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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梧謠

        2019-05-12 15:11:40紅景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9年4期
        關鍵詞:畦田江南

        紅景

        第一折 連心碧

        紅袖招是揚州商賈往來會談的客棧,是以即使是在第二層的隔間,仍然聽得見鬧哄哄的絲竹聲,又兼無孔不入的各種脂粉和酒菜香,碩大的客棧不過是酒池肉林,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腐爛氣息。

        朱四方又一次有意無意地覆上江南燕斟酒的纖手,眼睛淹沒在堆起的肥肉褶中,笑成豬叫。葭月心中一嘔。

        江南燕仍然媚眼如絲,嗔視了朱四飛一眼:“朱幫主,成是不成,您倒是給句話呀!”

        只那一眼,朱四方整個酥掉了:“成,別說一萬石,只要江少門主一句話,一千萬石也答應?!?/p>

        “那就簽字……”

        “話既然到了這份上,不如我叫一聲燕燕妹妹,你叫我一聲大哥如何?”那份契約清單被朱四方擋住。

        江南燕嫵媚的臉有一閃而逝的僵硬,然而她還是驚喜似的一揚眉:“朱大哥,妹妹求之不得呢!”

        四方幫幫主朱四方是江南有名的鹽商,通吃四方,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與名鎮(zhèn)一方的錙銖門本是競爭對手,私怨難解,也是錙銖門少門主江南燕平生最痛恨的三個人之一。

        葭月本以為江南燕不會與他打交道,不曾想她近來大動作不斷,扔下傲氣,不惜代價,一口氣與五家對手結盟,接連簽下大單子,又把主意打到四方幫頭上。

        這頓“不急”的酒宴已經(jīng)從正午喝到了夕日欲頹,酒壇擺了一排,江南燕早已醉了。

        葭月扭頭望向窗外,河水在暮色中泛著點點的金光,閃得人眼疼,這讓葭月想起身旁的江南燕。

        她的房間里有個密室,里面裝滿了金銀珠寶、古董遺錄、綾羅細軟——一切值錢的東西。只要輕輕打開門,那些金光就會沖破黑暗,刺得人睜不開眼。江南燕是不怕刺眼的,她每日臨睡前必然要再添些進去,然后細心地一一查點,拿個算盤噼里啪啦合算一遍,才會眉開眼笑地出來,一層層上鎖。到了早上一起床,不是打水洗臉,仍舊是從枕頭下取出一把鑰匙,一道道開鎖,進去又是好一通查點核算,確定夜里沒有憑空消失一兩銀子,才又滿臉幸福甜蜜地出來。

        那密室就靠在她的床里面,她睡覺喜歡面朝那面墻,就像是抱著整屋的錢財,這樣才睡得安穩(wěn)。

        一度葭月懷疑她是因為健忘或者珠算差強人意,然而跟著查了幾家門下店鋪的賬本后,葭月發(fā)現(xiàn)她是過目不忘的。她看賬本快得簡直好似敷衍,可是合上賬本,一錢銀子也別想錯。

        因此葭月拿捏得準江南燕的七寸——如果江南燕是一條妖嬈貪婪的美女蛇,也是用金子堆砌而成,吐出的每一絲氣息都是銅臭味,每一寸視線只看得見財寶。

        是以葭月和朱四飛一樣,不急。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刮著袖口,歲月幽長,足夠她慢慢編織讓江南燕加倍痛苦卻無法解脫的連環(huán)扣,第一環(huán)必然是那一屋子的珍藏不翼而飛了。

        這樣想著,只見閃著碎金的河面上遙遙駛來一葉簡陋的小舟。近了,才看清被光線掩映的舟頭立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少年身后搖動船槳的是個同樣瘦弱的中年婦人,他們腳下是兩半簍的秋菱,原來是一對采菱的母子。

        葭月一時怔了。久遠的以前,她也如此同阿娘泛舟采菱。出發(fā)時還是曉風殘月,歸來已是沉鱗競躍,暮色四合。不過秋菱必然是堆得半人高,沉甸甸的,把小舟壓得像蹣跚的老人。她同阿娘也不似這般苦楚潦倒、面露悲苦,而是一路唱著歌。

        是的,那時候。那時候,運河中水清魚肥,秋菱曼曼;那時候,阿娘和阿爹還沒有死,天下也沒有死那么多人。

        經(jīng)過窗口時,少年似有所覺地抬頭望來,一張臉疲憊暗黃,眼睛卻漆黑明亮。母子倆將小舟停泊,抱了竹簍上岸,在不遠處站定了。

        少年開始招攬客人:“新鮮的菱角——”

        “哎,小子,把菱角送上來看看!”朱四方身邊的兩個膀大腰圓的大漢忽然叫了聲。

        朱四方聞言,肉褶中的眼睛一亮。

        “幫主,屬下瞧著比每日送去府中的新鮮?!?/p>

        朱四方贊許地點點頭。

        須臾,少年抱著那半簍菱角進來,躬身送上,眼睛余光掃過滿桌的大魚大肉,低頭咽了一口口水。葭月離他近,清楚聽到他的轆轆腸鳴聲。

        江南燕用兩手支著下巴,笑了:“朱大哥喜歡這個?”

        “妹妹見笑了,大哥別的不愛,就好這一口。”

        大漢挑了一顆菱角,細心剝開,小心翼翼地把白生生的果實放到盤子里。

        朱四方夾了一顆送給江南燕:“妹妹先嘗嘗?”

        江南燕搖頭:“別,我吃不得這個!”

        葭月心中不由冷笑,很久以前,她最愛的,也是這一口,似乎從阿娘死之后就吃不下了……

        朱四方不再客氣,一口咬了下去,細細嚼,然后“呸”一口吐了出來。

        大漢臉色一變:“怎么了?”

        朱四方一拍桌子,唬得江南燕一震,拍著心口。

        “是苦的……”朱四方陰沉著臉。

        大漢豁然轉身,一腳就踢飛了少年。

        葭月眼皮一跳。

        “小子,你在菱角中做了什么手腳?”

        少年被踢到門板上,蜷縮著身子慘叫了一聲,半天才緩過勁來:“沒有……沒做什么……”

        “嘴硬的小子,讓他嘗嘗!”朱四方冷笑一聲,看著他吐出的那一坨黏稠的灰色物什。

        大漢提著少年把他的頭對著那灰色物什按了下去。

        少年開始干嘔。

        婦人聽得聲響,奔上來,跪下求饒:“大爺饒命,這菱角是我們母子今日新鮮采摘,在清水中細細洗過,絕對沒有做什么……咳咳!”

        婦人話沒說完,就被大漢掐起脖子提溜在空中,一張臉頓時慘白。

        葭月手指一動,望向江南燕。

        江南燕看都沒看婦人一眼,柔聲對朱四方道:“朱大哥,莫為了這等小事生氣,來,喝口水順順氣!”在她眼中,自然什么都比不上她即將到手的金子重要。

        “娘!”少年終于爬起來,撲過來一口咬到大漢腿上,“放開我娘……”

        大漢吃痛,甩腳卻沒能再次踢飛少年,手下一使勁,婦人嗓子一聲模糊的抽氣聲,兩腳無聲蹬了蹬,沒了氣兒。

        “阿娘——”少年凄厲卻虛弱地叫著,同樣被抓著頭發(fā)提溜起來。

        變故如此之快,葭月甚至愣了一瞬。“阿娘,你不要死!”另一道凄厲的哭聲響在耳邊,那是少女時的自己在火舌中倉皇地搖著阿娘。

        葭月兩只眼一齊猛跳,袖中劍“唰”地一轉。

        “葭月!”專心哄著朱四方的江南燕忽然叫了她一聲。

        葭月握緊袖刀,轉過臉。

        江南燕神色憤怒:“你把這壞心眼的賤奴帶下去好生盤問,務必給朱大哥一個滿意的交代!”她把“盤問”二字咬得極重,而后柔聲道,“朱大哥你放心,她有足夠的法子讓那小子交代清楚。我們兄妹好好吃個飯,死了一個已經(jīng)夠晦氣了,別再添堵了?!?/p>

        葭月平靜地看著她,緩緩點頭。然后,她走到大漢面前,緩緩伸手抓過少年的衣領。

        大漢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力度令虎口一麻,只得放開了少年,甩了甩手:“邪了門……”

        葭月面無表情,緩緩抓著少年離開,轉入旁邊的客房。身后跟著朱四方的人,她目不斜視,“砰”一聲踢上門,把少年丟在地上。

        少年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只是拿一雙漆黑的眼睛死死盯著葭月。

        “你最好殺了我,不然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你!”少年臉上淚痕已干,一字一句。

        葭月再次愣住,她看著少年張大嘴巴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只好咬破手指,用血在墻上一筆一筆寫:“江南燕,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你!”

        葭月袖劍白光一閃,少年絕望閉上眼睛。然而那劍并沒有刺中他的喉嚨,只聽得一聲干脆的束帶斷裂聲,他凌亂的頭發(fā)披散下來。

        “你叫什么?”葭月用食指蘸水,在桌上寫。

        少年仍是一字一句:“林少康。”

        “記得你說的話!”葭月寫下這幾個字,脫了他外衣,劃斷床頂?shù)募嗎#谒砩舷党杉t裙,然后抓住他從后窗跳進隔壁房間,對著少年指了指門口,又飛回房間。

        天色已完全暗下來。她一把打開門,又迅速關上門。

        四方幫的人望了望黑漆漆的房間,問道:“那小子呢?”

        葭月用手胡亂比了比,幾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林少康趁機從隔壁房間悄悄走出來,向著樓梯而去。誰知江南燕正從樓上歪歪斜斜地下來了,伸手拉住了他。

        葭月抿緊了唇。她知道江南燕最善易容,而且記性極佳,一定是認出了林少康。就是現(xiàn)在吧,葭月袖中劍鞘無聲拔開。

        然而下一刻,江南燕被林少康一把推開,踉蹌了幾步,扶住憑欄才驚懼地回頭,叫:“他、他……跑了!葭月快追!”她喊完這句話,朱四方也下來了。

        葭月立刻動身,林少康必須要活著,因此她必須先追到他,然而林少康卻詭異地消失了蹤影。

        朱四方大發(fā)雷霆:“難道他插了翅膀飛了不成!給我一間間搜!”

        江南燕急得直抹眼淚:“那小子果然是有預謀而來!都是我的錯!我只記著莫添晦氣,打擾我們喝酒,忘了葭月那丫頭不會說話,著了那小子的道也叫不出來。朱大哥你罰我吧!”

        她梨花帶雨,兼酒醉無力,軟軟靠在朱四方寬闊的胸前。

        朱四方攬著她,心情像是好很多:“怎么能怪你,別哭了!”

        白胖的手為她擦淚,一頓亂摸。

        葭月的袖劍無聲入了鞘。江南燕有多厭惡朱四方她再清楚不過,可是現(xiàn)在江南燕為了護著自己,寧愿出賣色相。

        唐向林如果看見這一幕,會瘋吧。葭月幽幽地想。

        朱四方正欲抱著江南燕進房,哪知她忽然“哇”一口吐了他一身,而且看架勢,還要一口接著一口,朱四方黑了臉,忙去客房換衣服。

        盡管江南燕“朱大哥”地叫著,然而吐得滿身惡臭,朱四方徹底沒了興致,悻悻而去。

        深夜,喧鬧繁華的紅袖招終于平靜下來。眾人翻遍了紅袖招,卻仍沒有找到林少康。

        江南燕軟軟地趴在欄桿上,似乎昏睡了過去。

        葭月有一瞬間的滿足和解氣,卻并不持久,因為這并不是她的功勞。

        小二打來熱水,葭月拉了拉江南燕的衣袖。她回身,借著葭月的力回房,爬進浴桶,將頭也埋進水里。

        “葭月,你出去?!彼穆曇舾糁?,模糊不清。

        葭月退出去,閃到客棧的屋頂,然而仍然不見林少康的蹤跡。她站在屋頂,蹙眉發(fā)愣。林少康分明是不會功夫的,一個大活人怎么可能憑空消失?

        洗了熱水澡,江南燕并沒有清醒,穿衣服的時候還打翻了燈。黑暗中,江南燕似乎踢翻了很多東西,屋內一片噼里啪啦的摔打聲。就是那一刻,葭月仿佛看見暗夜中有身影從江南燕房前閃過,她提氣趕過去,卻聽見身后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葭月,南燕人呢?”

        是唐向林。走廊的長明燈光下,他俊逸的臉上有細微的汗珠,他怕是剛知道江南燕竟與四方幫做起了生意,因此擔心趕來。

        推開門,屋外的燈光照進去,葭月看見江南燕抱膝蹲坐在地上,小小的一團黑,只有長發(fā)上的水珠在微弱的光里間或一閃。

        唐向林沖過去:“南燕,你怎么了?”他語氣又急又驚,“怎么哭了!”

        他那句話卻像是說錯了,江南燕大聲抽泣起來:“唐向林……”

        葭月吃了一驚。見慣了她嬉戲怒罵,何曾見過她哭。哭得如此凄厲,幾近絕望,任唐向林緊緊抱在懷中。

        唐向林也徹底慌了,只會說:“好了,好了……”

        葭月伸開手,那是江南燕方才從懷中掉落的契約,白紙黑字,朱四方簽了字。無所不能的江南燕拿下了朱四方,然而還有什么讓她痛哭如此?甚至允許自己哭倒在唐向林懷里?

        江南燕是有傲氣的,她不吝于利用自己的美貌,可是從來不會允許自己吃虧,允許被吃的豆腐是有度的。況且,她雖對貌美男子很是喜歡,可是不包括唐向林。平日,唐向林使盡渾身解數(shù)想牽她的手都難于上青天。

        那一刻,葭月忽然覺得,江南燕變得讓人看不懂了。

        那夜的異樣在江南燕從唐向林懷中睡醒之后就消失無蹤,就像那只是葭月和唐向林的一個夢。夢醒來,江南燕一切照舊,也并不見什么一個叫林少康的少年。只是四方幫的一萬石食鹽,卻是實實在在運往錙銖門下的商鋪。

        那一直捏在手心的七寸似乎偏離了,這讓葭月不安,這種不安幾天后在畦田山莊又被放大兩倍。

        “葭月,你說這里如何?”江南燕立在洗心閣的三樓上凝望著窗外,忽然這樣問。

        葭月微怔,朝窗外望去。雕刻著繁復花紋的白玉窗格外,蔥蘢的枝頭在清風中微微晃動,遠處懷抱青山的碧水仿佛在無聲應和著,波紋粼粼。

        這、里、如、何。一個字一個字嚼碎。指甲在衣袖中一道道劃過,貼身的衣袖應聲成了麻絲。葭月嚼不懂。

        揚州三月秋色,七分在瑤琨山。

        畦田山莊盤踞在瑤琨山麓、桐水河畔,又得十分瑤琨山色。畦田山莊聞名于天下的除了天下無二的兵器,便是這山光水色了。

        然而江南燕眼里向來只有金銀的顏色,容不下花草云風,更沒有閑心問詢金銀往來之外的事。言決不在此。

        葭月一時想不通。想不通的,還有江南燕竟有閑心受邀,來為唐夫人賀壽。唐向林那廝橡皮糖的名聲固然不是虛傳,然而對江南燕向來起效甚微。

        江南燕沒有等葭月回答,兀自笑了。一如每次趕赴去談一單大生意,鳳眼微瞇,透著一股貪婪決絕的倨傲。

        難道她此來,是打起了唐家堡兵器的主意?

        然而直到夕陽西下,宴會過半,江南燕仍優(yōu)哉游哉,半點談生意的意思也沒有。幾杯女兒紅下肚,醉意倒是已溢出眉眼,素日如火如冰的精光在眸中化為橫波點點,恍惚就要閃得人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今夕何夕的唐向林只顧得為她倒酒布菜,笑瞇瞇得如同凌霄寺拈花微笑的觀音大士,早忘了滿座賓客喧嘩,儼然也記不得今日這盛宴是為母親慶生 。

        唐夫人輕咳了一聲:“林兒——”

        唐向林這才算是魂兮歸來一半,仍是笑瞇瞇叫了聲:“母親?!?/p>

        “你父親問,你準備的大禮今日還能到嗎?”唐夫人沒好氣。

        堡主唐禮青臉色早黑了,只是礙于大庭廣眾之下,沒有呵斥。賓客們對唐三公子浪蕩好色的名聲早有耳聞,見怪不怪。

        唐向林這才徹底清醒過來,忙起身,正正經(jīng)經(jīng)行了大禮,玉面鄭重,說出的話卻像是夢話:“大禮早隨兒子到了一日了?!?/p>

        他說著,伸手拉過江南燕。江南燕似是不妨,被拉得一個踉蹌,虧得他長臂一攬攏到身側,才不至于摔倒。

        “父親,母親!這是兒子給你們帶回來的兒媳婦,驚喜吧?”

