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魁
蘿卜白菜的園子家,袖筒里筒了個菜瓜;有人時我倆悄悄下,沒人時拿出來放下。
這首“花兒”簡直就是影視劇中一個場景,把園子家偷拿菜園的菜瓜送人的場景和心理活動刻畫得十分到位。從后兩句“有人了我倆悄悄下,沒人了拿出來放下”判斷,用袖筒筒出菜瓜的人,一定是菜園業(yè)主雇用的幫手,否則沒必要在乎身邊是否有人,是否需要悄悄地進行送人菜瓜的事情。對一個被業(yè)主雇來幫工的人,用袖筒筒個菜瓜出園子,送給自己的親友或相好,是不地道的偷竊行為。因擔心這種行為露餡被業(yè)主知道,只能等沒人時拿出來放下。
對沒有往昔經(jīng)歷的人,一定會認為這首“花兒”有小題大作之嫌。不就是一個菜瓜嗎?而且是用袖筒筒得下的菜瓜,想必是個還沒長憋的尕菜瓜,甚至就是抖秧抖下的蔫瓜。正是由于這樣,這首“花兒”所表達的送給和贈予,就有了令人揣測的神秘感,使這“花兒”有了傳神之美感。
對筆者而言,除了欣賞這首“花兒”所體現(xiàn)的生活真實外,舉一反三地聯(lián)想起許許多多與蔬菜有關的往事。感覺有必要把圍繞蔬菜這個關鍵詞發(fā)生過的種種社會現(xiàn)象梳理出來,讓讀者從中品味出社會的發(fā)達進步。
清末至整個民國時期,西寧的蔬菜供給,一直處于落后的生產(chǎn)、營銷方式。所謂菜園子家,指的是城內(nèi)水井巷一帶,大小教場以西地帶,以及城墻根的那些零星散布的私家菜園。城外也不過是環(huán)城帶上那些專營蔬菜生產(chǎn)的農(nóng)民。當時城內(nèi)居民人數(shù)不多,生活水平低下,蔬菜的消費需求不高,供需矛盾并不明顯。城內(nèi)園子家培育產(chǎn)出的蔬菜,無非是白菜、蘿卜、韭菜蒜苗、芹菜萵筍、辣子茄子等粗細菜品。城外菜農(nóng)則主要培植一年一季的冬令蔬菜如洋芋、牛腿邦、紅蘿卜、大頭菜、菠菜、雞腿蔥之類,主供居民腌制儲藏過冬菜。
《青海百科全書》記載,1949年青海解放前夕,青海的蔬菜種植面積為0.1萬公頃,主要有蘿卜、白菜、蔥蒜等。年產(chǎn)量為1681萬千克。人年均僅11千克。1950年后,蔬菜生產(chǎn)發(fā)展很快,栽培地區(qū)由東部農(nóng)業(yè)區(qū)的黃河、湟水沿岸,逐漸擴大到全省東部各地,亦可生產(chǎn)西紅柿、黃瓜、辣椒、茄子等喜溫蔬菜。新品種的選育推廣,提高了蔬菜產(chǎn)品質(zhì)量。據(jù)調(diào)查,全省蔬菜種類有38個,135個品種。1994年種植面積為1.10萬公頃,總產(chǎn)量34萬噸……
這些統(tǒng)計數(shù)字,從宏觀上反映了青海蔬菜生產(chǎn)整體上的粗略面貌。如果從微觀和西寧市這個局部上詳細言說,蔬菜生產(chǎn)的發(fā)達與社會的演變及人們生活水平的波浪起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容筆者慢慢道來。
大約是上世紀50年代,筆者居家院落中北房的李姓主人,當時在東關的過載行,即后來的批發(fā)市場從業(yè),給院內(nèi)鄰舍一家送了兩三個西紅柿,說是從內(nèi)地上來的新的菜品,可以當作水果吃。筆者母親、奶奶嘗試著吃了幾口,說是有說不來的怪味道,像吞咽抹布水,吃不慣。少年筆者也咬一口嘗嘗,這種水紅色像柿子又像蘋果的東西,在嘴里很不是滋味,吐了不忍心,強咽下去。心想今后再不吃這種有污水味的東西。事實是后來與玩伴們上街撒野,有淘氣伙伴從賣菜攤上偷兩個西紅柿,讓大伙分享。出于給玩伴裝樣子,硬著頭皮咬了兩嘴,不承想竟然嘗到了一種特別的既甜卻酸格外適口的好味道來,有了再吃幾個的念想。懂事后反思,奶奶、母親頭次吃這洋玩藝兒,不適應那特殊的怪味兒,又難以說清,只能用抹布水代替。不諳世事的筆者,受了母親先入為主的引導,也錯把仙果當成了土豆。
