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適用《刑法》第232條故意殺人罪之規(guī)定時,傳統(tǒng)觀點一直堅持兩項原則:一是故意殺人行為僅限于正犯行為;二是故意殺人的行為對象是他人的生命。在涉及對自殺參與行為的評價時,這兩項原則已被放棄。然而,放棄第一項原則,會導致刑法規(guī)范體系的矛盾和評價沖突;放棄第二項原則,同樣會導致評價沖突。因此,在評價自殺參與行為性質時,傳統(tǒng)的兩項原則仍應被堅持。從人格主義法益觀的視角看,自殺剝奪了繼續(xù)形成中的人格的生命,故而屬于剝奪“他人”生命的行為;基于共犯從屬性原則,自殺參與行為也構成故意殺人罪;參與他人自殺的行為的不法較輕和存在共犯量刑的特殊規(guī)定,是自殺參與行為得以減免處罰的根據;安樂死和尊嚴死存在被正當化的余地;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不是正當防衛(wèi)而應是緊急避險。
關鍵詞:自殺參與;故意殺人罪正犯;故意殺人罪共犯;人格主義法益觀
中圖分類號:DF624
文獻標志碼:A?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9.02.14
一、問題的提出
《刑法》第232條規(guī)定:“故意殺人的,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節(jié)較輕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遍L期以來,在適用《刑法》第232條時,學界和實務界一直堅持兩項基本原則:1.因為《刑法》分則規(guī)定的是基本構成要件①
,《刑法》第232條規(guī)定的“故意殺人”行為應限定于實行行為,不包括教唆行為、幫助行為等參與行為;2.作為故意殺人罪對象的“人”的生命應限定為“他人”的生命
參見:王作富.刑法分則實務研究[M].5版.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2013:730.。然而,在涉及對自殺參與行為的刑法評價時,最近的司法實踐做法和學說卻放棄了這兩項基本原則。
首先,司法實踐中直接根據《刑法》第232條的規(guī)定評價自殺參與行為的做法,意味著實務界實際上放棄了《刑法》第232條規(guī)定的“故意殺人”行為應限定為實行行為的基本原則。
其次,與司法實踐中放棄對故意殺人行為的定型性要求的做法不同,最近有力的學說仍然堅持《刑法》第232條規(guī)定的“故意殺人”行為應僅限于實行行為的原則;但在故意殺人罪的行為對象的問題上,轉而認為,故意殺人罪的行為對象不限于“他人”的生命,還包括自殺者的生命。據此,因為自殺行為屬于《刑法》第232條規(guī)定的故意殺人行為,基于共犯從屬性原理,自殺參與行為屬于參與他人自殺的共犯行為,應依據《刑法》總則關于共犯的規(guī)定而非直接依據《刑法》第232條,處罰自殺參與行為。
以上針對《刑法》第232條所作的最新詮釋,都旨在在堅守罪刑法定原則的前提下,盡可能地為處罰自殺參與行為提供規(guī)范依據,并且,單純從文義解釋的角度看,也基本上實現(xiàn)了這一目標。但是,無論哪一種詮釋方式都認為,自殺者的行為不應當受到處罰,應當予以處罰的僅是教唆、幫助自殺的參與行為,由此導致的問題是:直接支配了自殺者死亡因果流程實現(xiàn)的自殺行為不受處罰,僅是間接惹起自殺者死亡的自殺參與行為反而受到處罰,至少從表面上看,存在違背平等原則的疑慮。另外,無論持何種詮釋方式,如何評價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同樣成為一個難題。尤其在認可自殺構成故意殺人罪時,如何妥當界定第三者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限度,更成為一個亟須解決的問題。
案例:被害人在精神興奮的情況下具有自傷的傾向,在被害人精神興奮之際,被告人對被害人臉部施加了暴力,并出言恐嚇。由此導致被害人遭受了需要一周治療好的傷害。法院認為:“本案中能夠預想到的被害人的自傷行為是被害者用廚刀刺擊自己的胸部、腹部等具有生命危險的行為,結合刑法上規(guī)定的自殺參與行為,應當將之評價為違法行為?!痹诖嘶A上,法院進一步認為,被告人的行為是挽救被害人生命的行為,構成正當防衛(wèi)。
如果我們認為自殺行為屬于故意殺人行為,并像案例那樣,將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視為正當防衛(wèi),原則上我們應當根據《刑法》第20條的規(guī)定,評價第三人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根據《刑法》第20條第3款的規(guī)定,防衛(wèi)人對于侵害生命法益的行為可以進行無過當防衛(wèi)。因此,如果認定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構成正當防衛(wèi),救助者通過殺害或者重傷自殺者的方式阻止他人自殺的,將不構成犯罪。然而,這必然會導致救助目的和救助手段關系的乖離。
面對由最新的見解帶來的一系列理論和實踐難題,在檢討學說和司法實踐最新動向的基礎上,筆者認為,我們仍然應當堅守傳統(tǒng)學說在適用《刑法》第232條時所堅持的兩項基本原則。但是,我們也應當從人格主義法益觀的視角對“他人”的概念作出新的解釋。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克服理論和實踐中的混亂狀態(tài),并盡可能推導出具有妥當性的結論。
二、自殺參與行為不應被評價為正犯
將自殺參與行為評價為故意殺人罪的正犯行為的觀點,或者是以單一正犯、擴張正犯理論作為教義學根據,或者是將自殺參與行為視為奠定自殺參與者救助義務的先行行為。如下所論,這兩種解釋路徑都存在很大缺陷。