        唐向林獻寶過后,仿佛壓制的歡喜終于決堤,露出一口大白牙。

        然而現(xiàn)場卻沉寂了片刻。這片刻之前,是先有抽氣和驚異聲的。還有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那是葭月手邊盛滿女兒紅的玉杯,她的心同杯中酒一起沉了下去。

        怎么會?江南燕那句“這里如何”竟是問——這里可是停棲的地方?

        葭月袖中的絲麻更加細碎。唐向林恨不得一天三百遍求親,然而江南燕是何時答應的?葭月心念電轉間,場上的沉寂已釋然。

        唐家堡三公子愛慕錙銖門少門主江南燕持續(xù)了五年之久,作為花叢獵艷無數(shù)的情場高手,唐向林栽倒在江南燕石榴裙下后,一直苦追了三月有余而不得,干脆搬去比鄰而居,發(fā)誓此生非她不娶。此后經(jīng)年,不知讓多少賭徒賠得家破人忙,還不見移情別戀。那些賭徒們都感動了,然而江南燕這個女人,實在應該劃為女人之外的女人之流,始終不為所動。

        唐向林終究回頭是岸,這是要另娶佳人——

        然而這個念頭還沒有轉完,佳人已滿面嬌羞,嬌滴滴叫了聲:“唐莊主、唐夫人,江南燕有禮了。”

        一眾看客閉上了嘴。

        唐家夫婦愣了愣,似沒料到叱咤一方的江南燕,竟是如此風華的女嬌娥。許是體恤兒子許多年的不易,夫婦倆相顧無言,感慨了一番,才在眾聲慶賀中笑逐顏開。

        唐夫人親自攜了江南燕的手,催唐禮青去取定親禮。

        “父親,我跟你一起!”唐向林幾乎是架著唐禮青而去。

        這下,賓客們真的炸開了。

        傳言唐禮青夫婦為未來兒媳婦打造了一把舉世無雙、價值連城的琉璃八寶袖珍劍。那把袖珍劍削鐵如泥,是江湖十大寶物之一。七年前,唐大、唐二兩位公子為了保護此物,死于一場夜戰(zhàn)中。悲痛的唐禮青嘔心瀝血,將畦田山莊打造成奇門遁甲遍布之地,又廣納身手了得的高手,從此再也無人闖得進來。

        誠然,再沒有人比揚州江南燕更配這寶物了。

        夕陽最后的余暉,暈染得賓主神色盡是光輝。金瓊玉液在杯中流轉,酒又過了一巡。

        葭月拉了拉江南燕的袖子,問:“你要做什么?”

        她沒有用手語,也沒有用江南燕送的那支鵝毛金筆寫字,只用眼睛問。

        江南燕看了她一眼,漫不經(jīng)心:“你猜?!?/p>

        葭月不猜,她在紙上寫:“他是可棲的枝頭?”

        江南燕雙頰被酒燒得發(fā)燙,用手托著腮,反問道:“不是嗎?”

        葭月頓住了,她將鵝毛筆緩緩一轉,收在袖中。

        葭月不回答,再用眼睛問:“你要做什么?”

        江南燕一笑:“你這丫頭,怎么就不相信我真想嫁他?”

        葭月一個字也不相信。

        揚州人都道,江南燕是不需要嫁人的。她要嫁,也是嫁給金子。然而普天之下,比她金子多的人,并不多。何況,她更熱衷于賺錢,而不是拿自己換錢。不然,她早就不知嫁了多少次了。

        一個月前的上元節(jié),唐向林第三百二十八次求親,江南燕說:“喝酒吧,若是我先醉,尚可考慮?!?/p>

        結果唐向林醉得全無知覺,江南燕也醉了,托著腮才不讓腦袋東搖西晃,第一次談起這個話題。

        “我聽說北海有一種鳥沒有腳……”她似漫不經(jīng)心,“它只能一直飛一直飛一直飛,飛不動了才會棲于碧梧的枝頭?!?/p>

        葭月想,是啊,她野心大著呢。唐向林怎么能讓她甘心停下?

        葭月寫:飛去哪?若是飛不動仍然找不到碧梧枝呢?

        江南燕看了很久似乎也沒有看懂,頭一歪枕著胳膊醉倒了,嘴里還兀自呢喃:“葭月,你若有心儀的人,記得告訴姐姐?!?/p>

        葭月此時方覺得,是從那時,江南燕就開始讓人不懂了。

        “不必多想?!苯涎嗪鋈恢刂嘏牧伺妮缭碌募珙^,俯身匆匆耳語,“我來畦田山莊借一樣東西?!?/p>

        葭月再次愣住。

        江南燕已起身提起酒壺,欲向唐夫人敬酒,哪知腳下一滑,連人帶酒就要飛去酒菜桌上。

        葭月沒有動。江南燕腳下并沒有任何絆子,不會無緣無故跌倒。

        果然,大家一聲驚呼還未發(fā)出,她身側的青衫男子已伸臂一擋,江南燕和酒夸張的去勢就那么戛然而止,青衫男子的手甚至沒有伸出袖口。

        然而江南燕卻像是驚了,一下丟了手中酒壺,那酒壺奔著青衫男子而去。

        葭月心下了然。論心機,那青衫男子到底輸了一籌。他既是身懷功夫,卻不愿被人看出,江南燕如此,他若是躲過去,勢必要引起眾人注意,只有受酒水一潑。

        “呀,得罪得罪!”

        江南燕驚呼一聲,忙舉袖給他擦衣襟上的酒。

        他后退一步,微微低頭,并不答話。

        葭月在他低頭的瞬間看見他冷凝的目光。再看他飛揚的眉目和分明的側臉,心下低嘆,果然是個儀表堂堂的男子,才讓江南燕不顧其生人勿近的氣場一用。

        是的,一用。

        江南燕抬頭,帶著酒意的目光凝在他臉上,仿佛醉意更深了幾分。

        “這位公子,好似在哪里見過呢!”

        葭月心中一動,是在哪里見過。她想起,是那天在紅袖招,她和江南燕上樓時,他迎面經(jīng)過。

        江南燕多看了他幾眼,調笑道:“這位公子好生眼熟!”

        青衫男子卻似乎并不記得她,江南燕熱情灼灼的目光使他微微蹙了眉:“姑娘認錯人了?!?/p>

        “笑話!”江南燕歪頭,似笑非笑,“一個大活人我會認錯?何況還是如此風華的男人!”最后一句的語氣已是輕浮至極。

        葭月見過她面對流觴閣男倌的樣子,此時倒不覺得如何不妥。

        “在下確實不曾見過姑娘。”青衫男子再退一步,已是退無可退——后面是面色復雜的眾賓客。

        江南燕卻像是沒看見兩人已在眾目睽睽之下,忽然嫵媚一笑,眼中橫波曖昧:“想起來,那夜你喝醉了,因此不記得陪了我一夜……”

        被調戲的人眉頭只是深蹙,看客們的眼神越來越亮,唐夫人的臉卻是青了。

        葭月心中冷笑,這太像江南燕的作風了。只要她愿意,什么不能說,不能做?

        江南燕卻像是醉得忘了形:“十七公子難道忘了,你說我的青眸勝過那夜的明月……”

        葭月手指一動。她看見一直鎮(zhèn)定的青衫男子此時目光一變。也只是一瞬間,再無處尋。難道江南燕真的認識他?

        唐夫人忍不下去了,她已經(jīng)無地自容,理智也快被顫抖的手抖得消失殆盡:“來人……”

        “讓諸位久等!”好在唐向林解了圍。他捧著一只錦盒,滿面春風,人未至,聲已傳來。他早早便把目光鎖定在江南燕身上,沖佳人溫柔克制地一笑。

        唐向林身姿挺拔高大,一張臉風流俊俏,生來就被算命先生喟嘆:天生要在脂粉堆里打滾的。此時這一笑,實在動人心弦。江南燕似也被深深打動,徹底忘了青衫男子,與漸漸走近的唐向林四目相對。

        江南燕修長的眉像是被春風輕輕一拂,漾開舒展,一雙青眸便化為春水,朱唇斜斜勾起,微微垂了頭。

        一時間,眾人只想到“眉目傳情,心有靈犀”八個字。

        葭月立在一旁,心知肚明。兩人眉目所傳,分明是所“借”之物已到手之意。

        唐禮青渾然未覺唐夫人的難堪,面帶微笑接過唐向林手中的錦盒,當眾打開,眾人只覺得冷光乍然劃過蒼穹,接著像是打碎了光源,雜亂的光線四散開來,只中間一痕短劍的形狀不但無光,反倒像是能吞噬光一般,是漆黑的。

        “這就是琉璃八寶袖珍劍?!碧贫Y青對江南燕說。

        “果然是絕世寶物……”江南燕春水般的青眸似也被照得璀璨迷離,伸手去接,卻只碰到錦盒的一角。

        “這是我畦田山莊傳家之寶,只傳準兒媳,少門主卻不可一碰?!碧品蛉艘呀?jīng)鎮(zhèn)定許多,奪過錦盒,“啪”地合上,璀璨被鎖住。

        江南燕灼灼的目光充滿了無辜的茫然:“不可一碰?”

        唐向林深深蹙起好看的眉:“母親?”

        唐禮青不解地望向夫人,唐夫人對他使了個眼色,遂沉默。唐夫人恢復傲慢之態(tài),笑得端莊得體:“今日得諸位前來慶祝,敝莊為答謝盛情,特將琉璃八寶袖珍劍取來與大家一看,實在不能登大雅之堂。不過也算一表我們夫婦的誠意,向林年已二十六,尚無婚配,此劍還無人可送,只望各位多操心,為小兒覓得賢妻,我夫婦不勝感激?!?/p>

        “啊……這樣……”

        眾賓客面面廝覷,聽明白了唐夫人的意思,沉默片刻,紛紛應和。

        “母親,你這是何意?”唐向林變了臉色,“這不是要給南燕……”

        唐夫人寒著一張臉斥責兒子:“給我閉嘴!”

        她望向江南燕:“江少門主是什么人物,豈會稀罕咱們這破銅爛鐵。是嗎,少門主?”

        江南燕像是終于醒了酒,臉上有懊悔之色,更多的卻是惱羞成怒,堂堂錙銖門少門主何曾受到如此冷嘲熱諷?

        “寶物雖好,卻不敢覬覦。”她一貫的嫵媚妖嬈多了幾分凌厲,“今日多有叨擾,這就告辭了!”說完,冷冷望了唐向林一眼,轉身快步而去。

        唐向林傻了眼,急得叫了聲“南燕”,就追了過去。

        唐夫人卻還微笑著招呼眾賓客,趁人不注意,才沖一旁的家丁示意去追。

        江南燕走得實在不慢,唐向林只有飛身去追,幾個起落才趕上,拉住她的袖子,低低說了句話。

        “我江南燕豈是看人臉色的!你若真心,現(xiàn)在帶我走!”

        江南燕氣急敗壞的聲音后,唐向林果然攜著她飛快穿過庭院中的迷樁和林陣,很快到了桐水岸邊。

        “三公子!”追來的家丁眼見得幾人上了船,飛身前來阻止。

        江南燕低聲急道:“葭月,快走!”

        葭月早從她疾步離開就看得明白,她定是已“借”了東西,這是確實要“快快走脫”,立即運功急劃船槳。唐向林一揚手,撒下一團迷霧,那些凌空的護衛(wèi)應聲掉進水中。

        舟過江心,葭月回頭,燈火輝煌的畦田山莊漸行漸遠。喧嘩聲歸于寂靜,只有船槳搖動江水的聲音攪動夜色。

        “拿著?!碧葡蛄謴膽阎腥〕鲆恢诲\袋,遞與江南燕。

        相比他若無其事的樣子,江南燕的神色卻是凝重的。

        唐向林笑了笑:“怎么這樣看著我?放心,七年前我親眼見過,不會有錯?!?/p>

        江南燕緩緩去接匣子,一只手卻覆在他手上不動了,低低緩緩叫了聲:“向林。”

        唐向林卻是一震,這是江南燕清醒時第一次如此的親近。他只覺得手背上滑膩如云團,心也變得酸軟如泥,甜膩得懵了。照往常,他本該得寸進尺吃豆腐,此時卻是不敢動彈半分。

        “謝謝?!苯涎嘁呀?jīng)迅速收回手。

        唐向林悵然若失地收回手,神色才恢復如常,無限風流地一搖扇子:“都以身相許了,自家人,客氣什么!”

        葭月手下一頓,這兩個人真的私定了終身?為了那個極為緊要的東西?似乎真的是江南燕的作風。此時看來,江南燕唯獨對唐向林總是格外冷酷無情,難道只是一種掩飾?

        這個念頭抓得葭月心頭紛亂,她仍然專心劃槳,就像根本不好奇。

        近岸了,三人起身,身后卻隱隱傳來船槳聲。三人回頭,只見幾艘快船劍一般追來。

        “這樣快……”唐向林扶額嘆息,“不會是為了追我回去吧?”

        “這樣緊要的寶貝,你老爹想必會再次打開驗查?!苯涎嗾Z聲很快,“快跑!”

        葭月和唐向林快跑得了,不會功夫的江南燕卻很快跑不動了。然而畦田山莊的人已經(jīng)上了岸,烏壓壓一片追了上來。

        轉過一道彎,前方忽有十幾個黑衣人迎了上來。

        葭月本能地操起袖刀,卻聽江南燕喜道:“是江元、江寶!”

        是了,既是如此緊要的行動,江南燕怎會不安排接應?

        會合后,江南燕停下來,喘了口氣:“我們兵分兩路?!?/p>

        自然是自己這個貼身護衛(wèi)斷后,他們好逃脫。葭月心中了然,方欲轉身,只覺手一暖,江南燕拉過她,將錦袋打開。里面靜靜躺著一支晶瑩剔透的碧玉衩,溫潤的光在暗夜中流動。

        葭月大吃一驚。

        江南燕伙同唐向林“借”的東西,竟是連心碧!

        例無虛發(fā),出手必穿心見血的連心碧,葭月很小的時候是見過的。唐門最引以為傲的暗器,一見世即被打上了夢幻、冷艷、恐怖的烙印,可惜后來卻神秘失蹤,已多年不見江湖,原來竟藏在畦田山莊。好一個家賊難防!江南燕偷來這個要做什么?

        手心一涼,江南燕將連心碧放入她手心,用力握住她的手。

        葭月倏然抬頭,昏暗中看不清江南燕的表情,只眸子晶瑩明亮,一如手心的連心碧。她聲音肅然:“葭月你聽著,我要你帶著它,同唐向林一起先走,七日后,我們在家里見?!?/p>

        葭月忘記了如何打手勢表達困惑,輾轉得來的寶貝,竟一轉身給了自己?

        “它和唐向林,一個都不能少?!苯涎嘁蝗缟虉錾系臍⒎Q斷,“記住,唐向林在,他們投鼠忌器,不會對我們趕盡殺絕。懂?”

        葭月終于抬手:“你先……”

        “南燕,不可以……”唐向林顯然也吃了一驚。

        “我來引開追兵?!苯涎啻驍嗨?,“向林,你明白,不見到連心碧,我不會有危險?!?/p>

        唐向林還要說什么,江南燕抬手打斷:“相信我!走!”

        唐向林閉上了嘴。

        腳步聲近。

        江南燕冷聲叫:“葭月!再不聽話扣你三年月錢另加三年賣身時間,信不信?”

        葭月默然。用錢威脅人,是江南燕被逼急必用的招數(shù)。

        葭月忍不住打手勢:“你這樣,到底是為了什么?”

        “我要殺一個人?!苯涎啻?。

        第二折 梧樹鳴

        畦田山莊的追兵已不逾十丈,燈火照亮了森然山壁,也照亮了江南燕一閃而過的紅衣。片刻后,只剩江元、江寶拖著江南燕跑,剩下的與畦田山莊的人短兵相接。

        江南燕的腿已沉如千斤,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知道他們擋不了多久,她彎著腰捂著胸口,環(huán)顧四周,撂了一句狠話:“老娘……不跑了!”

