她那口蹩腳中文,我只能半聽半猜,勉強(qiáng)、將塞三字要訣解析如下:
每取—件茶器,都需自胸前過,在中央丹田位置停留,是為“止”,即靜定!心神靜定,便能呼吸均勻,氣暢意閑。
以目觀器,手到時眼到,是為“觀”,即觀照!凝心神于器物,專注致之,略無邪意,取、置茶器的動作便能平穩(wěn)。
拿起和放下,均要雙手同奉,是為“行”,即中正!這是草衣禪師張意詢的執(zhí)事原則。恭而敬之,起落開合之間便能處處顯露莊嚴(yán)嫻靜。
她說,每—個動作里、每—個剎那間,都要體現(xiàn)“止、觀、行”,這便是敬茶——敬茶其實是敬佛的一種,也是敬眾生。
她說,對她自己而言,茶和佛實在是—樣的,行茶的過程、品茗的過程,莫不是修行。
韓國茶人李奎報曾言,“茶味是道味”,“一碗茶正是參禪的開始”——她是以茶為媒,欲借助有相的“色、香、味”,去達(dá)成無相的“戒、定、慧”吧?!
我知道,真空妙有的大道,是要在言、行、心的修煉中慢慢領(lǐng)悟的。但這盞茶究竟為什么會這樣好喝?是來源于科學(xué)的沖泡方法?還是得益于美妙的意境氛圍?是由于我正好需要這杯茶?還是因為她在這盞茶里投入了真心?是純屬巧合、或者我的錯覺?還是因為真正有道行的人的確能將茶的形與意都發(fā)揮到極致,并在大道和小術(shù)間游刃有余?
我想我的修為實在淺薄,尚無力破解這中間的奧妙吧!
耳邊突然傳來掌聲,抬起頭,看到滿教室的同學(xué),這才想起:這里是茶藝教室,而她,正是我們韓國茶禮的授課老師姜喜英。不禁莞爾,放下茶盞與大家一起鼓掌,為她的精彩演繹喝彩,更感謝她用真心真情泡出的這壺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