(一)單一正犯或擴張正犯理論會導致體系矛盾和評價沖突
司法實踐強調自殺參與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的理由是,自殺參與行為和被害人的死亡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或者說自殺參與行為侵害了自殺者的生命權。然而,以自殺參與行為與自殺者的死亡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為由,肯定自殺參與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的正犯行為,是將故意殺人罪的實行行為解讀為“惹起死亡結果”的行為。這意味著司法實踐在確定故意殺人罪的正犯范圍時,采取了單一正犯或者擴張正犯理論。即使此種理論構成能為處罰自殺參與行為的做法提供某種教義學根據,我們也不應支持這些見解。因為,單一或者擴張正犯理論不但不符合現(xiàn)行立法的規(guī)定,而且還會導致體系矛盾與評價沖突,并且不能合理說明對自殺參與行為應當減免刑罰的理論根據。
首先,單一正犯、擴張正犯理論同既有的刑法規(guī)范體系相矛盾。我國的共同犯罪立法采取了作用為主兼顧分工的分類體系。正如高銘暄教授指出的那樣,分工分類的目的是解決定罪問題,作用分類的目的是解決量刑的問題[1]209。自殺參與行為是否構成故意殺人罪是一個定罪問題,在現(xiàn)行的立法模式下,如果我們贊同自殺參與行為構成犯罪的結論,我們首先應當從分工的視角說明其構成犯罪的根據。因此,從不區(qū)分共犯和正犯的單一正犯理論的視角論證自殺參與行為的可罰性,必然同既有的刑法規(guī)范體系相矛盾。
在承認區(qū)分制的立法模式下,為了說明自殺參與行為構成正犯,另一個可能的路徑是認為,我國《刑法》分則采取了擴張正犯概念,總則關于共同犯罪的規(guī)定是限縮的處罰事由。根據擴張的正犯理論,如果不能根據《刑法》總則有關共犯的規(guī)定將自殺參與行為評價為共犯,說明不存在將本來的正犯評價為共犯的限縮處罰規(guī)定,此時,我們可以直接按照《刑法》分則的規(guī)定,對自殺參與行為以正犯論處。在擴張正犯體系下,《刑法》總則有關共同犯罪的規(guī)定作為限縮處罰事由,只不過是解決共犯者之間的量刑評價問題。然而,如前所論,我國有關共同犯罪的立法采取了作用為主兼顧分工的分類體系,其中,分工分類的目的是解決定罪問題,作用分類的目的是解決量刑的問題。因此,如果我國《刑法》采取的是擴張正犯概念,根本就沒有通過分工分類解決定罪問題的必要。再者,我國刑法分則中存在很多將共犯行為正犯化的規(guī)定,如果我國《刑法》分則采取的是擴張正犯概念,所有的共犯行為本身都應當是正犯行為,立法者沒有必要再通過共犯正犯化的方式,處罰一些犯罪的教唆或者幫助行為。換言之,擴張正犯概念的理論進路同樣不能獲得支持。
既然我國刑事立法并未接受單一正犯體系或擴張正犯概念,如果堅持認為《刑法》第232條采取的是單一或者擴張正犯概念,該條必然是同時包括了處罰教唆、幫助他人自殺等行為類型的特殊規(guī)定。這種特殊規(guī)定的本質是,在《刑法》分則中通過專門立法的方式,將自殺參與行為等共犯行為作為正犯行為加以單獨規(guī)定?;谧镄谭ǘㄔ瓌t,特殊規(guī)定應當具有明確性。事實上,在我國的刑事立法中,將共犯行為作為正犯評價都存在明確的規(guī)定,例如,《刑法》沒有規(guī)定吸毒、賣淫行為構成犯罪,基于共犯從屬性的原理,參與他人吸毒或者賣淫行為本不應構成犯罪,但是通過《刑法》第353條、359條的規(guī)定,教唆或者幫助他人吸毒、賣淫的行為,都被作為獨立的罪行加以處罰。日本《刑法》第199條規(guī)定了普通殺人罪,在限制正犯的立法體系下,自殺參與行為本不應當構成犯罪,正因如此,通過日本《刑法》第202條的規(guī)定,自殺參與行為被作為獨立的正犯行為處罰。鑒于我國共犯立法采取的是限制正犯概念,在《刑法》并未專門規(guī)定自殺參與罪之時,我們很難認可《刑法》第232條屬于包括自殺參與行為在內的特殊規(guī)定。所以,即使曾贊同《刑法》第232條屬于特殊規(guī)定的學者,最近也轉而認為,自殺參與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的正犯,僅限于“形式上的教唆、幫助行為,具有殺人的間接正犯性質時”。換言之,不具有間接正犯性質的自殺參與行為,根本不能被評價為《刑法》第232條的故意殺人行為。亦即,我國《刑法》第232條不屬于特殊規(guī)定。
其次,將“殺人”理解為“惹起死亡結果的行為”還會導致評價矛盾。具體而言:(1)在限制正犯立法體系下,如果沒有處罰自殺參與行為的特殊規(guī)定,并且刑法并未將自殺規(guī)定為犯罪,基于共犯從屬性原理,自殺參與行為甚至都不能被評價為故意殺人罪的共犯行為。然而,為了實現(xiàn)處罰自殺參與行為的目的,將參與他人自殺的共犯的行為評價為故意殺人罪的正犯行為,屬于將不法程度較輕的行為評價為不法程度較重的行為的評價失衡。(2)傳統(tǒng)觀點肯定自殺參與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的正犯的原因在于,參與行為對死亡結果都具有較大因果力。但是,在自殺者死亡的因果流程中,自殺者自主決定并控制、支配了死亡結果的發(fā)生[2]169。既然如此,相較于自殺參與行為,自殺行為的不法性應該更大,對因果流程具有支配作用的自殺行為不被作為犯罪處罰,反而處罰對結果僅具有間接影響的參與行為,也是一種評價上的矛盾。