記得那時候與筆者玩耍的兒童們,把蔬菜當作水果吃的還有黃瓜、胡蘿卜(剛剛成型的嫩小胡蘿卜)。我們先視為玩具,把黃瓜一折兩半,掏吃掉中心有嫩籽的瓜心,往里塞填上炒面、饃饃渣之類的主食,再一大口一大口咬嚼,既當主食又當蔬菜還兼作水果,比眼下的漢堡包還要美味。
把新拔出土的大姆指粗細的胡蘿卜,放在磚石或木凳上輕輕旋轉(zhuǎn)著拍打,目的是讓其內(nèi)筋與表皮分離開來,而后在胡蘿卜頭一兩公分的位置,橫切出溝槽,把帶著蘿卜英子的黃色內(nèi)筋與紅顏色的身子分離開來,狀如從劍鞘中抽出寶劍。而后往“鞘”里放上白黑糖或青鹽,然后把“寶劍”插進去,再抽出來,舔吮“寶劍”醮出來的糖甜和鹽咸,如此反復。
少年不知愁滋味。可大人們的愁是多種多樣的。比如小日子原本有滋有味,某一天卻由于缺少了一味,該愁還是不該愁?像筆者家里,從爺爺起,但凡吃晚飯,無論面片拉條還是破布衫,至少得定上兩個水菜碟子。胡蘿卜絲、萵筍絲、水蘿卜是直截切成細絲和牙塊,只用青鹽末調(diào)味,裝碟熗油便可上桌佐飯。如果是菠菜、羊角蔥、韭菜、芹菜、得先氽一下,撈出來切成寸段,灑上鹽末熗油。日常上桌佐餐的小菜碟無非這幾樣,不求多只求精細。如果一次湊上四碟,有胡蘿卜絲、萵筍絲、菠菜、羊角蔥,單從顏色看,赤、碧、綠、白、多誘人呀!佐餐是次要,滿足心理精神需求才是主旨。這是講究生活品味和質(zhì)量養(yǎng)成的飲食習慣,其意義大于實用。
筆者自小被這種習慣耳濡目染,如果某天的晚飯沒有小菜碟配飯,便感覺少了一種生存況味。筆者續(xù)妻的家境與筆者家境在同一水準,也有同樣的講究。據(jù)她說,下放農(nóng)村后環(huán)境有了改變,條件多了限制,可吃晚飯用小菜碟的習慣還堅持著。哪怕小碟里盛的只是一塊豆腐乳或榨菜絲和醬黃瓜片,還曾被村民們視為城里人的窮講究而說三道四。
這也怪不得農(nóng)村人們眼小和少見多怪,而是農(nóng)村的整體生存環(huán)境培養(yǎng)了他們的這種生存見解。包括筆者的先后嫁給農(nóng)村的三姨和大姐家里,生活總是粗放性的。盡管家家有一片種菜的地方,隨時可有水靈新鮮的白菜蘿卜芹菜蒜苗之類的蔬菜下飯,卻絕少有工夫和心情像城里人那樣講究菜碟子,除非來了城里親戚。
而城里人,總是有閑心把下飯菜盡可能地與主食搭配得更顯合宜。比如買來雞毛小白菜,便要做一頓熟面巴絡,讓下進鍋里的小白菜味道達到極致。如果買來了天鵝蛋兒(白色水蘿卜兒),便用搟面片來配襯天鵝蛋兒的白嫩。如果下進面片鍋里的是韭菜,那就得配雞蛋了。再比如偶爾得到些野沙蔥,必定炒成蔥花,熗在寸寸或旋面葉的鍋里,充分利用它的天然味道……如此等等,都在有意無意地為青海的飲食文化增添著色香味。
應該說,這是青海人家普遍的蔬菜消費方式。除了年頭節(jié)下,幾乎都沒有炒菜吃的條件。年頭節(jié)下婚喪嫁娶和親友往來,端上桌的有大紅辣子炒豬肉、羊肉炒茄子、韭菜炒雞蛋,再配上素炒黃芽白菜,很是豐盛體面了。
礙于青海的自然條件,尤其是天寒地凍的冬季,青海人的飯桌上就只能讓腌酸菜充當主角。酸菜的持久存在和衍變,最能體現(xiàn)青海人飯桌上的特色變化。而這特色變化與社會的進步息息相關。