        “少門主,會被抓回去的……”

        “抓我?他們……倒有那個本事!”江南燕哼了聲,“看見那棵樹沒?把我送上去。你們繼續(xù)引開他們,記得等他們都走了再來把我弄下去。”

        江元、江寶對視一眼,折服。

        那棵樹根植半山腰,冠蓋如傘,枝葉繁茂。又是夜間,藏一個人完全神不知鬼不覺,江南燕靠在枝杈上,胸口總算不成風箱了。然而畦田山莊的人馬過去很久了,也不見元寶兄弟折回來把她接下去。

        看了看黑黝黝的四周,似乎是起風了?江南燕覺得有點冷。仔細一聽,寂靜漆黑的山谷中,風聲凄厲,偶爾近處有細微的響動聲,像是某種動物,“嘶——”

        江南燕冷得簡直要發(fā)抖了。

        “該死的江元江寶,再不回來我發(fā)誓五年不發(fā)你們月錢!”

        一刻鐘后,江南燕已經(jīng)發(fā)誓要扒了他們祖先的墳掠走陪葬品了,仍靜悄悄不見一個人,某種動物的聲音似乎更近了。

        “有沒有人啊……”江南燕抱著雙臂,低哼。

        她決定試著爬下去,可是想到下面迎接自己的是某種軟體動物,腿就軟了。

        “到底有沒有人?。 苯涎嘁а?,閉上眼睛準備往下滑。

        “吵死了?!?/p>

        旁邊的樹枝上,響起了嘆息似的低沉聲音。

        “??!”江南燕本就無力的手一滑,掉了下去。

        好在并沒有落入不知名的軟體動物窩,一道影子掠過,長臂一拂,她穩(wěn)穩(wěn)當當站在了地上。而那人立在適度的距離,青衫在暗夜里深邃如玄,仿佛不曾有過任何動作。

        “韓十七?”江南燕抬頭看了看樹枝,再看了看那人,愣了片刻,“你何時來的?你跟蹤我?”

        “我不過是不想在混亂中被當做賊人追,找棵樹睡會兒罷了。若知道姑娘也看中這棵樹,必不敢相爭。”韓十七負手而立,依然沒有表情。

        江南燕再次頓了片刻:“你一直在樹上?”

        韓十七默然。

        江南燕氣得跳腳。

        這個人一直在樹上,聽盡了她的狼狽,聽而不聞……

        “記仇是吧?”江南燕冷笑一聲,“不過是一杯酒倒你身上,你還欠我一壺酒錢呢!”

        “一壺酒?正要問姑娘,怎知我的名諱?”

        江南燕更顧不上回答,因為她聽見了雜亂的腳步聲。

        人在屋檐下,暫時得低頭。

        “這地方烏漆麻黑的,還老是有人喊打喊殺,有什么情調可言?”她神色溫柔起來,“下了山,找個好地方,我再一一告訴你?”

        韓十七盯著她,亮如冰的雙眸似乎在看她是不是在說謊。

        “我不急?!苯涎嚅e閑道,“有先前酒宴一事,再加如今一幕,就是我不說,我們是一伙的事實也難以狡辯,十七公子想丟下同伴離開,也不容易吧?!?/p>

        韓十七轉身離開。

        江南燕氣結,只好揚聲道:“離人杯酒烈如割,家不成家國不國?!?/p>

        韓十七驀然停下腳步。

        “山河飄搖頭可拋,天涯腸斷……”

        韓十七手緩緩回頭,凝眸看向她:“那位公子,是你?”

        黑影已近在眼前。

        江南燕忽覺身子一輕,被韓十七抓住飛掠過枝頭,一路朝山下去。

        夜風掠過耳際,江南燕忍著頭暈側臉看他。他神色淡然,負重用輕功前行,也聽不見氣息粗重,內功修為實在不俗。

        那天去西郊農(nóng)莊買酒時,她可沒看出來。他青衫殘破,神色晦暗,她以為他就是個落拓的江湖游俠,除夕夜無家可歸,好酒圖醉。她看都不愿看他一眼,提了滿滿四壺酒就走。

        “這位公子,請分在下一壺!我找了很久,只這一家店……”他從身后抓住了她的袖子。

        她一襲白衣,束發(fā)男裝,一臉不耐煩:“憑什么,這一頓沒酒喝會死嗎?”

        他似沒料到她一出口說話如此難聽,臉色一僵,卻說:“讓給在下兩杯也行?!?/p>

        她冷哼一聲,抬步就走。那時天已完全黑下來,四野除了呼嘯的冷風,一條狗都沒有。她著急趕路,一路跑到顧小九家,正聽見顧小七撕心裂肺的咳嗽,忙沖進去:“我回來了!”

        窄小的屋子里,地上鋪了破舊的被褥,上面并排躺了三個重傷的人。顧小七慘白著臉,傷口還在汩汩流著血,胸口上的箭隨著他的咳嗽晃動著。

        她挽起袖子,自己仰頭灌了幾口酒,又喂顧小七喝了幾口酒。他被酒一刺激,又猛地咳嗽幾聲,臉上倒有了幾絲紅暈,眼睛緩緩張開,模糊叫了她一聲又閉上了眼睛。

        她把剩余的酒倒在他傷口上,深吸一口氣,打算拔下那把劍。

        肩膀卻被一按。

        她回頭,他竟一路跟了來!

        “原來你沒有酒,是真的會死人?!彼麑㈩櫺∑叻銎鸢胱?,示意她讓顧小七靠在自己身上。

        他俯身在顧小七背后撫了撫,忽地一拍,那箭頭竟噗一聲從顧小七胸口飛出,血濺了一地。

        江南燕心頭重重一顫,他卻已撕下衣襟,低聲吩咐:“酒!”

        她如夢方醒,忙去拿來酒壺,澆在傷口上。他飛速包扎了傷口,又在顧小七身上急點了幾處穴道,從懷里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紅色的藥丸放進顧小七口中,方又去檢查顧小九的傷勢。直到為三個人處理好,他都沒問一句話。

        雖是除夕夜,揚州城的炮竹聲隱隱傳來,喧鬧卻是到不了這荒涼小村。

        四壺酒用掉兩壺半,但是三個人命保住了,她決定請他喝半壺。

        那時顧大娘已然準備了兩碟下酒小菜,他卻毫不領情,還是一副死人臉,道:“我能否買兩杯酒帶走?”

        這人真是沒有生意經(jīng),若是以救命之恩要兩杯酒,她哪里還有理由拒絕?或者,這個人是有一把傲骨的??墒撬那椴缓?,

        她笑了笑:“對不住,喝可以。帶走,不行?!?/p>

        他怔了怔,似是看透她的心思,坐了下來,同樣的堅持:“喝可以,請公子容許我買兩杯。”

        “看心情。”她倒上兩碗,聳聳肩。

        沒想到他酒量實在是差,一碗下肚,已然醉了?;椟S的油燈下,他醉眼迷離,唇紅齒白,原來竟很好看。重要的是,神色溫和許多,看著賞心悅目。

        “你要帶走兩杯酒做什么?”她問。

        他怔了怔,不說話。

        “那對不住了,不知道答案我心情就不好?!?/p>

        他冷著臉,起身。

        “怎么?你還想硬搶不成?”她杏眼圓睜,扔給他一枚碎銀,“你幫忙醫(yī)治傷人,這是酬金??墒俏业木?,我說了算!”

        他任碎銀滾在地上,轉身離去。

        他明明是一定要酒的,也可以敷衍兩句讓她開心,或者強行帶走酒。

        江南燕一個人坐了片刻,覺得好沒意思。寒星云集頭頂,仍然望不見道路。

        “離人杯酒烈如割,家不成家國不國,山河飄搖頭可斷,天涯腸斷夜星河……”他蒼涼的聲音被風吹來。

        “家不成家國不國……”江南燕喃喃念著,眼睛濕潤了。她提酒起身,一口氣追出去,叫了聲,“哎!酒你可以帶走,不過我有條件!”

        他回身,夜色浸染青衫,身姿倒是挺拔:“但憑公子吩咐?!?/p>

        “你帶走多少,就得回來喝雙倍的酒。”

        那晚,他帶走兩杯酒,于子夜時分遵約回來。

        到了山下,韓十七放下她。

        江南燕明白他的意思,卻道:“所謂送佛送到西,你現(xiàn)在就不想管我,不厚道吧?”

        他沉默片刻,問:“姑娘想要去哪里?”

        “公子隨意好了!我不挑!”她一副寬容大度的樣子,“只要七日內不去揚州城。”

        進了顧家村,天將破曉。

        顧大娘忙著燒水,江南燕洗梳完畢,天剛蒙蒙亮。她喝著顧大娘熬的粥,問:“韓十七,你那夜帶走的酒,到底干什么了?”

        韓十七沒有抬頭:“姑娘想必那天早問過,我醉了,不會不答?!?/p>

        她眨眨眼睛:“我問了,你答了??墒悄悴挥浀米约涸趺创鹆?,是也不是?”

        韓十七默然。

        “哦——”江南燕了然,“就是酒后忘啦!所以你現(xiàn)在想不想知道那夜你喝醉后說了什么,做了什么?”

        依然是沉默。

        “其實我在畦田山莊說的話,句句屬實……”

        “不可能?!彼樕巷w起一絲紅暈。

        江南燕看著他的臉,笑了:“你在想什么?那夜你確然是陪我在屋頂喝了一夜酒,到離開了才肯告訴我,你叫韓十七?!?/p>

        韓十七愣了愣,明白過來所謂“陪一夜”的真相,輕咳一聲不說話了。

        江南燕收了笑意:“你怎么不問我?”

        “問什么?”

        江南燕挑了挑眉。

        “若是那夜的事,我已明了。顧家三兄弟是從邊關逃回來,遭到追殺,不能聲張,你想自己給他們治傷?!表n十七直言不諱,“至于畦田山莊,顯然是你拿了人家的東西,又怕給追上,只好有家不敢回,來這里躲避時日?!?/p>

        江南燕定定看著他:“你這個人有意思極了,偏偏就是不說最大的疑點:錙銖門少門主因何和顧家兄弟牽扯上,在大年夜不回家?又去覬覦畦田山莊什么寶物?”

        “問了你會告訴我?”

        “不會。”江南燕搖搖頭,“對了,那個少年可還好?”

        “原來是你……”韓十七微微愣了愣,一絲傲氣不經(jīng)意間流露,“他自然……”

        韓十七沒有說完,卻忽地攜著她旋身而起。

        牛毛一般的銀針紛撒在空中,又跌落在地上。

        江南燕聽著外面的腳步聲,臉色有些憤憤:“畦田山莊都是什么人啊,竟然還能找到這?”

        韓十七揮劍迎上第一個跳進來的人,沒顧得上回答她。

        那些人招招歹毒致命,她第一次見到他那把漆黑的劍出鞘,凌厲如風,每一招都凝著冷光,勢無可擋。

        江南燕心內嘆息,畦田山莊竟對自己下了殺令,可見葭月他們還是安全的,當然會是安全的。

        剛閃過這個念頭,一個蒙臉的家伙被打傷之后與她目光相撞,眼神告訴她,他要拿自己下刀了。

        她覺得自己反應很快了,可是那把刀更快,眨眼就來到了眼前,她只來得及閉上眼睛。

        “噗——”是刀入肌膚的聲音。

        江南燕睜開眼,正看見韓十七反手一甩,陷入手臂的刀沒入了刺客的咽喉。

        他替她擋了一刀,鮮血濺出,他的劍卻更加密不透風,一時白光大盛,像下了一場紛揚的雪。雪落盡,數(shù)十個刺客已躺倒一片。

        朝陽正好,江南燕的心卻是涼的。

        不止是因為第一次近距離看見如此多死人,更因為那刀上有毒。

        韓十七盤坐在地,臉色蒼白,唇色發(fā)紫。她記得他最后一句話是:“快走吧。”

        她沒有走。雖然明白這地方是何其的危險,更明白如果刺客來了,就算她留下來也一點用都沒有。

        可是她不走,她拉開了屋內唯一一張床的一頭,那里是一個密室。她扶著他進去,等他運功逼毒。

        大約過了一刻鐘,頭頂上腳步聲紛雜,又漸漸離去。

        “你怎么樣?”江南燕小聲問。

        “毒已祛三分,只怕是要兩日才能恢復功力了。”他聲音沙啞。

        江南燕不說話了,過了會兒,她聲音更小了:“你本不必受傷。”

        他側眸看了她一眼,道:“與你無關。”

        這安慰雖然牽強,她卻很受用:“你放心,這幾天我會護好你的。”

        傍晚的時候,江南燕出去采了些野果、藥草,沒有找到顧大娘的尸身,放下心來。

        下了密室,卻發(fā)現(xiàn)韓十七蜷縮在地上,瑟瑟發(fā)抖,他的手跟冰一樣冷。

        江南燕低罵:“騙子,看這樣子,一分毒祛了就算你厲害!”想想罪魁禍首是自己,又攬過他,自己充當人肉火爐。

        韓十七卻不能安定,向來沒什么表情的臉變化重重,口里從“爹娘”叫起,嗚嗚咽咽不知道說些什么,最后嘆息似的念了幾句,聽起來全是一些周邊國名,以及抗敵論。

        韓十七醒來時,看著兩人的姿勢,閉了閉眼。

        江南燕狠狠推開他,疼得他抽了口氣。

        “你這什么表情?好似我占你多大便宜!”

        韓十七默默坐好了,低頭道:“對不住。”

        如此,江南燕又良心發(fā)現(xiàn),覺得自己確乎占到了便宜。于是輕咳一聲:“韓十七,那夜你說帶走酒是為了見兩個人,那兩個人是死人對嗎?”

        “是。他們是為了我死的?!彼埠谜f話許多,大約同她的心思類似,“我答應每年除夕來看望他們?!?/p>

        “聽起來不是個好故事。”江南燕嘆息,“你父母不會也是慘死的吧?”

        他臉色更蒼白了些,不說話。

        “他們怎么死的?”她并不會看眼色,咄咄逼人。

        韓十七被她盯著,臉色更白了些。她鍥而不舍,他被逼得閉上眼,說:“被毒死?!?/p>

        沒想到他會回答,她一愣。

        “是被我?guī)Щ貋淼母恻c毒死?!彼曇艄训翗O,像是說著“下雨了”。這次卻是睜開了眼,目中是深深的漆黑。

        江南燕心底一片寒霜。

        “你為他們報仇了嗎?”她說。

        他快速看了她一眼,仿佛驚異她竟然認定他是被陷害的。

        “為什么不報仇?”她眼睛燦若明星。

        他頓了頓,方道:“沒工夫?!?/p>

        “那你有工夫做什么?”她不笑的時候,不依不饒得理所當然,避無可避。

        他靠在墻上,閉著眼,不回答。

        “小七、小八、小九,他們也像你一樣慘?!彼穆曇粝裼鹈爿p,“他們不是親兄弟,他們的家人也被殺光了。還有更多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餓死、凍死、被殺死。他們像螻蟻,朝生暮死。他們有的人,甚至不知道該恨誰。”

        他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她也頭靠在墻壁上,眼睛閉著。

        “我娘也死了?!彼曇舸_是冷靜的,“我喝她的血活下來。我太餓了。聞見血甘甜的味道,忍不住?!?/p>

        他心內大震,看見她臉色蒼白如紙,睫毛顫抖若蝶翅。他伸出手又握緊拳放下去,在她睜開眼時迅速閉上眼。

        “韓十七,能借你肩膀一用嗎?”她的聲音從未有過的疲憊軟弱。

        她說完,并不征求他的同意,抓著他的手臂箍在脖子上,頭輕輕靠在他胸前。

        韓十七僵硬著身子一動不動,江南燕卻很快入眠,軟綿綿的身子又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完全偎在他懷里,暖暖的,像是一只乖巧的貓。

        “好累……”她呢喃。

        韓十七垂在她身側的手緩緩收攏,握緊,仿佛抓住了什么緊要的救命的東西,緩緩長長呼出一口氣。

        昏暗中,密室空寂無邊。

        江南燕睡得很熟,氣息綿長。仿佛長途跋涉一個月沒有合眼的人。不過她一醒來就又恢復了神氣,并無半分尷尬的樣子,只伸了伸懶腰,仿佛她只是靠在一面墻上或者一塊石頭上睡了一覺。

        韓十七收回麻木的手臂。

        “給,勉強果腹吧?!苯涎嗳o他兩個野果,語氣變得有些懊惱,“餓得我在夢中到處跑。”

        她用袖子使勁擦干凈了一只野果,吃了一口,忽然嫵媚一笑:“你救了我的命,我替你當了一晚被褥,也算是抵消七分罪過了。不過你又替我當了枕頭半天,算來還是我欠你。這是我親手做的令牌,普天之下不過三枚,凡所求都可有所得,你先好生想想求什么?!?/p>

        她將自己的飛燕令放進韓十七懷里,韓十七定定看著那燕子形狀的令牌上刻著一個“南”字,輕聲問:“畦田山莊有什么寶物要你這樣不顧身份去偷?”