最后,將教唆、幫助自殺等自殺參與行為理解為“殺人”行為,還不能說明自殺參與行為得以減免處罰的根據。傳統(tǒng)觀點認為,對教唆殺人的“可以考慮從輕處罰”,對幫助他人自殺的“按照情節(jié)較輕的故意殺人罪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3]456。如果將自殺參與行為視為自殺行為的共犯,自然可以從主犯、從犯區(qū)分的視角說明對自殺參與行為減輕處罰或者免除處罰的法定根據。但是,在將自殺參與行為認定為正犯時,則沒有相應的法定刑罰減免情節(jié)可以適用,正因如此,在司法實踐中,很多判決并未因行為人是幫助他人自殺就對其減免處罰。例如,在“被某某故意殺人”案中,法院直接認為:“被某某與被害人程某某系夫妻關系,對被害人有扶助義務,在被害人產生輕生念頭并實施自殺行為未果后,其尚未窮盡有效措施加以阻攔,而是實施幫助自殺的行為,與社會倫理嚴重相悖,本院認為對其適用法定最輕刑罰及適用緩刑尚不足以懲戒,辯護人的量刑建議沒有法律依據?!眳⒁姡涸颇鲜〉撠S縣人民法院(2015)祿刑初字第145號刑事判決書.或許通說會主張,由于自殺者本人具有意思決定的自由,因而教唆、幫助自殺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較小,應按照情節(jié)較輕的故意殺人罪予以從輕、減輕或免除處罰[3]462。這實質上是認為,基于被害人承諾,自殺參與行為的違法性得到了減輕。然而,問題的關鍵在于,單一的正犯概念一開始就放棄了共犯從屬性原理,導致“不法(構成要件該當性及違法性)的判斷永遠是要就個人的情形獨立判斷,不法的情況是根本無法從屬的”[4]520。這樣一來,試圖直接根據被害人的承諾原理說明對自殺參與者減免刑罰的論證方式,存在邏輯上的跳躍。
(二)自殺參與行為不應被評價為“先行行為”
也有部分學說認為,自殺參與行為作為先行行為,使自殺參與者產生了救助自殺者生命的義務,如果自殺參與者不履行該義務,將構成不作為的故意殺人罪。這種主張存在以下幾點疑問:
首先,作為和不作為具有等價性,是不作為構成不真正不作為犯的基本原則,具體而言,這種等價性要求:(1)先行行為造成的危險必須是具體的、緊迫的危險參見:張明楷.不作為犯中的先前行為[J].法學研究,2011(6):136-154.。(2)行為人對結果的發(fā)生原因具有排他性支配參見:黎宏.排他支配設定:不真正不作為犯論的困境與出路[J].中外法學,2014(6):1573-1595.。而自殺參與行為很難符合以上兩點要求。最近的學說已經指出,在被害人自我答責的情形,應當由被害人對最終的法益侵害結果負責。其實質理由在于:“在能肯定被害人自我答責的情形,意味著被害人可以獨占性地支配‘死因產生之后的整個因果流程?!眳⒁姡菏Y太珂.“死因”在死亡結果歸責分配中的功能[J].法學,2018(10):143-152.具體到自殺參與行為,自殺者的死亡結果由自殺參與行為和自殺行為共同引起,其中,自殺參與行為只不過相當于共犯行為,而自殺者的行為則相當于正犯行為。相較于正犯行為,共犯行為只不過是間接惹起法益侵害結果的行為。換言之,真正支配死亡結果實現(xiàn)的是正犯者的實行行為。因此,自殺參與者的參與行為并未能形成足以使參與者產生作為義務的排他性支配。并且,正如遺棄罪和不作為的故意殺人罪的區(qū)別顯示的那樣,在扶養(yǎng)義務人將被扶養(yǎng)人放在人流眾多的鬧市時,對于被扶養(yǎng)人最終因饑餓而死亡結果,扶養(yǎng)義務人不承擔故意殺人罪的刑事責任。究其原因,在行為人不能對最終結果產生排他性支配之際,對最終結果的因果影響最多只是一種抽象的危險,不能被評價為急迫的危險。既然如此,對于自殺者的死亡結果而言,自殺參與行為既不能被評價為制造了急迫的危險,也不能被評價為對死亡結果的實現(xiàn)具有排他性支配。因此,自殺參與行為不能被視為能夠使得參與者產生救助義務的先行行為。
其次,原則上不應當承認故意行為可以作為能產生作為義務的先行行為。我國《刑法》第24條規(guī)定:“對于中止犯,沒有造成損害的,應當免除處罰;造成損害的,應當減輕處罰?!睂τ谥兄狗笢p免處罰的規(guī)定說明,對于故意犯罪而言,現(xiàn)行《刑法》原則上并沒有賦予行為人防止侵害結果發(fā)生的義務參見:黎宏.刑法學總論[M].2版.北京:法律出版社,2016:89.。即使承認故意犯罪可以作為先行行為,為了避免對同一行為或者結果的重復評價,亦應將之僅限于“后續(xù)損害后果超出了先前故意犯罪的內容范圍”之時參見:王瀅.論犯罪行為的先行行為保證人地位[J].法學家,2013(2):119-129.。自殺參與行為的參與對象是支配自殺者死亡結果的自殺行為。換言之,后續(xù)不救助行為引起的死亡結果并未“超出了先前故意犯罪的內容范圍”?;蛟S有觀點質疑,因為自殺參與行為本身不構成犯罪,所以故意犯罪行為作為先行行為的界限不適用于自殺參與行為??墒沁@種質疑違背了平等原則的要求。例如,參與他人殺人行為與參與他人自殺行為,除了行為對象不同外,并無實質不同。但是,通說一般將前者按照共犯處罰,后者的不法程度較輕反而被按照刑法分則的規(guī)定以正犯處罰,此時存在評價矛盾。因此,如果直接認定自殺參與行為是不作為故意殺人的先行行為,必然會擴張不作為犯的成立范圍。另一方面,因為,教唆者通過電話遠距離教唆自殺,就沒有救助義務的可能性,不構成不作為犯罪[5]16,這也會導致不作為犯的成立范圍被不當限縮。
最后,將自殺參與行為按照不作為的故意殺人罪的正犯論處之時,將不能說明對自殺參與行為減免刑罰的根據。因為,《刑法》第232條并未規(guī)定法定的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的情節(jié),所以,對自殺參與行為的減免刑罰最多只能是酌定的刑罰減免。
三、以共犯處罰自殺參與行為的既有學說存在缺陷
如前所論,將自殺參與行為視為故意殺人罪的正犯行為,扭曲了自殺參與行為的本質。因此,除非《刑法》分則條文中有將自殺參與行為正犯化的特別規(guī)定,否則,我們仍應當借助總則中的共同犯罪的立法,從共犯的視角說明自殺參與行為可罰性的教義學根據。
(一)侵害國家法益的觀點不能被正當化