筆者上小學期間留下深刻映象的,是每年的腌冬菜。為什么對此事記得深刻?是洗菜燙菜用水多,去井上叫水夫送水,必定由筆者承擔。往往不能及時叫來水夫受父母抱怨。而水夫又十分反感孩兒們受大人指使,三番五次到井上催叫。于是把這供求之間不愉快磨擦劃進了心壁,如同水夫用粉筆劃上墻的結(jié)算記號。
水叫來了,拉風匣燒水,幫母親拿取控菜水的蒸籠,也少不得要指派兒女搭手。把大朵的牛腿棒燙軟,撈入放在板凳上的籠屜控盡水分,再一朵一朵地撒上青鹽、碎辣椒、花椒混和的調(diào)料,一層一層壓進大缸,最后壓上石頭,用布單子苫好,只等腌熟的日子到來。除了牛腿棒,還要搭配著放些胡蘿卜入缸,有些人家還放些苴蓮什么的。
除此,母親要儲備的冬菜還有菠菜、雞腿紅蔥。蔥頭部分圓泛如雞的大腿,蔥皮紫紅色,故如此稱呼。辦法也簡單,把扎成一把一把的老菠菜根部著地,葉子朝上排放在南墻根下,便不去管它,任由冰雪覆蓋。西寧人家把這叫凍菠菜。需要時抖去冰渣,洗凈塵土,無論下飯還是做菜碟,菜色依舊,還添了些許甜味,好吃極了。蔥也如此辦理。俗話說,凍不死的蔥曬不死的蒜。
應該著重說說在青海人飯桌上與酸菜并駕齊驅(qū)的另一個功勛主菜:洋芋。由于洋芋太招人喜愛,喜愛的范圍波及全世界,所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任誰都能說出個一二三四來。筆者省些氣力繼續(xù)說別的蔬菜。
一.在父母親下放農(nóng)村前,西紅柿從來沒有上過筆者家飯桌。
二.在父母親去世后的前十年內(nèi),筆者先隨沒成家的二姐,在縣政府食堂吃飯,后在服役的部隊大灶吃飯。幾乎沒有在意過地方食堂與部隊大灶,是怎樣把各種蔬菜變著花樣兒輸送進筆者嘴里的。
三.筆者再次親近蔬菜,已是復員后的1968年。筆者被縣農(nóng)貿(mào)公司安排在蔬菜門市部當營業(yè)員。蔥韭椒蒜、蘿卜白菜,成了筆者最親近伙伴。還有針對性地與大史家種菜的農(nóng)民協(xié)議過購銷事宜。這期間值得自豪的,是顧客買一斤蔥,筆者一把抓進秤盤的,準定十六兩(當時還用十六兩一斤的提桿秤),熟練程度不亞于北京王府井百貨商店賣糖的營業(yè)員張德貴。
上世紀整個70年代,尤其80年代,由于城市人口猛增,冬季儲備過冬的蔬菜需求出現(xiàn)供不應求的局面。專營蔬菜種植的北園社、南園社、南川的沈家寨一帶、西川的楊家寨一帶、小橋毛勝寺一帶、東川十里鋪羅家灣一帶,趕在霜降節(jié)氣前,定時定點把收獲的牛腿棒、大頭菜、胡蘿卜、芹菜蒜苗送到有購銷合同的蔬菜門市部。蔬菜門市部視其為階段性的首要工作,安排力量及時快捷地做好購銷環(huán)節(jié)的運轉(zhuǎn)。君不見市區(qū)每個蔬菜門市部,都在街頭搭起帳蓬,帳蓬門口放著磅秤,磅秤上放一塊門板,先成千上萬斤地收購定點蔬菜隊繳來的冬菜。而后用磅秤過給要儲備腌制酸菜的市民們。很是忙亂又不乏熱鬧。偏巧這時節(jié)天氣善變,一場秋雨后,水漬漬的街頭巷尾,無不是縮頭縮手忙碌的身影,把不少的爛黃菜葉丟在街頭。
這種忙碌波及進人家,就是緊著腌菜。據(jù)經(jīng)驗說,過了霜降腌下酸菜吃著有生菜味道。筆者曾針對這一年一度的冬菜儲備,以自家多年的情景,撰寫過一篇題為《酸菜》的文章,基本上能反映西寧世居人家在腌菜這件事上的起伏變化,引用在此與讀者共識:
接連兩年,我家腌制的酸菜都不如意,先是鹽放得太多,入口咸得不敢下咽。依照傳統(tǒng)方法處理一下,不料又變酸了,酸得叫人甩頭。妻納悶之余尋找原因,先認為如今靠化學肥料培育的蔬菜品質(zhì)難以把握,不像早些年的“牛腿棒”讓人心里踏實。而后認為如今加工成的粉鹽,不比早年的顆粒青鹽地道。顆粒鹽的成分天然,而粉鹽在加工過程中添加些別的成分,讓人難以把握其質(zhì)與量的比例。這些原因似乎還不能讓自己信服,就只好怪天氣了。這些年全球氣候轉(zhuǎn)暖,冬菜上市在十月上旬,樹葉還綠綠地掛在樹枝上,叫人為腌菜為難起來,腌吧,嫌早,菜注定要酸;不腌吧,要錯過購買時機。加上家居六樓,把菜缸放在屋里最涼的陰臺或樓道,也擋不住菜缸泛熱,表面泛起速成發(fā)酵的白色泡沫。
難怪妻要尋找酸菜腌制不好的原因呢。前些年妻腌制的酸菜,左鄰左舍都說好吃,甚至有內(nèi)地籍鄰居請她去腌菜。誠誠實實對待生活的妻,怎么能輕易丟棄自己的一份自信呢。
據(jù)說,近幾年不少的當?shù)鼐用癫浑缢岵肆?。即便腌,也少腌一點,或單純腌少量的花菜,或用包心白菜代替“牛腿棒”。原因是包心菜比“牛腿棒”上市遲,腌制時損耗小,手續(xù)簡便。扒掉幾片幫皮就可以切塊入缸,不像“牛腿棒”要翻里翻面沖洗好幾遍。我想,居民們少腌乃至不腌酸菜,怕天暖把握不好菜的咸酸只是一個原因,主要的是市面上隨時有鮮菜可供選購,再不用為了吃菜而犯難了。
盡管如此,我家臨冬總要腌些花菜、酸菜。一方面,我家的收入還不能保證五張嘴頓頓吞食價格嚇人的新鮮蔬菜,必須用價錢相對便宜的自腌酸菜做些補充或者調(diào)劑。另方面,從娘胎帶來的傳統(tǒng)飲食習慣,或者說草民百姓的本能,不允許我們喜新厭舊,饞想著各色新鮮蔬菜,而小看乃至遺忘酸菜給予我們祖祖輩輩的恩情。
……
筆者此文中已經(jīng)提到了包心白菜。除去從甘肅張掖一車一車運來的包心大白菜,還有從山東來的成堆成堆的蒜苔??梢哉f,這兩樣蔬菜的輸入,從根本上改變了西寧乃至整個青海的蔬菜消費局勢。時間大約是從交通巷農(nóng)貿(mào)市場建成起頭,不短不長的20多年,西寧市面上市的絕大數(shù)的蔬菜來自內(nèi)地。蘿卜、白菜這類大陸菜的產(chǎn)地不同,品種很多,但萬變不離其宗,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并沒有發(fā)生改變。原先的胡蘿卜少見了,多的是用纖維袋裝著的硬邦邦橙紅色粗壯的胡蘿卜,讓人不禁疑心品質(zhì)低了。至于蓮藕、茭白、菊花菜、香椿、秋葵、上海青、茼蒿種種從南方水鄉(xiāng)來的時令鮮菜,更是名目繁多。其余的辣子、茄子(有金醬色,外形如羚羊角般扭彎著的新品種)、蒜苔、韭苔、黃瓜、菜花、南瓜、冬瓜、佛手瓜、胡條、西紅柿等等等等,都讓買菜者眼花繚亂不知選擇那一種更好。加上現(xiàn)如今人們追求保健而喜歡的野菜如龍須菜、小芥蘭、紅暑葉、長壽菜、養(yǎng)心菜、田七、馬齒莧、薄荷、冰菜等等野生天然植物。還有那些用來提味的大蔥、香蔥、羊角蔥、紫皮大蒜、狗牙小蒜瓣、子姜老姜胡椒朝天椒,更是赤橙黃白地變著色彩形狀。走進西寧最有代表性的莫家街市場,讓人不禁想起地大物博這個成語和改革開放這個時代口號。如果不彈嫌菜價太貴高過了主食,實實在在應該為如今的蔬菜供銷局面擊掌叫好。
前不久,筆者在青海第三屆地方曲藝大賽現(xiàn)場聽了幾段歌頌時代的曲兒,其中有這么一句:婦女們不再腌菜了……此等情景下,用袖筒偷拿個抖秧菜瓜送人的往事,只能收進文人墨客杜撰的笑話集吧。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