        江南燕白了他一眼:“怎么能算是偷,是借!可不能弄混的?!?/p>

        她抱住雙腿,聲音也變得很輕:“我會還的。連心碧那樣的東西,如此輕易取得,我還以為在做夢呢?!?/p>

        韓十七驀地側眸看她。良久后,他語氣肯定:“你要殺人之器,是要殺人?!?/p>

        江南燕道:“是。殺一個人?!?/p>

        “你的仇敵?”

        “不。我甚至沒有見過他。”江南燕眸中閃著灼灼的光輝,“可是他非死不可?!?/p>

        江南燕以為他不會再問,沒想到韓十七卻低啞著道:“為什么?”

        江南燕歪著頭:“什么為什么?不知道嗎,有些人,生來就是錯誤的。”

        韓十七垂目,良久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江南燕迷迷糊糊又要睡著,聽見他的聲音:“江南燕,你不是一個商人嗎?為何涉險殺人?”

        江南燕沒有睜眼:“廢話!無利可圖的事我才不會干……”

        黑暗中,韓十七深深盯著睡熟的江南燕,然后無聲起身。

        江南燕睜開眼,目中光華耀耀。

        她不是看不出來,那幫殺手,根本不問連心碧,可見并不是畦田山莊的人,他們意在韓十七的命。

        這個人身上和心里的秘密,如此刻的夜,漫無邊際。

        江南燕不算是個好奇的人,可是她好奇他。韓十七就像是一潭平靜無波的水,下面翻滾著足以吸引她的漩渦。也或許,他本在下誘餌,因此才頻頻與她相遇。她想知道那漩渦的深處住著什么。反正這幾日她不能回揚州城,

        然而以她的腳力,根本跟蹤不了他。等她追出去,只看見他的身影一晃,已消失在夜色里。江南燕反倒不急了,她回屋梳頭。天亮的時候,她已成了白衣飄飄的書生少年郎,手握一柄折扇,意氣風發(fā)地攔了輛牛車趕往御風堡。

        “小哥也是要趕赴魔劍大會?”

        “莫如風廣發(fā)英雄帖招天下英豪共議魔劍,江湖中人,誰不去湊個熱鬧?”她搖著折扇,悠然道,“小可閑來無事,自然要去長長見識?!?/p>

        “可是,小哥卻是去得晚了,今日晚上的大會,你怕是只來得及抓個尾巴。照我說,江湖上打打殺殺,趕不上也好?!?/p>

        江南燕笑而不語。

        ——傳言說莫如風耗盡畢生心血,冶煉了一柄舉世奇劍。不曾想,那劍一出鞘便失控,連傷二十余人,最詭異的是殺人不見血,直到劍身喝飽變得通紅,才重新入鞘,因此取名血竭。鑄劍師用盡了法子也銷毀不得,這才請?zhí)煜潞澜苣弥饕狻?/p>

        這樣漏洞百出的傳言,怎么嗅都是滿滿的陰謀味道。江南燕有預感,韓十七一定在場。

        當她趕到御風堡,已是暮色四合。百十位俠客圍在方場上,刀刃相見,打成一片。

        “這是什么情況?”她向遠遠看熱鬧的人打聽著,目光在刀光劍影中尋韓十七的影子。

        “那神兵果然了得,能發(fā)出奪目紅光,殺人真的不見血。好漢們都想據(jù)為己有,所以……”看客渾身一顫,“馬上這里就變成修羅戰(zhàn)場了,咱們還是走吧?!?/p>

        “諸位聽我說!據(jù)老朽所知,這劍的異象老朽曾在域外聽說過?!?/p>

        莫書卿像是終于找到了救星:“‘萬里無蹤關萬里老前輩?請說!”

        關萬里聲若洪鐘,震得人鼓膜嗡嗡:“老朽聽說那異兵飲飽了血,修整后再次飲血又會加倍才止,屠戮百姓數(shù)千人,無人可奈何!”

        莫書卿哭喪臉:“那可如何是好?”

        江南燕一愣,在他神情一動間看出了端倪,這人用了易容術,不過易容技藝火候不到,露出了馬腳。

        關萬里道:“聽說是尋找了國中至陽之人的心頭血喂劍,以鎮(zhèn)壓邪惡之氣,方可制服那魔物!”

        臺下又是一場軒然大波。

        “至陽之血怎么說?”

        關萬里沉聲道:“天之驕子,國中之龍,滿身正氣,身強體壯之人的血。”

        莫書卿驚:“豈不是指當今陛下?”

        關萬里:“哼,恕老夫直言,當今陛下恐怕也并非是至陽之血。真命天子,生于正月初一正午之時,彼時真龍翔舞,百鳥朝賀,天降祥兆??刹皇撬凶苑Q天子的,都是真龍?zhí)熳?!?/p>

        虬髯客臉色一變:“閣下說的,也只有昔日太子殿下晉王長子直,生辰與征兆都符合……”

        原來如此。

        江南燕不由恍然,原來是針對公子直的一出戲。布衣皇子公子直賢名在外,不殺己救世倒顯得假仁假義。難不成今日公子直來到了現(xiàn)場?

        關萬里嘆一聲:“聽聞至陽之血,也有別的法子可解,那就是湊足百名符合生辰八字的童子祭劍。堡中可有正月生的童子,不如先試一試……”

        江南燕一怔,望向莫書卿。他臉現(xiàn)為難的樣子:“這個,有倒是有……”

        “少堡主,莫猶豫,且交出那些童子,我們一試!”臺下高叫。

        很快就有人推來數(shù)十個瑟瑟發(fā)抖的童子,嗚嗚咽咽哭起來。

        “瘋了……”江南燕低喃了兩個字,一雙瞳眸渙散開來,“都是瘋子……”

        “動手吧!”寂靜中,莫如風平靜的聲音響起,江南燕像被燙到,她不由得抬步向前。

        一步,兩步。

        她并沒有想好要做什么。

        三步,四步。

        可是她是要做什么的。

        五步……

        “武當掌門座下第十七弟子韓直在此,何必舍近求遠!”一聲冷冷又低沉的聲音響起。

        “啪嗒”!江南燕手中攥得變形的折扇跌落,她倏然抬頭。

        韓十七立在面容扭曲的人群中,夜色一般的衣領鑲著兩寸寬的銀邊,燈火下,眉目冷凝。

        他一步步走上臺階。兩側人群紛紛讓道,就像是一把漆黑的刀,刀刃如光,劃過處,大道如砥。

        這,不再是那個落拓的江湖游子;可是,又分明是那個落拓的江湖游子。

        江南燕目光迷離。

        七年前,太子晉王之子下毒弒父殺母,皇帝聞之急怒而崩,盛世中州一夕動蕩,風雨飄搖。

        就是這個人,韓直,韓子橫。被武當藏了七年,曾經(jīng)的魔星,如今已聲勢浩大,以布衣皇子的身份卷土重來。

        短暫的喧嘩后,天地一片死寂。只有火把轟轟燃燒的聲音。

        韓直動手了。沒有再多余的話,甚至沒有等懷疑的人想個明白。血竭被他用內力吸在手中的同時,劍尖已刺入自己心口半寸。劍刺破肌肉的聲音,是溫柔敦厚的,那劍刃卻一瞬間變得緋紅,光華大盛,映得他眉目如幻。

        “嘩——”

        人潮被徹底鎮(zhèn)住。江南燕微微歪了頭,眼睛睜得很大,有心把一切看得明白,然而她只看得見火光闌珊處,韓直沉靜無波的黑眸在劍光下光華流轉,攝人心魄。

        片刻后,血竭沉于墨色,像是再喝不下去他的血。如樹靜立的男人一揮手,撥出那柄魔劍,血濺了出來。血竭“當啷”掉在石板地上,如廢鐵聲。

        “關前輩所言不虛,這魔劍已廢,大家散了吧?!?/p>

        韓直緩緩走下臺,如是說。仿佛宣布夜深,是時候睡了。他沒有包扎傷口,血流出來也看不清楚——他穿著暗如夜色的長衫。

        “布衣皇子公子直!”

        如潮水般洶涌的吶喊聲中,江南燕一步步后退,像是被浪潮拍打在岸邊的魚,呼吸困難。她終于看清了深潭下喧囂的漩渦,卻無力泅上岸,即將溺斃。

        大約是連心碧貼近心口的緣故,葭月胸口忽冷忽熱,她停下腳步。

        “怎么了?”唐向林回身,看到她臉色蒼白。

        葭月打了個手勢:“累了?!?/p>

        唐向林猶豫片刻。他堅持去找江南燕。江南燕不會武功,他怕她有什么閃失。不過,他還是找了個干凈的草地,脫下外衫墊在地上,道:“坐下歇歇吧!我去找些吃的?!?/p>

        葭月怔怔看著地上如云般潔白的錦緞,他是這樣照顧江南燕習慣了?

        從未有人這樣小心對待過她,因此葭月輕輕用手撫了撫那仿佛還帶著體溫的錦緞,沒有坐上去。

        她起身,扶搖直上,站在樹梢四顧,看到唐向林在不遠處采摘野果。再向更遠處望去,并沒有人追兵。正要跳下去,忽然看見橫著的荒涼破敗的幾處茅草屋,以及一棵參天的梧桐樹,筆直筆直地屹立著。

        她身子顫了顫,心下一片冰涼。

        “阿囡囡啊,這種樹長大了能引來鳳凰呢!”阿娘溫柔清脆的聲音響在耳邊,“我們村是有福之地??!”

        后來她和阿爹就是在那棵樹下被殺死的,血濺到光滑的樹干上,是灼熱的。她被師父帶走的時候,看見身后的熊熊大火,整個村莊就此葬在灰燼里。

        這里,竟是她曾經(jīng)的村莊,曾經(jīng)的家。這個夢魘的地方,她再也沒敢回來過。

        她以為,那棵樹一定也成了灰燼。就像整個莊子,還有爹娘,都“沒有了”。師父說:“那之后下雪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前世種種,都過去了?!?/p>

        葭月不知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踉蹌走出了密林,走近那棵梧桐樹的。只記得,每走一步,都像是向永遠的黑暗更近一步。就在她以為眼睛徹底失明之際,眼前卻如此明亮——強光照在樹下的一座矮墳上,照到小小墓碑上的幾個大字上:

        洛氏英華夫婦之墓。

        葭月眼前明晃晃一片,那幾個字在強光里閃著千萬把利刃的光,她身子一軟,跪倒在地。西風打著旋卷來,片片焦黃的落葉盤旋天地,將那白光劃得支離破碎。

        “阿爹,阿娘……”她張口卻怎么也無法叫出夜夜夢中的呼喚,只好在心里熬煮、堆砌、蔓延、潰爛。

        葭月伸手觸在“洛氏英華”四個字上,心口激蕩,只覺得喉頭腥甜,眼前一黑。

        恍惚中,有人叫她:“葭月,葭月?”

        就像是夢魘被打破,她張開眼,看見唐向林逆光蹲在面前,目中憂切:“沒事吧?”

        葭月緊緊抓住他的衣袖,眼淚洶涌而下。

        唐向林的聲音有幾分不知所措:“哎,你別哭啊……沒想到你還挺膽小的,一座孤墳就嚇成這樣子?好了,我們快離開這吧,聽說這很久以前是個村子,后來一夜之間全死于非命,是個不祥之地……”

        葭月病倒了,發(fā)著高熱,昏睡不醒。黑暗中,她一遍遍看著刀怎么砍進阿爹的身體,一遍遍盯著江南燕雪白冷酷的臉,發(fā)不出聲音只好用沾滿血的手指寫:“江南燕,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你!”

        十三歲的江南燕看了那些字,又對上她的目光,后退一步,一屁股跌倒在地,臉色雪白。

        葭月再醒來,是在一家小客棧,手里仍然緊緊抓著唐向林的衣袖,不,是整個外衫都被她抓住。想來是她不肯放開手,他只好脫去了外衫。

        “你醒了?”唐向林端著藥湯進來,笑臉映亮了房間,“第一次見有人生病這樣嚇人!”

        葭月乖乖喝下他送過來的藥湯。

        “你差點沒把自己舌頭嘴唇都咬破,到底是夢見什么了?”他嘖嘖嘆了一聲,眼中含笑。

        葭月沉默,她能想象自己如何的咬牙切齒,面容扭曲。若是唐向林知道,她那是對著他心愛的人,還笑得出來嗎?

        “好了,你好好休息。我們明天抓緊上路?!碧葡蛄帜樕蠎n慮更深,“也不知道南燕那邊怎樣了?!?/p>

        葭月打了個手勢:“沒有消息,也算是好事。”

        他欣慰地點頭:“這樣說倒是真的!明天,就能回揚州了對吧?哎呀,忽然覺得有點餓,我去安排吃的!”

        月華從窗外撒進來,唐向林眸中映著月華,嘴角噙了微笑,心神俱舒的樣子。

        葭月心內一動,眸光深深暗下去,又從黑暗深處透出一簇光亮,那光亮一直縈繞在他如玉的臉上,再沒有散開。

        室內一燈如豆。

        桌上擺著幾樣小菜,一壺酒。

        兩人靜默吃著。葭月是不能言,唐向林兩杯下肚,神思不知飛向何處。

        “這樣,值得嗎?”葭月把紙條推在他面前。

        唐向林愣了一愣,而后明白她問偷連心碧的事,嘆道:“葭月,如果有一天你愛上一個人,就不會這樣問了。”

        葭月又寫:“怎么知道愛上一個人?”

        唐向林哈哈大笑:“真是個傻姑娘!”過了會兒,他正經(jīng)道,“有一天你遇見一個人,會為他哭為他笑,就明白了!”

        葭月?lián)u頭,一副懵懵無知的樣子。

        唐向林給了她一個“夏蟲不可以語冰”的神情。

        “這樣嗎……如果那個人如三公子一般好,我一定不會哭?!?/p>

        她把紙條推過去。他愣了愣,仿佛感到了某種危險的氣息,于是眉眼飛揚,無限倜儻笑道:“這我得留著讓南燕看看!連葭月都這樣說,她選我準沒錯的!”

        葭月淺淺地笑。

        唐向林瞥見她的笑顏,又是一愣。

        葭月是鮮少笑的。但她對鏡練習過,那笑顏不難看。月下,燈光,酒后,想必更不會難看。

        然而唐向林也只是一瞥一愣,把一杯酒一飲而盡,站了起來:“時候不早……”

        他沒能說下去,因為那如豆的燈忽而被風吹滅了,門也無聲關上。小小的房間霎時陷入某種氤氳的黑暗中。葭月仿佛是去重燃燈火,卻絆住了什么,摔倒在地,又砸到了桌椅,叮叮咚咚一連串的聲音在黑暗中依次作響。

        唐向林聽得她一聲呻吟,忙去扶她:“怎么了?”

        然而下手處卻一片溫熱滑膩,那本該是葭月的手臂,她這一摔把衣衫都摔沒了……唐向林嚇得猛地縮手,卻為時已晚,她雙手一勾他的脖子,他跌在她身上。

        嬌軟溫熱的身軀顫抖著,瞬間有如火焰。葭月雙手捧著唐向林的臉,一張雪白的小臉,在月光下如夢似幻,目光無聲,然而千言萬語,祈求愛慕如滔滔秋水,勢不可擋,令人沉淪。

        唐向林一時似是癡了。

        葭月嘴角無聲勾起,頭揚起,貼向他的唇。閉上眼的那刻,葭月萬沒想到他忽地頭一偏躲開了她。

        她猛地睜開眼,手下使了十分的內力箍住他,而他也使了十分的內力在掙脫。那旖旎的曖昧,變成了真的打架。纏繞與分離的過招,一時不分勝負。

        她不依不饒,偏執(zhí)幾近瘋狂;他堅定逃脫,固執(zhí)近乎冷酷。

        論功夫,唐向林遠遜于葭月,可是他漸漸占了上風,一躍而起,如避蛇蝎地連退數(shù)步。他拉開門,沒有回頭:“葭月,收起心思。我不愿說傷你的話,是因為南燕叮囑過我,你是她最憐惜的妹妹,一定要好好照顧你。你也不可傷她的心,這次過后,她也許就答應嫁我了,若是因為你說了什么……我不會原諒你!”