根據自羅馬法時期就被確立的規(guī)則,沒有人能處分自己不具有的權利,只有在處分人具有處分權限時,其對法益的處分才是有效處分。因此,如果故意殺人罪同時保護個人法益和國家法益等非個人法益,自殺者對個人法益的放棄雖然不違法,但是,因其自殺行為同時侵害了國家法益,存在將自殺行為認定為故意殺人罪的余地。基于共犯從屬性的原理,自殺參與行為也將構成故意殺人罪的共犯行為。我國就有學者指出:“個人是國家、社會的成員,個人不能隨意地讓與和支配這種利益,它既是個人利益,同時又屬于國家和社會公共利益。因此,同意他人將自己殺死的行為,不能免除行為人的責任。”[6]828這種觀點的實質是,基于社會連帶思想,生命法益之上負擔國家利益,自殺者在處分自己的生命法益的同時也侵害了國家或者公共利益。由于我國《刑法》第四章的標題系“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此種觀點一開始就背離了立法者的目的。除此之外,此種觀點還存在以下問題:
首先,該種觀點同今日居于主導地位的法思想相矛盾。根據今日占主導地位的法思想,國家和政府旨在增進或者維護個人之利益,其本身并不具有絕對的價值。即使公共利益、國家利益,也只有在能被還原為個人法益之時,才具有通過刑法加以保護的正當性。生命法益從屬于公益的觀點,不外乎承認,國家和政府本身就是目的,而個人只不過是實現(xiàn)國家和政府利益的手段。該種觀點背離了人民主權這一奠定現(xiàn)代國家合法性基礎的憲法原則。再者,如果個人生命的價值完全從屬于公共利益,意味著國家基于所謂公共利益的需要得隨時犧牲個人的利益。這不但會使國家的犯罪化沒有內在的限制,同樣也會使得國家刑罰權的發(fā)動不會遇到內在的限制。
其次,即使承認生命負擔著國家或公共利益的觀點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也并不當然意味著處分生命法益的行為能被犯罪化。因為,自殺行為侵害國家法益的前提是,自殺者是該國家或者集體的一員,而這種成員資格本質上不過是國籍而已。既然我國現(xiàn)行法律并不禁止國民放棄自己的國籍,國民自殺是國民解除同國家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的事實行為,因此,國家沒有理由將國民采取自殺的方式解除同國家的契約關系的行為犯罪化。而且,即使處分生命法益的行為侵害了一定的國家法益或者集體法益,在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商品經濟社會中,尤其是在我國這樣的人口大國,部分社會成員的自殺完全不足以危及社會共同體的存續(xù)或影響社會的穩(wěn)定[7]1567。如果認為國家、集體利益是指“周圍人的精神和經濟利益”
參見:陳山.自殺關聯(lián)行為的刑法應對[J].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3):76-82.,正如批評意見指出的那樣,此種觀點會導致如下問題:(1)對于那些對病患者具有扶養(yǎng)義務的人而言,長期履行扶養(yǎng)義務會產生精神和經濟上的壓力,因此,患者的死亡可能更符合其精神和經濟上的利益[8]88。(2)如果自殺侵害的是周圍人的利益,在周圍的人放棄自己此部分利益需求時,自殺參與行為將因未造成任何法益侵害而不受處罰。
最后,侵害國家法益說還會導致處罰不均衡。我國對于戰(zhàn)時自傷罪等損害國家利益的犯罪,一般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只有情節(jié)嚴重之時才處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對于虐待罪一般僅處2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只有致人重傷、死亡之時才處2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對于遺棄罪也僅處5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這些犯罪行為都對國家或者周圍人法益產生了急迫影響。而自殺以及自殺參與行為,最多只是對國家或者周圍人的利益產生間接或者抽象的危險。因此,自殺行為與自殺參與行為對國家利益的損害,在不法程度上要輕于以上幾種侵害國家法益的行為,在刑罰程度上也應當輕于以上幾種犯罪。根據《刑法》第232條的規(guī)定,故意殺人罪“情節(jié)較輕的,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因此,如果我們堅持認為故意殺人罪保護的法益是國家利益,必然會產生處罰不均衡的情形。亦即,對國家法益造成緊迫危險的行為處罰較輕,對國家法益造成間接危險的行為處罰反而較重。此外,認為自殺行為侵害了國家法益的觀點,還不能說明不處罰未遂的自殺行為的理由。因為,如果認為故意殺人罪同時保護國家法益,自殺行為雖然沒有侵害個人法益,但其侵害了國家法益,應該構成故意殺人罪。與之相應,如果認為自殺者不具有可罰性,也應當承認自殺參與者不具有可罰性。否則,在自殺行為和自殺參與行為同樣侵害了國家法益時,對自殺者免除刑罰,對自殺參與者加以處罰,將會導致刑事處罰的不均衡性。
(二)侵害個人法益的理由會導致評價沖突
最近有力的學說仍然堅持,故意殺人罪保護的是個人法益,并以此為前提,說明處罰自殺參與行為的根據。黎宏教授指出,《刑法》第232條的規(guī)定和《刑法》第234條明確規(guī)定“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構成故意傷害罪不同,《刑法》第232條關于故意殺人罪,只是簡略地規(guī)定“故意殺人”的,沒有“他人”的要求,這意味著凡人皆不可殺[9]212。因此,即使是自殺行為也符合故意殺人罪的構成要件。繼而,根據共犯從屬性的立場,教唆或者幫助他人自殺的行為自然具有可罰性。
