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士方

我在1984年7月21日第一次拜望冰心老人，當(dāng)時她隨意地在沙發(fā)上坐著，一頭灰白的頭發(fā)短短的，向后梳得整整齊齊，眼睛不大，卻飽含著智慧和愛意，臉上溢出真誠的笑容。短袖的中式白衫，黑色寬松的褲子，十分合體。她身體硬朗，清瘦爽潔，慈祥可親，一副仙風(fēng)道骨的樣子，使我不由得想起觀音大士。

自此后，我與冰心老人有了交往，而上世紀(jì)80年代她曾四次給我題詞。

1984年、1987年、1989年三次題的都是“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語出自諸葛亮的《誡子書》，原文為“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她的題詞1984年用圓珠筆，寫在我的小冊子上;1987年用墨筆，仍是寫在我的小冊子上;1989年的題詞寫在宣紙上。三次三種風(fēng)格：1984年的率真瀟灑，1987年的端莊清麗，1989年的自然圓潤。據(jù)我所知，她給幾個朋友都題過這個詞。我在畫家王為政和女作家霍達夫婦家中就看到過。這大概是老人最喜歡的一句名言，反映了她淡泊寧靜的本色。

1988年春天她還給我題過集旬聯(lián)（集李商隱詩和蘇東坡詞）“夕陽無限好，高處不勝寒”，題在我的一本冊頁上。

1980年她跌倒在花池旁，摔傷右腿骨.由于身體原因，不能下樓活動，也無法在室內(nèi)自由走動（要依靠助步器才能走動）。她不止一次地自嘆：“我成了廢人了。”但她并沒有停止手中的筆，寫出一篇又一篇有分量的醒世文章，如《我請求》《萬般皆下品》《空巢》《介紹三篇小說和三篇散文》等，她為人才流失而焦慮，為爭取改善中小學(xué)教師待遇四處呼吁。她的文章表現(xiàn)出老一輩中國知識分子的良知。

她給我的題詞恰恰反映了她晚年的心境。她為無法下樓而苦惱，對于一個熱愛生活、童心未泯的老人，沒有什么比陽光、清風(fēng)、新鮮空氣更重要的了。高處不勝寒，不僅在身，而且在心。她對自己居高不下的聲名和地位視之為“寒”，大概也是詞中暗含之意吧！

此集旬聯(lián)，前人已有之。江蘇鎮(zhèn)江焦山夕陽樓集句聯(lián)云：“夕陽無限好，高處不勝寒。”北京通縣運渠河樓程玉樵聯(lián)云：“高處不勝寒，溯沙鳥風(fēng)帆，七十二沽丁字水;夕陽無限好，對燕云薊樹，百千萬疊米家山?！?/p>

不知冰心老人是否見過上述聯(lián)語，她是直接轉(zhuǎn)錄過來，還是自集？但不管怎樣，冰心老人結(jié)合自己晚年的心境，書寫此聯(lián)也算是貼切圓融，翻出新意。

另外，袁世凱次子袁克文規(guī)勸乃父稱帝，亦有“劇憐高處多風(fēng)雨，莫到瓊樓最上層”之句，其意亦從上述聯(lián)語翻出，可為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