        門被狠狠關上,顯示出離去的人的心聲。

        葭月跪坐在地上,被那響聲震得一顫。原來離開畦田山莊時他們果然是做戲,到底是他白日做夢,江南燕怎么會為了個連心碧就答應了嫁他。

        葭月有些茫然地看著緊閉的門,夜風從窗口吹進來,吹在她光裸的身上,冰涼如刀。她伏在地上,顫抖不已。

        她是不信曾縱情聲色的男人,會真的為了一個女人“取次花叢懶回顧”的。這個加重江南燕傲氣的男人,葭月無數(shù)堅信能揭掉他的畫皮。只是,為什么被揭掉一層皮的會是自己?

        葭月不知怎么笑起來,甚至笑出了聲。笑得她自己都毛骨悚然,然后她覺得異樣,伸手一摸,臉上竟濡濕一片。

        她茫然地看著手上的晶瑩。

        “有一天你遇見一個人,會為他哭為他笑,就明白了!”

        深入骨髓的茫然忽而盡褪,葭月悲切地嗚咽一聲,把自己抱成一團,哭出了聲。

        “葭月,很多時候,并不是我們想怎么樣,就能怎么樣?!蹦骋淮危涎嗪茸砹?,背對著她,似乎是哭了,低低說,“那大概就是命運吧?!?/p>

        命運嗎……葭月忽地冷笑一聲,緩緩起身,一件件穿上衣服。

        她偏不信。

        第二日,天清氣朗。

        唐向林在門外道:“葭月,今日要回揚州,咱們喬裝出行。”

        葭月打開門,做手勢問:“扮成中年夫婦如何?”

        兩個人如此一本正經(jīng),仿佛昨夜了無痕,只是一個遙遠的夢。

        搖動船槳的時候,葭月看見水中倒影,失神了片刻——他們,倒真的很像一對伉儷情深的中年夫婦,相攜行走江湖。

        “過了雙棲河,就是揚州城了!”唐向林立在舟頭,向前方遙望。

        就是那時候,有人凄厲叫了一聲:“三公子!你在哪里啊?”

        唐向林一震,回頭望去,只見唐寄余——畦田山莊的老管家,憔悴的臉慘白倉皇,在岸邊用盡內力四處叫喊。

        “發(fā)生了什么……”他喃喃低語。

        “山莊遭殺禍,三公子你快回來吧!”

        水聲突兀一聲響,小舟像是遇見了樵石打了一個突,葭月?lián)未氖钟衅痰耐nD。

        “怎么會?”唐向林臉色有些白。

        “三公子,要怎么辦?”葭月打手勢。

        唐向林沒有看葭月,自言自語:“一定是騙我的……走,快走!”

        小舟兀自前行,唐寄余卻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他們曾遲疑一刻,飛身上船,一路狂追。

        “三公子!”

        唐向林奪過葭月手中的船槳,緊緊抿著唇,飛快搖動船槳。快到岸邊時,他騰身而起,飛到岸上。

        唐寄余等人一路用雙掌運功拍打水面,竟很快追了上來。

        “你個混賬!你知不知道連心碧是護我山莊之利器?你偷走它也就罷了,還走露風聲……”他說得過快,猛地一陣咳嗽,遠遠指著唐向林,咬牙切齒,“大公子和二公子還不夠,現(xiàn)在莊主也快死了……”

        唐向林飛奔的腳步一個踉蹌。

        “你這個蒙昧了良心的孽子……”唐寄余老淚縱橫,哽咽聲聲,“為了一個女人,竟要害死所有人才開心……”

        “我不信……”唐向林后退一步,臉色煞白。

        唐寄余氣急了,一口血噴出來,身子跪倒在地,仰天叫了聲:“造孽??!”然后他將一樣東西狠狠擲在唐向林腳下,冷笑道,“你愛信不信!快去找那個女人吧!夫人本來的意思也是讓你快逃,我不過是看不過去,才告訴你這些!”

        那是一枚血玉麒麟,是唐禮青從未離身的玉佩。

        葭月扶住唐向林搖搖欲倒的身子,他顫抖得厲害。

        船逝如鴻,畦田山莊近在眼前。幾人卻變了臉色。水山相擁的一顆明珠,黑色的濃煙籠罩天地,畦田山莊成了一團燃燒欲盡的火球。

        唐寄余哀號了一聲,沖進煙火中。

        唐向林卻還像在夢中,慢慢走了幾步,才發(fā)瘋一樣沖了進去。

        一個時辰后,他才真的瘋了。畦田山莊上上下下二百來口人,死的死,逃的逃,山莊空無一人。尸體都被燒焦了,可是相擁的那兩個人,唐向林卻堅信是他的父母。

        唐向林頭發(fā)完全散亂,眼睛血紅,嘴唇是烏青的,他聲音比平日低許多:“是誰?”

        唐寄余停止痛哭,咬牙道:“是夜引下的毒手!”

        葭月心里響起某種碎裂的聲響。

        “夜引……”唐向林茫然低喃。

        夜引,江湖最恐怖的殺手組織。十年前,不知受雇于何人,派了五大殺手血洗畦田山莊。殺死了唐家兩個兒子,唐禮青也幾乎喪命,可是唐夫人以一支連心碧保住了山莊,連傷夜引三大殺手,另兩個膽寒而逃。

        那時葭月和師父在暗地里瞧著那一切。她嚇得瑟瑟發(fā)抖,再也忘不掉連心碧是如何讓人死之前迷失瘋狂。

        至此,只要連心碧在,夜引不敢再犯。可是,連心碧不在了。

        這次,夜引又是受雇于何人?

        “三公子,你快走吧,從此好自為之……”唐寄余說完,掄掌拍在自己天靈蓋上,倒在地上,不動了。

        天地寂靜。天已黃昏。

        唐向林抖得厲害,像是剛從烈火中逃生,又進了冰天雪地中,簡直不成樣子。葭月懷疑,下一刻他就會倒下去。

        但他沒有倒下,跪下對著廢墟連磕三個響頭。每一下都聽得見沉悶的聲響,他的額頭上鮮血直流,聲音低啞如砂石相擦,卻分外清楚:“葭月。我們走?!?h3>第三折 不肯棲

        江南燕于深夜回府。她太累了,無暇顧及會不會被畦田山莊的人發(fā)現(xiàn)行蹤,她傳了信號,江元、江寶駕了馬車去御風堡接她。

        睡了一路,到家了仍然睜不開眼。

        江天福一探她額頭,嚇了一跳:“這死丫頭去哪里胡鬧了幾天,病成這個樣子!”

        江元、江寶向來不買他這個門主的賬,低頭垂目答:“少門主是累了,她交代睡一晚就好,不必大驚小怪?!?/p>

        氣得江天福直搖頭:“好!好!我看她明日起不來還鬧不鬧!”

        第二天江南燕果然沒能起得了床。府中大夫看過,開了藥,說是憂勞成疾,歇歇會好。

        江天福喂她吃藥,聞起來都苦得駭人的藥,她卻沒有蹙眉。眼見得她一口一口,眉頭都不皺一下,江天福心疼地嘆息:“傻孩子,自找苦吃?!?/p>

        江南燕這才看了他一眼,試著輕松笑笑:“你不是只顧得吟詩作賦嘛,這是在瞎嘆息什么?”

        “你一個女孩子,不思嫁人,只一門心思賺錢,已經(jīng)是不務正業(yè)?!苯旄=o她腦門一記,“如今又在瞎折騰什么?那么多錢還填不滿你的心,你還要什么?”

        江南燕側頭苦笑。

        要什么……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直到第三天中午,江南燕才如常起身,坐在窗前梳妝,她沒有叫丫頭,一個人梳妝得很慢,很仔細,很精致。

        “葭月還沒有回來?”她在江元送來飯時,問。

        這是約定的最后一天了。

        江元搖搖頭,欲言又止:“會不會他們被抓回去了?這幾日揚州城里并不見畦田山莊的人影,也是奇怪?!?/p>

        江南燕插玉簪的手一頓,沒有答話。

        “少門主,一切準備就緒?!彼终f,“只是若是葭月沒能把連心碧帶回來呢?”

        江南燕仍然不急不躁地涂著口脂,沒有答話。

        “急什么。客人也未必會到啊?!笔釆y完畢,她說。

        傍晚時分,她領著江元、江寶出門。經(jīng)過江天福的書房,她停了下來,聽見江天福又在與朋友吟詩作對,沒有如往常地踢門進去教訓老爹“不學無術”,而是隔著窗戶,朗聲道:“爹!我想好了。既然你喜歡舞文弄墨,我也不攔你了。只是你要撂手就徹底一些,就此搬出江府吧?!?/p>

        江天福奔過來打開窗,察言觀色:“……莫生氣,氣壞了身子爹要心疼了?!?/p>

        “我說真的?!苯涎鄾]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而后神色鄭重,“我已覓得一個好去處,馬上讓管家領你們去。”

        江天福愣了愣:“你說真的?”

        “以后沒什么事,別回來在我面前惹我煩?!苯涎嗟{,“不然,你應該想得到……”

        江天福又驚又喜。

        江南燕不再多說,離開了。

        流觴閣是錙銖門下最有名的青樓。絲弦靡音是比紅袖招雅致許多的。頂樓東南角的包間位置最佳,名為鳳鳴。白紗飄蕩的寬闊房間里,熏著合歡香,江南燕歪躺在貴妃塌上,一手支頤。她在那里待客,一位十天前約好的貴客。

        墻角的沙漏,悠悠幽幽作響。約定的時間已到,客人呢?自然是不會來了。

        門無聲而開,有風托了白紗飛起,輕微的腳步聲近。

        江南燕沒有睜眼,只輕輕說:“冷了?!?/p>

        片刻后,有毛絨毯子輕輕蓋在她身上,伴著一股清冽的氣息。

        江南燕心底一跳,緩緩張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已經(jīng)直起身的一襲玄衣,安靜挺立的男人。

        四目相對,江南燕沒有動。她有一瞬間的茫然困惑,像是從睡意蒙眬中一時醒不過來。

        韓直盯著她,也沒有說話。

        江南燕眼睛漸漸清明,目光從他心口移到臉上,語聲幾近于嘆息:“是你啊?!?/p>

        你、怎么、還敢來!

        “是我?!表n直遞過藍色約帖,“武當十七弟子韓子橫,讓少門主久等?!?/p>

        他說完,等著她疑惑吃驚。她卻像是仍清醒得不夠,鳳眼一挑,放下支頤的手,笑了:“公子坐。”

        韓直微微吃驚,而后依言坐下,道:“少門主何時認出我?”

        “不比公子認出我早。”江南燕換了個正經(jīng)的坐姿,目光直直盯著他。

        韓直神色依然是清淡的,任她細細看。

        “傳聞不如親見,公子直的氣度,今日算是見識到了。”江南燕起身,大紅的裙裾拖在地上,像流動的血。

        韓直看著她艷麗不可方物的臉,有一瞬間的目眩,而后聽她略顯低沉但曖昧的聲音道:“聽說你的人頭如今很值錢,很多人要殺你,公子卻不帶一兵一卒前來……”她緩緩踱著步,兀自道,“非一腔赤誠之心不能做到呢?!?/p>

        她歪著頭,眸色流轉,微微側頭,神色輕浮:“難不成,公子直竟是不知何時對我心生愛慕?想來也只有這個理由令人信服?!?/p>

        韓直道:“在下確實對少門主仰慕已久?!?/p>

        江南燕揚眉,他的表情如此正經(jīng),顯然話未說全。

        “半年前,有人對我說,揚州江南燕跺一跺腳,揚州城就得震三震。少門主若是在戰(zhàn)場上吼一嗓子,也可退敵三分?!表n直再緩緩喝了一口酒,“如此盛名,自然仰慕。如此人物,若是結為同道是無上好事,不成敵人也算天下大事。所以,我來了。”

        江南燕微怔,沒想到他如此直接。

        “原來公子仰慕的不是我,而是我錙銖門的銀子,意欲我助公子成就霸業(yè)?!苯涎嘁环饕滦?,紅色裙裾在兩人面前緩緩鋪展,又棲息在地。她坐下,舉起琉璃盞,漫不經(jīng)心,“可是我是個商人,又是一介女流,目光短淺,眼里除了金銀珠寶,只懂安樂,不懂家國天下呢!”

        她抬目與他對視:“公子想用什么打動我呢?”

        韓直與她對視一眼,移開了視線。他不答,卻說:“聽聞流觴閣琴藝天下無雙,少門主何不命人助興一曲?”

        “失禮?!苯涎鄵]手,很快有兩個紅衣的美人將一架古琴放在江南燕面前。

        江南燕微微一愣,側眸看向其中一個美人,是葭月!

        “南燕,有貴客來,怎么不叫我作陪呢?”唐向林掀開珠簾,竟也是一襲墨衣,燈光下映得一張臉玉一般白。他是笑意盈盈的,然而興許是人多了,鳳鳴閣里驟然空氣稀薄許多。

        江南燕看著唐向林的眼睛,他似是吃了不少苦頭,有幾日不曾睡眠,眼睛里有紅血絲,竟有幾分塵滿面的錯覺。

        江南燕從他和葭月的神態(tài)里看到連心碧還在的事實,她將目光移到一言不發(fā)的韓直身上。

        韓直沒有劫走連心碧。他不會猜不到江南燕是要用連心碧殺自己??墒?,他沒有劫走連心碧,還是來了。他如此篤定的籌碼是什么?江南燕的手指不自覺在袖中握緊,想到了她的飛燕令。

        是了,是她的飛燕令,才給了他這份氣度。

        唐向林的聲音比往常肅然許多:“見過公子?!?/p>

        韓直自他進來,神色不曾變化,點頭:“唐公子?!?/p>

        唐向林又轉向江南燕:“你要親自撫琴?”

        江南燕回過神來,調笑道:“尋常琴師,怕是入不了公子直之耳,我雖不才,好歹是公子仰慕之人。公子權且聽一聽?”

        “洗耳恭聽。”

        江南燕一揮衣袖,撥動一串叮咚聲,手下起勢,琴聲流淌,傾泄了一室。韓直聽了片刻,竟閉上了眼睛。

        那一刻,唐向林對江南燕比了一個手勢。那是個最簡單不過的手勢——割喉。

        他是問她何時動手。

        江南燕眼睛里閃過短暫的茫然。

        韓直手指忽地敲在玉杯上,“?!鼻宕嗟囊宦曧懞?,他開口唱:“山。夕風殘照夜闌珊。魄歸去,血雨染青天。”

        卻是一曲《蒼梧謠》。那歌聲蒼涼,如西來的秋風,大漠中的黃沙,殘破腐爛的山川。

        “那夜,他們是吃了我?guī)Щ貋淼母恻c,中毒而亡?!倍吇秀表懫痦n直清淡的聲音。

        江南燕的手下一頓,韓直已經(jīng)睜開眼,卻側頭目視窗外的遠方,接著唱:“河。冰影一帆一爛柯。莫回眸,彳亍面如割?!?/p>

        這一曲,聲音低沉鏗鏘,如風雨飄零,暗夜無邊。十年倏忽,人非那時人,河也不是來時水。江南燕的琴聲似蒼涼又平靜,似悲哀又激越,像一股龍卷風,不知卷向何處。

        “齊。披甲枕戈燕然西。人悲唱,王子豈無衣?”

        歌聲與琴音相和,漸漸高昂,如鳳長鳴于碧梧。江南燕抬目,韓直正望過來,那一刻,兩個人在對方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王子豈無衣?王子身后是天下百姓,身側是以武當為首的豪杰俠士,面前的還有一襲紅衣。他的目光一如往常的幽深冷寂,如此克制地映出她的影子。

        “安。迷津栽遍武陵源。天涯路,千里共棲眠?!?/p>

        那一個“眠”的尾音未落,天地已然寂靜。是雨后晴空,彩虹東渡;是春來風暖,桃花開遍;是月出星移,大地安然。

        曲子本該到了尾聲,激昂不再,歸于和緩。卻聽一聲刺耳的箏鳴,弦斷,琴音戛然而止。江南燕捂住了琴面。

        好一個山河齊安!

        她的眼睛有些模糊。模糊中,韓直的雙眸卻異常明亮。

        “少門主,民生如蜉蝣,朝生暮死,我不許富貴不許權勢,更非霸業(yè),我的籌碼,乃是,平、天、下?!表n直聲音有些啞,然而一字一句,說得分明。

        江南燕眼前陡然清亮,她像是用雙唇觸摸那三個字的質感,輕念:“平、天、下……”

        那聲音是如此的溫暖輕柔,仿佛有朝陽籠住了她。

        韓直本可更簡單地,把她送的飛燕令拍在她面前,要她一個承諾??墒牵遣恍加?,還是自大到以為一個假大空的“平天下”就能讓她臣服?