以《刑法》第232條和第234條規(guī)定的不同為由,將“殺人”解釋為包括自殺行為的主張,采取的是一種體系解釋方法。然而,在《刑法》第四章的規(guī)定中,我們可找到大量相反的事例,來反對該種基于體系解釋推導出來的結論。例如,《刑法》第233條規(guī)定“過失致人死亡的”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刑法》第253條之一規(guī)定“出售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的”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此外,《刑法》第263條的搶劫罪,僅規(guī)定為搶劫“公私財物”,《刑法》關于盜竊罪、詐騙罪、搶奪罪等的立法也并未明文規(guī)定“他人”的限定詞。雖然立法者對以上侵害公民人身權利、財產權利的犯罪,并未使用“他人”這一限定詞。但是,學說上一致認為,這些犯罪的對象不包括被害者。因此,僅根據體系解釋就肯定故意殺人罪的行為對象包括“自殺者”的主張,并非是一種充分的論證。為證成這種主張,還需要其他更加實質的理由。
事實上,支撐故意殺人罪行為對象包括自殺者的觀點之實質根據是,生命法益具有最高的價值且不具有恢復可能性,因此,應當承認刑法家長主義可以例外地限制處分生命法益的自由。然而,這種實質理由存在兩個疑問:(1)承認自我決定權本身就是承認個人具有決定自己幸福的權利。幸福是高度主觀的概念,既然如此,即使我們認可法益主體具有處分生命法益的自由,也不能說與自我決定權的本質相矛盾。(2)由于現(xiàn)今的刑事立法原則上是以自由主義的法思想為依托,因此,承認刑法家長主義必須以存在刑法的明確規(guī)定為前提參見:松原芳博.刑法總論重要問題[M].王昭武,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4:102.?!度毡拘谭ā烦艘?guī)定故意殺人罪外,還規(guī)定了處罰自殺參與行為的條款,本身就是一種例外規(guī)定的體現(xiàn)。我國《刑法》僅規(guī)定了故意殺人罪,如前所論,該規(guī)定不能被視為例外規(guī)定,所以,將刑法家長主義作為限制被害人自我決定權的原理,違背了罪刑法定原則。
而且,因為《刑法》第232條并未規(guī)定對自殺行為可以減免刑罰,如果像黎宏教授那樣解釋該條規(guī)定,勢必會導致自殺行為也構成犯罪并加以處罰的結論?;蛟S會有觀點認為,處分生命的自殺者因系自己的決定,因此,其行為的違法性低,不值得處罰[10]104。但是,根據共犯從屬性的原理,正犯是承擔第一次責任的人,共犯是承擔第二次責任的人參見:山口厚.刑法總論[M].東京:有斐閣,2001:253.,既然正犯的不法行為減輕至不值得處罰,作為共犯的參與行為也應該因為不法減輕而不值得處罰?,F(xiàn)實的情況是,力主處分生命法益的承諾無效的學者認為,自殺參與行為有罪但是自殺行為無罪。然而,共犯從屬性說不能對這一結論做出合理說明?;蛟S還會有觀點認為,由于“不法是連帶的責任是個別的”,如果認為自殺行為具有可罰的違法性,但不具有可罰的責任,則可以合理說明為何只處罰教唆或者幫助自殺的人,而不處罰自殺者。但是,該說存在的問題是,在自殺者基于真誠的意思實施自殺行為,或者說可以期待自殺者不實施自殺行為之時,自殺者的責任為何能被阻卻?
(三)無正犯的共犯視角的說明違背刑法規(guī)定
還有一些學者從共犯的處罰根據以及共犯的二重性視角,說明自殺參與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共犯的理由。王志遠教授指出:“共犯行為之所以應當受到處罰,從根本上在于教唆、幫助行為引起正犯者實施對法益侵害,并對法益侵害提供了間接但重要的原因,而并不在于正犯行為是否著手,也不在于正犯行為在刑法上性質到底是否屬于犯罪?!盵11]56基于此種理由,王教授認為,可以“將單純教唆、幫助自殺行為解讀為一種可罰的參與行為” [11]57。此外,還有學者認為從我國共犯二重性說的立場看,教唆他人自殺的教唆行為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因而具有處罰必要性,并進而指出:“在我國《刑法》中,教唆他人進行自殺的行為無疑符合故意殺人罪的構成要件,應當以故意殺人罪處罰。”[12]200
以上觀點實質上都認為,即使自殺行為不構成犯罪,自殺參與行為也可以構成故意殺人罪的共犯行為。這實際上承認存在無正犯的共犯。暫且不論導出以上結論的出發(fā)點是否存在問題,單就我國刑法的規(guī)定而言,以上結論難謂妥當。根據我國《刑法》第25條的規(guī)定,共同犯罪是指“二人以上共同故意犯罪”;根據《刑法》第29條的規(guī)定,教唆犯是“教唆他人犯罪”的行為。因此,共同犯罪必須以共同參與者的行為都構成犯罪為前提(不法意義上的正犯),根本就沒有無正犯的共犯存在的余地。另外,支撐共犯二重性的立法根據是《刑法》第29條第3款關于教唆未遂的規(guī)定。但是,此款規(guī)定以被教唆的行為是犯罪行為為前提。由于我國《刑法》并未規(guī)定自殺構成犯罪,教唆他人自殺不屬于《刑法》第29條規(guī)定的“教唆他人犯罪”的行為。因此,即使認為《刑法》第29條第3款是關于共犯二重性的立法,也不能認可教唆他人自殺的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共犯的觀點。
四、自殺參與行為構成“共犯”的實質理由
(一)實質問題所在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無論既有學說是將自殺參與行為評價為故意殺人罪的正犯行為還是將之評價為共犯行為,都存在或多或少的問題。但是,以上各種理論構想對于所涉問題的最終解決,并非毫無益處。因為,這些學說從反面為我們提示了有益于解決問題的思考方向,具體而言:第一,在教義學構想上,我們應當從共犯的視角說明處罰自殺參與行為的教義學理由。第二,在基本立場上,我們應當堅持故意殺人罪保護的是個人法益。第三,在建構合理的教義學構想之時,要合理化解不處罰自殺未遂者和處罰自殺參與者之間的矛盾。第四,能合理說明對自殺參與行為減輕、免除處罰的根據。
以上四點中的前兩點涉及定罪問題,后兩點涉及刑罰裁量問題。定罪是量刑的邏輯前提,因此,對于自殺參與行為的評價而言,在堅持共犯從屬性這一立場之下,我們首先應當解決的問題是,自殺是否構成《刑法》第232條規(guī)定的故意殺人罪。只有我們肯定了自殺行為構成《刑法》第232條的故意殺人罪,才能進一步根據共犯從屬性的原理,肯定自殺參與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的共犯行為。在前文的討論中,筆者業(yè)已指出,倘若以《刑法》第232條規(guī)定的罪名處罰自殺行為,必須說明在故意殺人罪保護的是個人法益這一前提之下,“自殺”為何屬于剝奪“他人”生命法益的行為。
(二)自殺與剝奪他人生命
通說認為故意殺人罪的對象是他人的生命,而自殺屬于剝奪自己生命的行為。依照此種見解,自殺自然不應當構成故意殺人罪。然而,概念雖然是僵化的,但概念內涵則是流動的,其應當配合客觀社會情勢的發(fā)展以及法秩序內在倫理的要求。
刑法的目的是保護法益,但是,法益自身僅具有工具價值,其最終目的是服務于人格的自由發(fā)展。針對財產權的意義,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曾經指出:“基于憲法,所有權保障原則承擔的任務是使基本權利主體在財產法領域獲得一定的自由空間并由此使得個人能夠自由發(fā)展以及自我負責地構建自己的生活?!盵13]311其實不僅財產法益如此,德國憲法學者黑塞也指出,生命與人身不受傷害的權利以及人身自由,服務于人格尊嚴的生存保護[14]292。在刑法領域,德國權威刑法學者羅克辛指出:“法益是在以個人及其自由發(fā)展為目標進行建設的社會整體制度范圍之內,有益于個人及其自由發(fā)展的,或者有益于這個制度本身的一種現(xiàn)實或目的?!?/p>
參見:克勞斯·羅克辛.德國刑法學(總論):第1卷[M].王世洲,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15.正所謂,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法益服務于人格實現(xiàn)和發(fā)展的人格主義法益觀,不僅是德國的一種地方性知識,于我國法學界也獲得相當支持。例如,我國《憲法》第38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禁止用任何方法對公民進行侮辱、誹謗和誣告陷害?!蔽覈鴳椃▽W界有論者指出,該條規(guī)定可以分為兩部分:前一句是關于人格尊嚴的一般規(guī)定,后一句是對于具體人格權的規(guī)定,并且認為:“我國現(xiàn)行《憲法》第38條中的‘人格尊嚴,在規(guī)范性表述的語句形式上可以容納類似德國的‘人的尊嚴又或日本的‘個人的尊重之實質內涵空間。”參見:韓大元,林來梵,鄭賢君.憲法學專題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362;謝立斌.中德比較憲法視野下的人格尊嚴——兼與林來梵教授商榷[J].政法論壇2010(7):53-67.而人性尊嚴意味著:對于國家“人本身就是目的而非客體”;對于個人而言“得自我負責地形成其生活”。我國刑法學界也廣泛認同此種立場。張明楷教授認為:“法益,是指根據憲法的基本原則,由法所保護的、客觀上可能受到侵害或者威脅的人的生活利益。”參見:張明楷.刑法學(上)[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6:63.對于此種奠基于憲法基本原則上的生活利益,黎宏教授進一步指出,“刑法將和個人生活相關的各種利益作為法益加以保護,目的僅僅是為了個人的自由發(fā)展和自我實現(xiàn)。”參見:黎宏.被害人承諾問題研究[J].法學研究,2007(1):84-104.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刑法學者王鋼指出法益具有“作為權利人人格發(fā)展之工具的性質”[2]169。因此,與其說故意殺人罪是單純保護生命法益自身,不如說其更實質的理由在于保護人格自由發(fā)展之物質基礎。不僅持自殺合法的學者支持此種理解,即使是認可刑法家長主義的學者,其在強調自殺是對自我決定權的毀滅
參見:井田良.刑法総論の理論構造[M].東京:成文堂,2005:195.或者應“為了補全法益主體的自律性,違反其當時的意志而保護其身體”之時
參見:松原芳博.刑法總論重要問題[M].王昭武,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4:102.,其指向的也是生命對人格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