        “葭月?!碧葡蛄株幧涞穆曇繇懫稹?/p>

        江南燕猛地一震,轉頭看唐向林,他目光幾近癲狂,嘴角噙著冷酷的笑意:“動手,平天下!”

        跪坐在一旁的葭月袖中一動,目光迎向江南燕。

        “不——”江南燕倏然拉住葭月的手臂,“不可以!”

        “殺了他天下就太平了,你忘記你之前說過的話了!”唐向林起身,聲音高昂起來。

        江南燕不看他,盯著葭月:“給我?!?/p>

        葭月頓了頓,再望向唐向林。他同樣伸出手,聲音低啞:“這是我的東西?!?/p>

        江南燕叫了聲:“向林!”

        “南燕,他非死不可。”唐向林的眼睛全紅了。

        “你怎么了?”江南燕這才察覺他的異常。

        “我問你怎么了!”唐向林忽然提高聲音,冷笑反問。他撥開她,反手一挑,葭月手中的連心碧被他拈在手中。

        江南燕臉色一變:“向林,你能不能先冷靜一下!”

        “不能?!碧葡蛄謸u頭,“就這么幾天,變了,都變了……”他抬著血紅的眼睛望著她,聲音低到不能再低,“你喜歡上了他,對嗎?”

        江南燕一頓,唐向林已經(jīng)忽地縱身揮劍向韓直面門。韓直拔地而起避開,唐向林一招蝶戀花又平削了下去。

        兩道黑色的影子飄蕩在整個屋里,白紗在劍意下碎如雪花,紛揚飄落。

        江南燕這才看見,唐向林也是穿著黑衣的。他向來喜歡穿白、穿紫、穿緋、穿湖藍,她從來沒見他穿黑。

        江南燕急聲道:“葭月,發(fā)生了什么事?”

        葭月望著她,目光閃動,仿佛是遲疑了下:“姐姐,你別阻擋他?!?/p>

        她垂目:“畦田山莊成了灰燼?!?/p>

        江南燕一時沒有看懂她的手勢似的:“什么?”

        葭月這次抬目與她對視,手勢很慢:“因為拿走了連心碧,畦田山莊二百余口都被人殺了?!?/p>

        江南燕后退一步,輕輕搖頭,再后退一步,踩到了自己的裙裾,跌坐在地。

        葭月繼續(xù)抬手:“是韓直做的,他也在現(xiàn)場,不是嗎?他知道你與韓允有約,要對付他……”

        江南燕搖頭:“不對!不是他,他有一百種法子逼我妥協(xié),或者搶奪連心碧,他沒有理由對付畦田山莊!”

        “可是,”葭月冷冷靜靜,面露慈悲之色,像是揭示一個顯而易見的謎底,“不殺他,畦田山莊就白白覆滅了,讓唐向林情何以堪?”

        仿佛一座大山轟然倒塌,砸中江南燕,她徹底委頓在地。那寬大的血紅的裙擺,像安靜的血泊淹沒了她,只余一張雪白的臉,和一雙無神的眼睛。如雪的白紗碎粒隨著一股劍意劈頭蓋臉撲到她臉上,仿佛要把她埋葬。

        江南燕抿了抿唇,眼睛忽然睜大。她看見唐向林終究不敵韓直,手中劍跌落在地,而那一瞬間他卻拿出了連心碧,手指在碧玉簪頂部的梨花瓣一挑。

        江南燕忽然如驚鴻般沖進落紗繽紛中,擋在韓直面前。她看見了璀璨光芒,星點匯聚,百花齊放,夢幻籠罩住了她。

        唐向林驚懼地張大眼睛,連心碧從他手中滑落,而她的身子被一陣風猛地一卷,向斜后方平移數(shù)尺,跌落在韓直懷中。她的左手臂像是被扯斷成無數(shù)碎片,每一寸都劇烈疼痛。

        韓直臉色蒼白,一連在她左臂連點數(shù)個穴道,又一掌拍在她虎口,一股暖流直躥入五臟六腑。

        她想,連心碧真的是例無虛發(fā),她什么都沒看見就著了道,好在也并沒什么要害。

        唐向林茫然看著她,身子卻在不停顫抖,他張了張嘴,無聲問:“為什么?”

        江南燕張口,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很遙遠:“這是我,欠你的?!彼A送#ψ屄曇舾笠恍?,“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阿娘在秦淮河畔買菱角,河邊許多許多的孩子在唱歌。靖王許我回到從前,可是公子直又許我平天下,你知道我是個善變的女人,我想相信他……”

        仿佛來自遙遠的山巔,唐向林的聲音微弱而有回響:“好。你想相信,我就相信?!?/p>

        江南燕深深笑了,忽覺心里點點冰涼變成紅彤彤的火星,有什么就要沖破心田,而頭頂是天光云影,眼前是極樂之境。她不由得展臂、旋身、跳躍、扭轉、匍匐……似乎只有這樣,那火才得以宣泄,燃燒殆盡。

        唐向林歪歪斜斜地躺在石階上,天上星光點點,一輪斜月掛在夜空。他覺得自己仿佛就躺在空中,身子輕飄飄的,毫無重量。

        眼前移來江南燕的臉,她一如往常地,勾起一邊的嘴角,笑得幾分不羈幾分妖媚:“嘖嘖,你這張禍國殃民的臉,要是被良家姑娘看見了,不知道要被迷成什么樣子!”

        唐向林伸手去抓她的手:“你呢,南燕?”

        那只滑膩的手這次沒有很快抽走,她抬起另一只手,比畫道:“地上多涼,起來吧!”一瞬間江南燕的臉變成葭月。

        唐向林怔了怔,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她醒了。”葭月指了指江南燕的廂房。

        “是嗎?!鳖^頂?shù)男呛尤绫c,落進唐向林眼睛里。他自然是知道她一定會醒的,因為是他親自指點的保命法子。

        葭月還記得流觴閣流星樓里,他聲音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沒有一絲的力氣:“廢了她的手臂,馬上。”

        韓直沒有一絲的猶豫,那把寒鐵寶劍,削江南燕的一只手臂,是如此的輕而易舉。

        這多諷刺。那一刻,她心中應該是快意的。但葭月不知道為何自己要閉上眼睛,以至于那快意大打折扣。她恍恍惚惚地想,一定是有一滴血濺到自己的臉上,那是染了劇毒的血,她不喜歡?;蛘?,是因為江南燕又讓她意外了。她是什么時候喜歡了那個冰塊臉,喜歡到寧愿舍棄一屋子的黃金白銀,還找什么借口——平天下?

        很多時候,一開始的心態(tài)太重要了。

        后來,葭月在旁邊看著江南燕血流了一盆,看著她臉色呈碧色一如死人,看著韓直渾身汗?jié)駷樗\氣續(xù)命,看著江天福瞬間蒼老,眼淚鼻涕橫流,都沒多大的快感。

        江南燕足足昏睡了三天。

        再醒來,她應該是沒發(fā)覺空蕩蕩的左臂,看到江天福,說:“我給你那么好的機會,你竟不走……”

        “爹是不喜歡經(jīng)商,只想吟吟詩作作畫?!苯旄@息,“可是我更想你好好的!”

        “對不起。”她終于低聲說。

        江天福與她不愧是父女,竟淡淡說:“爹知道了,這是你的選擇?!?/p>

        江南燕試圖笑了笑:“謝謝爹。”

        她停了會兒,道:“過幾日我好了,你還是離開吧。”

        江天福沒有答話。

        那之后,她重又睡下,并沒有問一句韓直,仿佛壓根不記得有那么個人。她也沒哭沒鬧,仿佛失掉一條手臂,反而讓她心安理得。

        唐向林沒有進去看她。一次都沒有。他甚至沒有再踏進江府一步,雖然他只與江府一墻之隔。他不是醉了倒在臺階,就是沒醉卻睡倒在屋頂上。晨昏顛倒,放縱無傷。

        這一輩子,犬色聲馬,相思苦劫,都還帶著艷麗的色彩??墒呛鋈恢g,他變得罪大惡極,無可追回,甚至連最后一絲活下去的動力——可望不可即的女人,也被他親身廢了一條胳膊。

        就是這樣,日日積攢著希望、陽光,可是抵不過一夕之殤。

        葭月只有遠遠看著,或者近處為他送酒。

        “葭月,”他越來越喜歡叫她的名字,可是后面總跟著三個字,“拿酒來!”

        有時候他還會拉著葭月喝,無端地大笑,又突然無言。他會邪魅對著她笑,會放肆地拉她入懷,會把頭枕在她腿上,會不許她離開一步。

        葭月任他所為。她等著他用這種方式自我療傷,反正他們綁在一起了,他失去了追求江南燕的資格,他只有她了。

        第五天,江南燕來到了唐家樓下。

        那時唐向林正斜臥在屋頂,對日一口口灌酒。江南燕仰頭看了看,命人搬來梯子,用一只手攀著,艱難地,緩慢地,但是從容地,爬上了屋頂。

        她無聲奪過酒壺。

        “還我!”唐向林憤怒地望過去,愣了愣,輕浮地笑了,張開懷抱,“過來!”

        他一定以為他又把葭月看成了江南燕,見她不動,伸手去抓她的手臂,卻只抓到一條空蕩蕩的衣袖。

        他愣住了。

        江南燕板著臉,將酒盡數(shù)澆了他一頭一臉。

        “要么軟弱地去死,要么就爬起來好好說話!”葭月站在屋檐下,聽見江南燕居高臨下,冷冷說。

        唐向林被酒迷了眼,卻徹底清醒了。他形容邋遢,胡子滿面,怎會讓江南燕看?于是連滾帶爬逃下了屋頂,奔至井邊洗漱了,又回房子換衣衫,修儀容。

        只是醉后的手,并不聽使喚,劃破了臉,頭發(fā)好歹梳順了披在腦后。又慌忙奔去。行至一半,腳步沉重緩慢下來。到了樓下,他腳步慢得更厲害了,甚至飛身上去時險些失腳跌落下去。

        葭月遠遠看著,想,有人挖心割肝,也不及有人一記白眼。

        這就是命運吧。

        那天,江南燕和唐向林在屋頂曬著秋日的陽光,“好好”說了些什么,從第二日起,唐向林又活了過來。

        江南燕又打開了她的藏寶密室,這次,她沒有緊緊關上,也沒有拿算盤細細核算。而是裝滿了三個箱篋。

        天氣涼了,江南燕披了一件大紅的兜風,那沒了的左臂就被隱藏得天衣無縫,她依舊去談了兩單大生意。

        葭月很快明白,她是在秘密通過商會轉移糧草,所以她才不惜代價去與朱四方之流為伍。

        這就是公子允同公子直爭相找到江南燕的原因了。

        邊境風起云涌,正是酣戰(zhàn)之時。國內公子直的逼宮腳步,近了。韓允亟待糧草后援。江南燕調遣財力,送往京畿。

        葭月明白,那不是事實的全部。

        因為江南燕易了容,成了一個佝僂的老人,趕著馬車載著她和唐向林趕往北關。北地早寒,行至燕云山麓,天上飄起了鵝毛大雪。

        那是一條極偏僻的道路,甚至空無一人。不成道的路顛簸得葭月都想吐了。唐向林已經(jīng)第十次探出頭,低聲道:“南燕,你身子受不住的。快進來,我來驅車!”

        江南燕沒有回頭:“快到了?!?/p>

        葭月心內明了,過了燕云山,就是北胥的領地。江南燕帶著那三箱珠寶,果然是要與北胥人談生意。

        聽聞征西大將軍寧王受困虎牢關,已有半月無糧草。又傳聞,寧王乃是韓直最有力的支持者,是以韓允才遲遲不送糧草,只待他分身乏術時解決了公子直之患。

        唯一的法子,是從北胥運送糧草給寧王。

        這如意算盤,也不會如意。

        因為蒼茫的雪地上,已經(jīng)馬蹄聲碎,飛躍出數(shù)十個黑衣人,如飛鷹一般凌空盤旋,刀劈開了車頂。

        唐向林變了色,攜江南燕從寒光中掠出去。

        “怎么會?”江南燕望著那群人,面無血色,“他們不可能知道……”

        黑衣人劫持了馬車,卻并沒有掉頭離去,反而向著三人逼近。不,確切來說,是向著江南燕和唐向林。

        這些殺手里,有夜引的人。那招式,葭月一眼看出來。她早知夜引為靖王韓允做事。只是,葭月心底升起不詳?shù)念A感。那些人竟是要江南燕的命。

        是韓允下的命令?

        江南燕的命是她的,誰也別想動。

        唐向林提劍迎了上去,也只能頂?shù)米∪齼蓚€殺手。葭月的袖劍傷了一個人后,殺手的攻勢更兇猛了。

        就是在葭月冷凝回眸之際,同時三把刀劈向了重新坐上馬車的江南燕。

        不……她在心里喊,一招夜魄星漢,削去了面前的黑衣殺手,袖劍未曾停下,刺進江南燕頭頂?shù)囊粋€黑衣人心口。

        可是還有一把刀,已經(jīng)貼近江南燕的后背。

        不,是唐向林的后背——他撲了過去。

        葭月眼睛血紅,怒意像漫天的雪,鋪天蓋地。她凌空旋轉如風,連殺兩人,停下來,只聽見身后江南燕絕望的聲音:“向林,你撐?。 ?/p>

        葭月驟然轉身。

        唐向林倒在江南燕懷中,染紅了身下的雪。他的臉同雪一樣白,眼珠可是黑得灼人。

        “我總是這樣……沒用。”他說。

        江南燕使勁兒搖頭。

        “我本來也胸無大志,只想著逍遙快活過一輩子?!彼戳斯醋旖?,“什么權勢富貴快意恩仇……都不入我眼。清酒佳肴,美人環(huán)繞,天下樂事,無怪如此。只是,那天,我過離心橋……”

        他的目光仿佛停在了遙遠的地方,看見最美好的一角。

        “你醉了酒,就坐在橋上,回頭望見我,頤指氣使說:‘哎,我鞋子掉進水里,你幫我撈上來!我見你相貌驚人,起了壞心,說:‘我?guī)湍銚粕蟻恚阋趺磮蟠稹?/p>

        他重重喘了口氣,說不下去了。因為一口血從他嘴角涌了出來。

        江南燕道:“我見你色瞇瞇的目光,故意笑得孟浪說:‘要不我以身相許?你眉開眼笑:‘正有此意!我說:‘你且撈了鞋子,我告訴你一句話?!?/p>

        江南燕笑了笑:“你果真跳進水中,撈了鞋。我伸腳讓你幫我穿上,然后一腳把你踢下水去,我說……”

        “你說,等下輩子吧。”唐向林接道,“我不信……不信有女人逃得過我的掌心,我全副心思都是要你答應嫁我……以至于忘了世上還有別的女人……忘了除此外還有什么樂事……”

        他劇烈咳嗽起來,那把穿透他背心的刀顫動著。

        “葭月!葭月!你快救救他!”江南燕扭頭喊,聲音一如她此刻蒼白的臉龐。

        葭月一動不動站在那里,死死盯著臉色蠟白的男人。唐向林的目光不曾離開江南燕一刻,就算是開始渙散,也沒有余光看見她的存在。

        “若是我們平安歸去……”唐向林的聲音已經(jīng)低得幾乎聽不清,“我還要向你求親,你、會……答應嗎……”

        更多的血從他口中涌出。仿佛他要吐出全部的心血。

        江南燕用那唯一一只手堵住他的嘴,似乎如此那血就不會再涌出來。

        葭月聽見她低低的溫柔的聲音:“會。會的啊,你不要死,我答應嫁你了?!?/p>

        唐向林嘴角動了動,輕輕笑了:“好……”

        他目光終于移到葭月臉上,那目光說不清是不舍,是憐憫,還是別的什么。葭月眼前模糊,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就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的笑意永遠凍結。葭月眼前白茫茫一片,她知道,唐向林是陷入了永遠的美夢,夢中有春柳嬌鶯,有小橋流水,有鐘鼓音樂,有美人新娘。

        他不過是個自私而沒出息的男人,唯一的夢想是娶一個永遠不會嫁給自己的女人,為此甘愿含笑赴死。含笑赴死,也不會看旁人一眼。

        葭月抹了把洶涌的眼淚,痛意讓她嘴角勾起冷酷的笑,她撫摸著袖劍的鋒刃。鋒刃割破了她的手指,她也不覺得疼,沒有心里疼。

        江南燕會不會覺得疼呢?