然而,認可生命的意義是服務于人格的自由發(fā)展,并不意味著處分生命法益的行為毫無界限。因為,人格本身并非是靜態(tài)的而是不斷發(fā)展的。今日的刑法教義學對此種思想并不陌生,并且很多教義學結論也是建立在該前提之上。例如,人格行為論認為,行為是人格的現(xiàn)實化,而人格是在先天以及后天環(huán)境作用下逐漸形成的參見:団藤重光.刑法綱要総論[M].東京:創(chuàng)文社,1990:106-107.。換言之,人格行為論本身就承認人格在環(huán)境影響下的變動性。盡管人格行為論受到質疑,但人格是社會環(huán)境綜合產物的觀點并未被質疑。又如,預防刑中教育刑的觀點本身也是以人不是天生犯罪人,而是具有可改造性為前提的。通過刑罰實現(xiàn)贖罪的報應刑,本身也以人格的可變性為前提;否則,怎么可能期待犯罪人贖罪呢?具體到刑罰執(zhí)行制度的設定,也體現(xiàn)出了承認人格變動性的一面。例如,適用緩刑的條件有“有悔罪表現(xiàn)、沒有再犯的危險”;又如“認真遵守監(jiān)規(guī),接受教育改造,確有悔改表現(xiàn)的”可以實施減刑;再如,對于執(zhí)行一段時間刑罰的犯罪人“認真遵守監(jiān)規(guī),接受教育改造,確有悔改表現(xiàn),沒有再犯危險性的,可以假釋”。遵守監(jiān)規(guī)、接受改造、悔改表現(xiàn)以及沒有再犯危險性,本身就表明了犯罪人的人格態(tài)度的轉變。換言之,這些制度都建立在承認人格具有變動性、發(fā)展性的基礎之上。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針對終身監(jiān)禁的刑罰措施曾經指出:“原則上為被宣判為終身自由刑者保留部分重獲自由的機會,亦屬于符合人性尊嚴的刑事執(zhí)行的前提?!贝朔N理由的實質原因在于:“刑事執(zhí)行的主要目標是‘再社會化,終身自由刑的假定是,行為者不會因為服刑而有所改善,即被判處終身自由刑者如果回歸社會,仍具有相當?shù)奈kU性,而這顯然并不能施之于所有謀殺者之上”[15]188-189??梢姡聡?lián)邦憲法法院對終身自由刑的反思,也是以犯罪人的人格具有發(fā)展性為前提。換言之,只要承認人具有相對的自由,環(huán)境對人格的發(fā)展具有影響,就不得不承認人格會逐漸形成、逐漸改變。
(三)自殺參與行為間接侵害了“形成中的人格”
既然人格本身是發(fā)展的概念,即使肯定行為人自殺是實現(xiàn)其人格的表現(xiàn),我們最多只能認為,自殺行為是對自殺者現(xiàn)在的人格之實現(xiàn)。由于人格本身是發(fā)展的,自殺行為在實現(xiàn)自殺者現(xiàn)在的人格的同時,也剝奪了自殺者正在發(fā)展中的人格。因此,自殺可以被理解為,在將來的自己與現(xiàn)在的自己部分不同的限度內,應被禁止的對他者(將來的人格)的加害行為[16]93。換言之,自殺是剝奪繼續(xù)形成中的人格的生命的行為[17]84。亦即,在人格主義法益觀的視角下,自殺是剝奪發(fā)展中之人格之生命的行為。既然從人格主義法益觀的視角看,自殺屬于剝奪發(fā)展中的人格的生命的行為,且通過故意殺人罪保護生命法益本身就是為了保護促成人格發(fā)展之物質基礎。那么,作為生命法益主體的人,應該從“人格”的角度加以理解。因此,我們可以肯定,即使我們堅持故意殺人罪的行為對象是“他人”的生命,自殺行為也因為剝奪了正在形成中的人格之物質載體,而能被理解為剝奪“他人”生命的行為,因而構成故意殺人罪。與之相應,基于共犯從屬性的原理,結合《刑法》總則中的共同犯罪的立法,自殺參與行為也能夠被作為故意殺人罪的共犯行為加以處罰。
五、若干教義學難題的闡明
從共犯從屬性之視角出發(fā)解決自殺參與問題之時,始終面臨兩個難題:處罰自殺參與行為、不處罰自殺行為的實質理由何在?如果認為自殺行為具有違法性,我們應如何說明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的限度?
(一)不處罰自殺未遂者的教義學根據
自殺行為不受刑事處罰是學界和司法實踐的共識,但對其具體理由,一直存在爭議。我國傳統(tǒng)觀點認為,我國《刑法》第232條規(guī)定的行為對象僅限于“他人”生命,因此,自殺行為不構成犯罪。最近有力的見解則認為,自殺行為雖然是《刑法》第232條規(guī)定的故意殺人行為,但因其不具有可罰的違法性,所以不受刑事處罰。正如前面提及的那樣,既然正犯是第一次答責的人,共犯是第二次答責的人,在不法層面說明處罰共犯反而不處罰正犯的理由,存在難以克服的評價沖突?;诠P者對故意殺人罪保護法益的解讀,如果我們站在人格主義法益觀的視角看待該問題,無疑可以給出更為妥當?shù)恼f明。因為,生命法益服務于人格的自由發(fā)展,現(xiàn)在的人格以及未來形成中的人格,都以同一生命作為物質載體。因此,自殺雖然構成犯罪,但是,我們并不能判處自殺未遂者以刑罰。因為,如果我們處罰自殺未遂者,受制于生命和自由作為現(xiàn)在人格和未來人格共同基盤的物理事實,刑罰處罰的直接效果是妨害未來人格的自由形成。既然故意殺人罪保護生命法益的目的是保護作為人格自由發(fā)展物質基礎的生命,處罰自殺未遂者,會同故意殺人罪的規(guī)范目的存在目的性沖突
關于目的性沖突的法學意義,具體參見:于改之.法域沖突的排除:立場、規(guī)則與適用[J].中國法學,2018(4):84-104.。從這個意義上看,不處罰自殺未遂者并非因為其行為不構成犯罪,毋寧說,其實質根據在于,自殺者的身份是一種阻卻刑罰的事由。
(二)對自殺參與行為減輕、免除處罰的教義學根據
從人格主義法益觀的視角看,對于自殺參與者減輕或者免除刑罰,應當是基于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相較于其他類型的參與故意殺人的行為,自殺參與行為的不法較輕,這是自殺參與者能夠獲得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的實質根據。故意殺人罪的保護對象是作為人格自由發(fā)展基盤的生命。因此,非法剝奪他人生命的行為,不僅剝奪了他人現(xiàn)在的人格,同時也剝奪了他人繼續(xù)形成中的人格。但是,自殺行為與一般的故意殺人行為存在很大的不同。由于自殺者對于現(xiàn)在人格之處分屬于自我決定權的實現(xiàn),因此,對于現(xiàn)在的人格的處分而言,自殺者的行為并不具有違法性。對于自殺者而言,自殺行為具有故意殺人罪的違法性的原因在于,自殺行為在處分現(xiàn)有人格的同時,也剝奪了繼續(xù)形成中的人格的生命。因此,相較于他殺行為同時剝奪他人現(xiàn)在人格以及未來人格形成的物質基盤,僅僅剝奪未來人格的自殺行為的違法性明顯減小了?;诠卜笍膶傩灾?,自殺參與行為的違法性也隨之減小。其次,自殺參與行為不法減輕的另一個根據是《刑法》第27條、第29條的規(guī)定。
從人格主義法益觀的視角看,對教唆或者幫助他人實施安樂死和尊嚴死的行為,存在無罪化的余地。因為,法益侵害的本質是法益狀態(tài)的惡化參見:蔣太珂.介入因素導致死亡時間提前時的歸責分配[J].政法論壇,2017(6):131-141.,既然生命的意義是服務于人格的自由發(fā)展,判斷生命法益狀態(tài)是否發(fā)生實質性惡化的標準就在于,生命法益是否還能繼續(xù)服務于人格自由發(fā)展目標的實現(xiàn)。生命狀態(tài)無法順利支持病人自主生活,延展人格時,病人對于生命的價值就會失去依附。換言之,在此種極端的情形,由于生命已經不能服務于人格自由發(fā)展,被害人基于自我決定放棄生命的行為將不被認為侵害了正在形成中的人格的生命。當然,這必須以接受尊嚴死或安樂死的人存在真實意思為前提。為了防止安樂死和尊嚴死被濫用,對于實施安樂死和尊嚴死的行為都應設定非常嚴格的條件。
(三)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屬于緊急避險
既然自殺是違法行為,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應該被理解為合法行為。但是,此種合法行為在理論上應當如何定位,則存在疑問。傳統(tǒng)的觀點認為,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屬于正當防衛(wèi)[10]102。然而,正如前文指出的那樣,將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一律視為正當防衛(wèi),僅能為第三者的救助行為不具有違法性提供理由,卻不能妥當說明救助行為的內在界限。因為,根據《刑法》第20條第3款的規(guī)定,防衛(wèi)者對于故意殺人等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實施的防衛(wèi)行為,不存在防衛(wèi)過當?shù)膯栴}。由于自殺往往是危及生命安全的暴力行為,根據《刑法》第20條第3款,即使第三者采取消滅他人生命的方式,阻止他人自殺,也不存在手段不適當和結果不適當?shù)膯栴}。然而,阻止他人自殺的目的是挽救他人之生命而不是毀滅他人之生命。因此,為了合理限制阻止他人自殺行為的限度,我們不應將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認定為正當防衛(wèi)。
合理限制阻止他人自殺行為的限度,本身就是要求,對于救助自殺者生命這一目的而言,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必須滿足手段和效果均衡性的要求?!熬庑栽瓌t對于正當防衛(wèi)的作用有限,但卻是緊急避險成立的必備要件?!?/p>
參見:于改之,呂小紅.比例原則的刑法適用及其展開[J].現(xiàn)代法學,2018(4):136-149.因此,我們應當認為,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屬于緊急避險行為。一方面,自殺行為對繼續(xù)形成中的人格的生命而言,是一種急迫的危險;另一方面,緊急避險說也能得出較為妥當?shù)慕Y論。因為,緊急避險要求避險行為的必要性和相當性。如此一來,凡是那些不符合比例原則限制的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均不應被視為合法行為。
六、結論
將符合國民規(guī)范意識和刑事政策訴求的處罰或者不處罰的需求,通過各種教義學構想的方式予以正當化,是法教義學的基本任務。關于自殺及其關聯(lián)行為評價的爭議,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是否處罰自殺參與行為既涉及宏觀的刑事政策決斷問題,也涉及微觀上的教義學構想的問題。對于宏觀的刑事政策決斷而言,應該認為自殺參與行為具有刑事可罰性。但是真正的問題則是,在微觀的教義學層面,我們能否肯定自殺參與行為具有可罰性。對該問題,我國刑法學界提供了按照故意殺人罪的正犯處罰或者按照故意殺人罪的共犯處罰自殺參與行為的理論進路。在這兩種不同進路中,還存在很多不同的具體教義學構想?;诒苊庠u價矛盾的考慮,應當認為,自殺參與行為只能被作為故意殺人罪的共犯處罰。其實質根據在于,《刑法》第232條的規(guī)范目的是通過禁止剝奪生命法益的行為,維護作為人格自由發(fā)展基盤的生命。自殺行為因剝奪了繼續(xù)形成中的人格的生命,故而構成故意殺人罪。因此,基于共犯從屬性原則,自殺參與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的共犯。從人格主義法益觀的視角出發(fā),自殺未遂不可罰的理由不是自殺行為的違法性或者責任較輕,而是自殺者的身份是一種阻卻刑罰的事由?!缎谭ā房倓t對于共犯處罰的規(guī)定是對自殺參與行為減免刑罰的形式根據,自殺參與行為相較于一般的故意殺人罪的不法程度較輕,是對自殺參與行為減免處罰的實質根據。將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評價為正當防衛(wèi),可能違背了正當防衛(wèi)的規(guī)范目的,應當將阻止他人自殺的行為評價為緊急避免,如此才能更好地保護自殺者的生命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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