        葭月一步步走近,江南燕忽而仰天,尖銳地長鳴了一聲,而后笑容詭異,指著葭月:“你開不開心啊?”

        葭月沒看見,是從哪里再飛來一個黑衣人,抓起地上的江南燕飛落在馬上。

        葭月一劍斬斷馬車上的轡繩,抓住馬尾縱身一躍,向那人背后刺去。那人矮身躲過,回身擋她的一腳。那力道沛然,葭月急速掉落下去,手中利劍劃破了馬的前腿。

        馬兒嘶鳴了一聲,人立而起。

        江南燕滾落在地,又一路向著山崖滾落下去。

        葭月大驚,眼底一片血紅,她狠狠一個回身刺向黑衣人。對方卻幾個起落,消失不見。

        燕云山的那邊,馬蹄聲聲,一隊人馬疾馳而來。為首的玄衣束發(fā),神色冷凝,一如地上踏碎的冰凌,是韓直親自帶著隊伍來接應。

        葭月怔怔望著江南燕滾落的山崖。

        冰雪延綿,一直伸向看不見的遠方,幾道淺淺的痕跡。

        不可以。

        她仰天長嘯,氣息穿過全身筋脈,聲震四野,雪花的腳步一凝,才又怯怯胡亂飄落。

        “不可以!”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生了三寸厚的鐵銹,喑啞不成調。然后她抱起唐向林的尸身,縱身躍了下去。

        時隔十年光陰,她又發(fā)出了聲音。

        第四折 碧梧棲

        春色來得格外早,雖才過完年,立春卻已幾日有余。那珠細弱的梨樹枝頭打滿了小小的花苞。

        “花都要開了?!陛缭铝⒃跁裕p輕的一聲嘆息。

        “他大赦了天下,又要大宴百官?!彼^續(xù)喃喃,“有沒有想起揚州曾經(jīng)流光溢彩的元夕之夜?你當然是不記得了,不記得好,揚州再也不是你的揚州……”

        她癡癡看著梨樹枝,良久,回首冷冷道:“我把他帶來見你。”

        京畿的元宵節(jié),是燈火的天地。

        街上攢動的人頭,喧鬧的人聲也淹沒不了花燈的光輝,更不必說重重樓宇的宮內夜宴了。絲竹管弦在燈火里,竟有幾分仙樂的味道。

        新帝登基五年,御駕親征三年,平邊境。又兩年,國泰民安。曜帝,是日,是月,是中州的日月光。

        日月光此刻坐在群臣中,因喝了酒,一向冷厲的臉柔和許多。他甚至和著歌女的曲,吹了片刻的橫笛。

        夜宴克制而祥和,熱鬧而冷靜。

        “他比五年前更好看了呢?!陛缭侣曇艨斩礋o波。

        宴散人去。昭王親自送了曜帝回寢殿門前,方才行禮離去。比起前朝的燈火輝煌,后宮的燈光昏暗許多。

        葭月立在樹上,看著曜帝立在空曠的殿前空地上,像是迷了路,良久,坐在殿前的臺階上。

        須臾,有一道裊娜的身影從殿內匆匆趕來。

        “陛下,怎么又坐在這里?”她伸手去攙扶曜帝,目光充滿疼惜。

        葭月微微側了頭,笑得涼薄。這是他的妻。

        入了寢殿,曜帝低聲道:“朕還有奏章未閱,今日皇后辛苦,早些安睡吧。”

        皇后頓了一下,目中閃過壓抑的悲哀,躬身道:“是?!?/p>

        于是那一對皇家夫妻背對而行。

        曜帝進了左邊的御書房,坐在案前,也不傳人伺候,或者宮人也早習慣了他一個人磨墨。

        葭月低低冷笑。

        原來有美人在塌。他身后不遠處,即是一張床,床幔低垂,隱約能看見里面躺著的玲瓏玉體。想必就是極得寵的玉妃——北胥的和親公主了。

        他磨好了墨,出了會兒神,目光悠遠。又低頭寫著什么,然后待字跡晾干,似乎仍沒有想到床上的美人。

        玉妃猛地掀開床幔,光著腳,裹著一層紗就下了床。

        “陛下今晚仍是秉燭批閱,顧不得春宵苦短吧?”滿滿的嘲諷。

        葭月一怔,哈,這是個潑辣的主兒,倒有幾分江南燕的風范。

        曜帝頭也沒抬,不答話,專心寫著他的字。

        玉妃沉不住氣了,上去就要搶他的筆。他蹙了眉,伸手一撥,半裸的美人踉蹌數(shù)步,跌倒在地。他淡淡吩咐:“來人,玉妃身子不適,送她回宮。”

        玉妃愣了愣,狂笑起來:“韓子橫,你這個瘋子!”

        寂靜的深夜,她尖利的聲音很是突兀。

        韓直起身,扶起幾近癲狂的美人,神色緩和下來,低低說了聲:“對不起?!笔种嘎湓谒箢i,玉妃頓時安靜下來,被宮人接走了。

        房頂上的葭月愣住了。

        韓直在那張雪白的錦帛上再添一行小字,才不急不躁放下筆。

        葭月不耐煩偷窺他的宮闈秘辛了,飄落下來。

        韓直聽見細微的風聲,抬頭看著她,并不太吃驚,目中的光卻是明亮幾分。

        葭月困惑地與他波瀾不驚的眼睛對視,道:“你為什么還不叫人?你不知道我是來殺你的?”

        韓直答非所問,也沒有驚異她能出口說話,近乎嘆息:“你終于來了。”

        “你早知道我會來?”葭月怔了怔。

        “人海茫茫,找一個人,總是不易。好在,你找我,就容易多了?!表n直的目光忽而亮如繁星,他逼近她,聲音低沉嘶啞,“她在哪里?”

        他再走近一步,仿佛怕她沒有聽清:“告訴我,她在哪里?”

        葭月后退一步,冷笑:“她死了!你不是親眼看見的?”

        “陛下!你不可以這樣做!”

        門忽然被推開,一個年輕男子沖進來,見了葭月,狠狠一愣。

        葭月同樣愣住,她盯著男子的眉眼,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林少康?”

        林少康也認出了她,警惕地擋在韓直面前。

        他長高許多,雖然依然清瘦,卻目光沉著,涵著朗朗乾坤的正氣:“你夜闖禁地,想干什么?”

        哪里還有那個發(fā)誓要殺她的少年的半分影子?

        “你為什么在這……”葭月一句話沒問完,心下忽然一片清明,側目看向韓直,“那天是你救走了他?”

        林少康傲然答:“是,我一直躲在他房間的屋梁上?!?/p>

        葭月深深蹙眉:“那么短的時間,那么湊巧你就找到他的房間……”

        她猛然想到什么,卻又搖頭。

        然而林少康卻道:“是江南燕,告訴我下樓左側第一間,有人能救我?!?/p>

        葭月茫然了片刻。

        仿佛有道天網(wǎng),網(wǎng)住了她,令她喘不過氣來。

        她兀自手指翻飛,自言自語:“不會的。她是個冷酷貪婪的商人,去照顧孤兒是演戲,參與政事是野心,變卦幫你是自私的愛……我了解她……”

        可是她目光從韓直身上移到林少康臉上,說不下去了。

        “來人!”林少康忽然冷著面孔,朝外叫,“護駕!”

        門外呼啦啦一陣腳步聲,沖進來一屋子的御前侍衛(wèi)。

        葭月詭異一笑:“韓直,你要是想知道她在哪里,就跟我走!”

        兵器出鞘的聲音中,葭月盯著擋住韓直的林少康:“讓開!”

        林少康已看出韓直的意圖,恐懼地搖著頭:“陛下,你不可以那么做!”

        然而韓直冷眸深深,一動不動,任葭月的劍抵到了脖頸。

        “陛下!”

        葭月挾持著韓直離去的時候,林少康幾乎是絕望地叫了一聲。葭月冷笑,到底是裝作少年老成,這樣就沉不住氣了,認定韓直一定會死在自己劍下么?比起他的主子,可差太遠了。

        是的,他的主子即便是萬金之軀了,仍然敢獨身跟她而去。

        京畿離揚州數(shù)百里,韓直始終安安靜靜,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揚州的西郊,參天梧桐樹旁,兩間茅草屋。韓直這才微微蹙了眉。

        茅草屋前,梨花已吐蕊。葭月推開籬笆門,西斜的光線里,照到一個蜷縮的人身上。

        那人衣衫襤褸,骯臟不堪,頭發(fā)散亂,一條空蕩蕩的袖子,一雙渾濁迷亂的眼睛,消瘦得不成人形,渾身散發(fā)著腐臭的味道。

        韓直靜靜地,深深盯著她,不發(fā)一言,目光卻像深夜里的漩渦。

        那人望著他的臉,一時凝住目光不動了,直到他靠近,伸手到她面前,她才忽而一陣瑟縮,想要躲開。

        然而他出手很快,抓住了她僅存的那只獨臂。

        她劇烈掙扎著,懼怕地顫抖起來。

        他的手如鐵鉗,似磐石,把她慢慢一分分拉得近了。深深定定望著她越來越蒼白的臉,漆黑深邃的眸子里洶涌著不知名的情緒。

        “江南燕,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他聲音又冷又輕,脫去長衫披在她身上。

        “這么說,你是找過她的。”葭月得意笑起來,“五年來,我?guī)弑槿f水千山,讓她吃過各種東西。她大多是聽話的,也有不聽話的時候,可是最后總是不敢不聽。這些天,我實在想不起還能怎么折磨她。讓你看到她這副樣子,是我想到的最后的法子。畢竟,她若是不瘋,讓你看到她這個樣子,也會真的瘋?!?/p>

        韓直睜開眼,目中洶涌著驚濤駭浪,又似波平浪靜。

        “你現(xiàn)在這樣是同情還是愧疚?”葭月迎著他的目光,“你又不喜歡她。說到底,她不過是你利用的一個女人。讓我猜猜,在紅袖招,在畦田山莊,你都是在跟蹤她,在她逃亡的路上,你成了她的英雄,終于讓立志殺你的她,拼死護你。精明一世的江南燕,到底也逃不過愛情的魔障,終于糊涂一時。說起來,她是太自負了,從來不懷疑自己的眼睛。她從來都沒有懷疑過我,為何不離她左右……”

        “那時我告訴她,”韓直忽然道,“你的目光是殺人的目光?!?/p>

        葭月深深蹙了眉,心狂跳起來,隱隱猜到了什么。

        “她說,她早知道。你渾身是血地闖進她房里,拿一雙無辜清澈的眼睛看著她的時候,她就知道,洛囡囡終于來找她報仇了。”

        葭月一顫,望著被韓直死死拉住的江南燕:“不可能!”

        “她只是不想死,所以只有裝不知道?!表n直向她走近一步,“她早看出你的恨深入骨髓,不會輕易讓她死。所以不道破,她就是安全的?!?/p>

        葭月面容扭曲了一下:“不錯,我怎么能輕易殺死她?她死了,我怎么辦?但若她早知道我是誰,怎么會留我在身邊,還把連心碧都給我?這些不過是你的臆想罷了!”

        “正是因為知道你是誰,她才會那么做?!表n直深潭似的目光里終于有了一絲波動,“她不過是太心軟,她的心里裝著很多很多人,一個被仇恨遮蔽雙眼的人怎么看得懂?”

        葭月本不用理他的胡言亂語,可是她開始焦躁。忽然叫道:“這個人,你為了他害死了唐向林一家,害得自己成了殘廢,成了瘋子??墒撬煤米鲋幕实?,左擁右抱,盡享后宮。江南燕,你睜眼看看他吧!”

        江南燕瑟縮了一下,蠟黃的臉變得慘白。

        “你瘋了就能逃避一切,憑什么?”葭月目光如刀,“你以為你安排好了江天福的去處,親自送他到了安全的地方,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瘋的那天,江天福被韓允剝了皮?”

        “夠了?!表n直出手如電,直取葭月要害。

        葭月一偏身躲過。

        “那天你替他擋了連心碧,生死一線?;杷臅r候,你有片刻的清醒,我聽見他問你,想要什么。我沒聽見你有沒有回答??墒俏抑?,你想要什么?!?/p>

        葭月輕輕笑了:“你想要他!可是他是怎么答的呢?”她聲音驀地提高,“對不起!我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對不起!”

        江南燕似乎聽得癡了,或者嚇懵了,不再掙脫,眼睛直直地望著地上落下的一瓣梨花。

        “現(xiàn)在我把他帶來了。我替你殺了這個負心人,好不好?”葭月聲音溫柔起來,“江南燕,你醒了,我們做個了結吧。這么多年……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了。我累了……”她的聲音幾不可聞,“累了?!?/p>

        披頭散發(fā)的江南燕緩緩抬起頭,她的臉上晶瑩一片,混亂渙散的目光凝聚在葭月的臉上。她神色溫柔,一如葭月渾身是血闖進她房間,問她能否收留她。

        江南燕說:“好?!?/p>

        韓直壓抑如死水的目光終于決堤,傾瀉在她臉上,把她握得更緊。

        江南燕卻只看著葭月,苦笑:“我是個輸不起的人。在確定我沒有選錯以前,我還不想死。所以,我只有瘋。我想看他平天下,想看那個被平了的天下是什么樣子,我還想見他一面?!苯涎嗟男τ虞p飄。

        “那樣,我才有勇氣去見向林,見我爹,見許多許多的人。告訴他們,我沒有做錯,我的選擇是對的,我裝瘋賣傻是值得的?!?/p>

        江南燕不笑了:“葭月,現(xiàn)在你可以動手了?!?/p>

        葭月卻一時聽不懂也看不懂她,茫然看著她半晌。江南燕沒有瘋,她心里是喜悅的,是踏實的。

        終于,葭月點點頭。袖劍冷光一閃,她出招了。意料中的,江南燕沒有躲。同樣意料中,韓直擋下了那一招。

        韓直的招數(shù)幾乎是沒有變化的,可是她不能取勝。于是她從懷中取出了那枚碧玉簪,連心碧。它的作用,本是為了殺他。

        韓直瞳孔一陣緊縮,扶搖直上的剎那,只見一道黑色的影子如閃電撲向葭月。

        葭月堪堪躲過,驚異地看著那個渾身漆黑,只有一張臉蒼白如雪的中年男人,叫:“師父?”

        男人伸出消瘦的手,聲音文弱低?。骸拜缭拢o我。”

        葭月愣了愣,反應過來他要的是手中的連心碧:“師父,我要殺了這個人。”

        “你騙了我?!蹦腥寺曇羝桨迳?,“你說自流觴閣一戰(zhàn),連心碧就不見了蹤影。害得我到處找。唐向林身上沒有,江南燕身上也沒有。我想,只有是韓直得了去?!?/p>

        葭月微微側頭:“所以你又去了皇宮,仍然一無所獲,就慫恿我去綁了韓直來?”

        “不錯,只是萬萬沒想到,是你私藏了連心碧?!?/p>

        “師父,你要它做什么?天下有誰,是夜引殺不了的人?”

        “原來是夜年?!苯涎嗪鋈坏?,“當年唐禮青準備帶著唐夫人私奔之前,知道你這個師兄心狠手辣,得不到就要毀去,決不會繞過他們。因此閉門三年,研制了連心碧防你,也是給唐夫人最安心堅貞的定情信物。

        “你創(chuàng)立了夜引,認為足夠夷平畦田山莊。于是派了十二月殺手中五個最強的高手前去,可惜,因為連心碧在,只殺死了唐家大公子和二公子,同時也損兵折將十人。那之后,連心碧就成了你的心病,你發(fā)誓要得到它,然后毀了畦田山莊。”

        葭月眼睛緩緩睜大:“畦田山莊二百多號人,是你殺的?”

        “多虧你告訴我,連心碧已經(jīng)被唐三偷出山莊?!币鼓赀肿煲恍?,又忽然暴戾尖叫,“沒想到那個賤人寧愿與唐禮青同死也不肯跟我走!”

        “夜年,你違背韓允的意思,得了金銀卻依依不饒,還是為了連心碧?!苯涎嗟穆曇艉茌p。

        葭月卻后退一步:“還是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們行蹤的?”

        “你這是什么表情?”夜年皺眉,“自從跟在江南燕身邊報仇,你腦子就越來越不靈光了。你忘了,你身上有夜引的獨門藥粉,去哪里我追蹤不到呢?”

        葭月渾身一軟,踉蹌了幾步,眼前一片白茫茫。她張了張口,先是無聲,然后終于嘶叫了一聲。

        原來是她,親手送唐向林到絕命路上。

        “別聒噪了,我?guī)湍銡⒘诉@個女人,你花了八年,都沒能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枉為十二月殺手!”夜年不耐煩,一個轉身,揮刀向江南燕削去。

        韓直的寒鐵寶劍,與他的夜引刀相接,撞出星點的火光。夜年的招數(shù)實在詭異,身形變幻莫測,虛晃了一招,刀意削向江南燕的額頭。然而那刀意只畫出半筆,就戛然而逝。

        夜年震驚地看著閃到面前的葭月:“你在干什么?”

        她神色木然:“你不該殺他,他是無辜的……”

        “誰?唐三?原來你愛上了那個傻瓜?!币鼓昀湫?,“你抱著他的尸首跳崖的時候我就猜到了。沒用的東西,讓開!”

        夜年的那一招讓江湖人聞風喪膽的“開天辟地”力若千鈞,將葭月和江南燕全籠罩在刀風中。葭月雖沒有練成那一招,卻是可以脫身的,然而身后的江南燕勢必會成為肉泥。她并沒有多想為什么,也沒有想韓直一定能救走江南燕,就扣動了連心碧。

        夜年只覺得光芒忽然璀璨,星點滑落,身上有某種絲絲的涼意。

        他僵硬著身子,不可思議:“為什么?”

        葭月緊緊握住連心碧,靠在那棵大樹上,刀仿佛把她劃為了兩半,她張了張口,像是被扼住了喉嚨:“她、是、他護著的人……除了我……誰也不能動……”

        “早知道,當初就該殺了你,不該從這里帶你回去……”夜年目眥欲裂,死死瞪著她。而后神色變得恍惚,扭曲,狂笑,舞蹈,遠去了。

        葭月再也站不住,跌倒在地上。

        她望著頭頂冠蓋如云的大樹,夕陽的光從枝葉間灑下金光。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從前,她問阿娘:“這是什么樹啊?”

        “是梧桐樹,傳說可以引來鳳凰呢,我們村是有福之地??!”

        后來也是在這棵樹下,爹娘被一次次刺穿了身子,血濺滿了樹干。她大聲嘶叫了幾聲,從此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葭月向著不遠處的墓碑,爬了過去。

        江南燕奔過去,想要扶她。她推開江南燕,跪伏在墓碑前,眼淚無聲流下。

        那一刻,她忽然醒悟,什么要編織比死更痛苦的連環(huán)扣,什么一定要江南燕死在自己手中。統(tǒng)統(tǒng)不過是借口。

        她只是,下不去手罷了。

        下不去手殺一個溫柔叫她“妹妹”的人,下不去手殺一個醉了忍淚說“都是命運”的人,下不去手殺一個將柔軟的手撫在她額頭的人,下不去手殺一個把最重要的東西托付給她的人,下不去手,殺一個為爹娘樹墓碑的人……

        “爹,娘,囡囡是不是很沒用……”

        “你姓洛?”韓直像是極為吃驚。

        葭月艱難側頭看向他,他的臉蒼白,目光比光更燒灼。

        “那時我被追殺至此,遇見一對夫婦,他們將我藏在地窖,至死沒有供出我?!表n直說得艱難,“火燒了整個村莊,我找不到哪具是洛大叔、洛大娘的尸身,也找不到那個出去賣菱角的洛囡囡……只在后來砌了這個墓,每年除夕之夜來敬一杯酒。”

        葭月呆了呆:“不……是她!”

        她看向江南燕:“我親眼看見,是她領著人,那些人每殺一個人,都要問她的意思……”

        不,她只看見江南燕雪白的 臉,站在樹下,殺人的從來不是她。也許她只是來買菱角,遇見那一場殺戮罷了。而她那樣用血發(fā)誓,江南燕也只是慘白了臉看著。

        夜年死去前那句話忽而清醒響在耳邊。

        難怪他在那里,難怪那些人沒有殺自己。當年主導那場殺戮的,是他。

        “你為什么從來不說?”葭月劇烈咳嗽起來。

        “是我害死的他們……”江南燕目光穿到遙遠的地方,“我跟阿娘去你家取菱角,看見了他們把一個少年藏進地窖。回去的路上,我告訴了我娘,我看見有個少年。被他們聽見,逼我說出他的下落。我不想說,他們就一個個殺光了所有的人。最后只剩下我和阿娘,被關在籠子中。后來阿娘也餓死了,我喝了她的血,活了下來……”

        “有些人,活著,其實就是個錯誤啊……”

        韓直狠狠一震,原來那時她不是在說他,而是在說自己。一切罪惡的起點,卻都是他。

        “對不起……”葭月盡力睜眼看著她消瘦枯黃的臉,輕輕吐出三個字。那三個字,仿佛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一切罪惡的源頭,都是我?!陛缭履恐新冻銎砬笾?,聲音低不可聞,“對不起……”

        葭月神色忽然平靜下來,輕輕道:“姐姐,你能再為我梳頭嗎?我頭發(fā)是不是亂了?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頭發(fā)亂的樣子……即使是去請罪……”

        江南燕枯瘦的手微微顫抖,微笑:“好?!?/p>

        江南燕的動作很輕柔。

        葭月恍惚想起,那時她剛接了任務殺完人,受了傷。殺人的感覺很絕望。她跳進了江南燕的房間,她覺得報仇能拯救瀕臨無法喘息的自己。她是要等著她認出來,露出恐懼神色,躲開的時候下手的??墒墙涎嗍菄樍艘惶?,不過是為她的傷,也沒有認出她。

        江南燕給她洗去臉上的污漬和血污,然后細細為她梳頭,溫柔道:“一個女人,頭可斷,頭發(fā)怎么能亂呢?”

        似乎就是那一刻,她決定,不能那么輕易讓江南燕毫無愧疚毫無痛苦地死。所以,她沒有下手。

        一等,竟再也沒有等到合適的時候。

        “好了?!苯涎鄬⑺鑱y的頭發(fā)梳理整齊,用那支連心碧挽住,輕輕地笑,眼淚卻滾落下來。

        “謝謝姐姐……”葭月覺得眼皮很重。

        依稀記得,那時江南燕幫她梳完發(fā),拿一面銅鏡讓她看,她從鏡子里看著江南燕嫵媚的笑臉,手指比畫的也是這句:“謝謝姐姐?!?/p>

        她記得,是初夏,清晨的陽光透過窗外的薔薇,一點點溫柔擠進來,是浸染了花香的。江南燕看懂了她的手勢,笑了,眼角彎起,之后嘴角才上揚,其余都與光融為一體,那么不真實。

        “師父說……”葭月終于撐不住沉重的眼皮,閉了眼輕輕喃,“這世間……栽遍罪惡之花……可是我……所看見的,都是愛啊……”

        葭月眼前漸漸被光占滿,永遠定格在那個夏日清晨,浸染著薔薇花香的日光中。

        江南燕抱著葭月很久,久到眼淚早已干。

        韓直在一旁,也不催促她。

        月亮早已西斜,樹葉沙沙地在樹上搖動著。

        “這次你比我先到,還帶著連心碧,他一定認得你?!苯涎嗨砷_手,再次為葭月整理新穿的衣衫,推開木筏,再也沒有回頭。因為她栽倒在岸邊。

        再醒來,是個陌生的僻靜的地方。她聞見糯香的竹筒飯,鮮肥的清蒸鱸魚。

        “餓了吧?”韓直把魚從鍋中端出來,蒸汽升騰后的臉,看不清神情,聲音仍舊是淡淡的冷。

        江南燕目光落在身上干凈的衣服上,又摸了摸干凈的臉。完全是從里到外被洗得干干凈凈。

        她不去想是誰所為,默然起身,接過碗筷,大快朵頤。填滿一嘴,再次夾菜的時候,被韓直按住手,等她伸長脖子咽了下去,他才放開她。為她倒了杯酒,她毫不客氣,端起飲了一大口,意外地咳了幾聲。

        她吃得熱了,才覺得披散在腦后的頭發(fā)粘在頸間,到處找頭繩綁發(fā),一只手分外艱難。

        韓直無聲來到身后,伸手握住她的發(fā)。她下意識猛地一躲,頭皮扯得一痛。他并沒有松開的意思,也不看她的怒目,徑自為她束好了發(fā),也不見得更好看。

        午后,江南燕躺在草地上曬太陽,韓直也靜坐一旁。她只當視而不見,他比她更鎮(zhèn)定自若。

        如此過了幾日,江南燕感覺體力上漲,于是告別:“多謝連日照顧?!?/p>

        韓直點點頭,依然看不出情緒:“不客氣?!?/p>

        “若是記得不錯,當初你借了我很多銀子?!苯涎嗖豢煊谒耐髫摿x。

        “不錯?!焙迷陧n直并不抵賴,“然而我被綁來的時候,并沒有來得及帶銀子?!彼f著,從腰扣上拽下一只玉環(huán),“這是我身上最后一件值錢的了,變賣了想必夠吃半月?!?/p>

        江南燕不客氣地拿著:“欠債總要還的。不如你給我打個欠條吧,當年我傾盡家產(chǎn),如今也不讓你盡數(shù)歸還了。一萬兩黃金,想必夠我余生逍遙了。”

        她指著筆墨,催促他:“你快寫,我等著趕路?!?/p>

        韓直沉默片刻,依她寫好欠條。

        江南燕收好了,出門。走了幾步,回頭看到他沉默跟來。她轉過一條小道,他仍然不遠不近跟在身后。

        江南燕回身,不走了:“看起來不是順路,你想干什么?”

        韓直不答。

        “我身上還有你感興趣,想要的東西?”江南燕靜靜問。

        韓直仍舊不答,拿那雙不辨悲喜的眼睛看著她。她就明白,答案是肯定的??墒撬氩怀鰜怼?/p>

        想不出就不為難去想。江南燕不再理他,雇了輛馬車,竟至去了揚州,秦淮河岸上,花船林立,美人如云。

        她找了家熱鬧的,大搖大擺進去,把那枚玉環(huán)往老鴇懷里一擲,道:“聽說新來了個玉面郎君,甚是知趣,叫來伺候!”

        眼睛的余光中,韓直僵立在門口。

        江南燕勾唇一笑,大刀闊馬地坐下,很快有個身材清瘦面如冠玉的少年進來,依偎在她身旁,溫柔叫:“姐姐……”

        她嫵媚笑了,用手一勾他的下巴,道:“好俊俏的郎君!”

        久經(jīng)風月的少年面對她,竟有一絲的緊張和羞赧之意。她膚色蒼白了些,還殘了一條臂膀,可是那飛揚的眉,和三分凌厲英氣的眼睛,讓人不敢逼視。

        少年不自覺把手撫上她的手背,靠得更近,正要說話,忽覺眼前一冷,手指被飛來的一片樹葉剮得鉆心的疼。他驚懼后退,四顧下,只見有個玄衣男子,面無表情靜靜立在窗下,漫不經(jīng)心地玩著幾片樹葉。他雖沒有看過來,卻讓人心驚肉跳。

        少年望望他,又望望江南燕,頗為為難地,正襟危坐,低頭不敢多言多動了。

        江南燕嘆了口氣,起身,牽著少年的手:“走,找個清凈地說話……”

        然而,她的手很快一空。有一把劍貼在少年被牽的那只手腕上,少年花容失色。

        “要手指還是手掌?”韓直開口了,漆黑的眼睛落在他臉上。

        少年落荒而逃。

        回去的路上,江南燕盯著韓直:“你到底想干什么?”

        “沒什么,他碰了不該碰的,自當承受后果。”

        江南燕氣得說不出話。

        雜亂的腳步聲就是那時四面包抄過來,數(shù)十個黑衣蒙面人逼近了,拔刀相向。

        江南燕愣住了。一枚玉環(huán),沒把他逼走,沒把朝廷的人引來,倒是引來了殺手。

        夢魘一般的過往重新襲來,韓直一手拉住她,始終把她護在身后。那把寒鐵寶劍鋒利無比,然而終究抵不過人多勢眾,況且那是一群死士。

        江南燕著急起來:“你別管我了!”

        那顯然是知道了他是韓直,一定是韓允一部的余孽。

        韓直當然看出來了,卻道:“不可能。”

        江南燕被轉得很暈,沒有看清是從哪里撒過來的飛鏢,他一擋,用劍挑開一道簾幕,仍然有一只沒入他的胸口。

        她大驚,眼前一黑,軟倒在地。

        江南燕再醒來,是在一間干凈的小屋。

        旁邊點著一盞小燈。

        她記起之前的一幕,翻身下床,奔到門口,顫抖著手要打開門,卻聽見了韓直的聲音。

        “你們走吧。”

        她沒有了力氣,軟軟靠在門上。

        他沒事。

        透過門縫,她看見,院中齊刷刷跪著一地的黑衣束發(fā)的少年,當前的是一個面色沉痛的青衣年輕男子。

        “陛下,”年輕男子行了禮,板著臉道,“昭王殿下快瞞不住陛下遠走的消息了,眼下中州方平定安穩(wěn),容不得再動蕩,特命臣等恭迎陛下回宮!”

        江南燕看著他的臉,認出是那個紅袖招上賣菱角的少年。

        “少康!”韓直黑了臉。

        林少康卻不怕,梗著脖子道:“陛下是為了江南燕嗎?若是真憐惜她,放不下她,把她帶回宮就是!南燕姐雖則性子烈,可深明大義,未見得容不下陛下那虛設的幾個嬪妃……”

        “閉嘴!”韓直冷冷打斷他,“你不懂。我意已決?!?/p>

        林少康倔強地:“陛下不回宮,我們就不走!”

        韓直唰地拔出劍指在他咽喉,他也無畏無懼。

        韓直嘆口氣,輕聲說了幾句話,林少康聽了,半晌無言。末了,重重叩了三個頭,道:“公子,保重!”

        夜深人靜。

        林少康一步一回首地離開了,韓直站在院中看了會兒星空,才輕輕推開門。

        江南燕坐在桌子前,靜靜望著他。

        “我改變主意了。”她說,“五年前,我是想要與你雙宿雙飛,可是現(xiàn)在我只想一個人逍遙自在,你太自作多情了吧?”

        韓直默默從懷里取出一物,放在桌上。是一枚飛燕形狀的沉木牌,那是她親自雕刻的飛燕令。

        江南燕一愣。

        “你說過,出此令,凡所求,都求有所得。”韓直笑了,燈光頓時暗下去。

        “那時你有過暫時的清醒,我問你,何所求。你說,求得一人心,相伴余生。我的回答是,對不起。對不起,你得給我時間。我身上背了一座大山,我得穩(wěn)穩(wěn)放下,才能背得起你。我的前半生屬于中州,屬于天下。我盡可能,把前半生終結得快一點,再快一點?,F(xiàn)在,我放下了。江南燕,我所求,也不過是余生相伴?!?/p>

        他聲音平靜,似乎在說著再平常不過的小事。他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柔和,沉靜,不容置疑。

        江南燕的眼前模糊了。

        剛剛,他說:“你們還想要我怎樣?我已經(jīng)做了所有該做的。我此生所負,不過一人?!?h3>后記

        曜帝,名直,字子橫,太子晉王之子。直少敏,七歲能賦,十歲作《國策》,鳴于京畿,賢名傳天下。先帝甚喜之,事務多求其意。直少時,白衣怒馬,貌美風華,行道處,群情相呼。直十三歲,為奸佞所騙,因一盒桂花糕殺父弒母,先帝聞之,吐血而崩,倉王乃取帝位。直逃于鄉(xiāng)野,屢此險為追兵所殺,終為武當所救,過十年乃復取帝位,號曰“曜”。時內憂外患,國事動蕩,帝御駕親征,平西唐,定北胥,改制減稅,五年而國泰安康。

        帝嘗娶二妃,然未育子嗣。人皆曰:帝不沾女色,患有疾。曜帝五年春,值元夕佳節(jié),大宴臣吏,遇刺身亡,留書傳位昭王。國人甚念之,二年秋,或桐水見二人,男子拿一小舟,身側有獨臂紅衣女,貌美聲亮,立船頭而歌。歌曰:

        “追。與共天涯雁南飛。憑誰問,細雨不須歸?!?/p>

        乃一曲《蒼梧謠》也。此話傳于京畿,太史令林少康聞之,悵然淚下。乃密語曰,此曲是為曜帝元夕遇刺前所作。因國人以為曜帝未死,游于江湖者也。

        林少康《中州志·曜帝外一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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