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
一
當黃綠相間的桑塔納出租車從高速上開下來時,我就開始后悔了,而且越來越擔心,甚至心里都有一點恐懼了。我不應該打的,更不應該包車,最最不應該的是同意讓這個的哥改道。我好像一點一點地落進了他事先設計好的圈套里。而我正在逐漸失去掌控權。
我真的應該去擠919路公交。擠就擠點,慢就慢點。便宜不說,最重要的是安心啊。哪會像現(xiàn)在,這么提心吊膽的。唉!
透過明凈的擋風玻璃,我發(fā)現(xiàn)前方的道路越來越窄,車輛越來越少,他開得也越來越快。我不由得暗自深呼吸,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去打量他。
這個的哥,五大三粗的,體重總有二百來斤吧,很墩實,比我這樣的兩個加起來還重呢。小平頭,一臉的橫肉,右腮靠耳垂的地方有顆大黑痣,從黑痣中心彎彎曲曲地長出一根長長的黑毛在不停地抖動著。這根黑毛在我此時的眼中,就像是一條準備好了隨時發(fā)起攻擊的毒蛇。從窄溜溜的后視鏡里,我還可以看到他的眼球上布滿了血絲。他也在此時向后視鏡里瞥了一眼,我不由自主微微地打了一個寒噤,此人不善吶!
他接了個電話,我聽不清楚。隨即,他又打了一個電話,聲音很大,我基本聽清了,這讓我吃了一驚,心縮得更緊了。
“扁嘴,我啊,老木子。你聽我說,黑子又犯事了,連人帶車都被扣了。哪兒?西三旗那兒。那地界的派出所能找著人嗎?趕緊的,去撈去啊!晚了就沒救了。我?在路上呢,我這還有單買賣正做著呢,抽不開身。等料理利索了再聯(lián)系你吧?!?/p>
這下可完了。聽得我不禁暗自叫苦,這十有八九是上了賊車了。我的右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按住拴在腰帶上的圣大保羅牛津包,神經(jīng)質(zhì)地不停抖動著。包里裝著一萬元現(xiàn)金和兩張卡,卡里還有十多萬塊錢。這還不算重要,最重要的是車后排還坐著我女兒、妻子。我都不敢回頭去看她們。好在女兒暈車,吐得厲害,我妻子忙著照顧她,無暇旁顧,并未覺出什么異常來。只有我在獨自思索著應變的對策。
要是打起來,我自忖不是他的對手。加上老婆、女兒,也沒勝算。那么,實在不行,先把身上的現(xiàn)金都給他。再不行,卡里的錢也都給他,破財保平安,只要能放過我們就行。要是還不行,我就和他拼了,死死拖住他,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傷害到她們。
但是,我這身子骨恐怕也經(jīng)不起他幾下拳腳。更何況,他多半還藏著什么兇器呢。要不現(xiàn)在開始呼救?我掃了一眼窗外,沒有人影,也沒有什么建筑物。就算跑出了出租車這個鐵殼子,也不知往哪兒逃呀。真是要命。
現(xiàn)在,我真的連腸子都悔青了。我就不該打的,更不該包他的車,千不該萬不該,最最不應該的是讓他把車從高速路上開下來,開到這荒郊野外來。這要真是出點什么事,連求救都沒處喊,只能聽他擺布了。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兩彎三轉(zhuǎn),他把車朝著一片樹林子開去,那可真是殺人越貨的好地方啊。
看來,最后的時刻就要到來了,我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兒那兒。
二
我們這次趁著國慶長假來北京,最大的心愿是陪讀大二的女兒去爬長城。誰知懷著類似心愿的人實在太多,黑壓壓的等車的人群已經(jīng)在公交車站砌起了一道蔚為壯觀的人墻。我們已經(jīng)錯過三輛公交車了,每輛車都擠得猶如沙丁魚罐頭。在這種情況下,想要帶著老婆、女兒擠公交去八達嶺,真的很不現(xiàn)實。
“咋整?”我無奈地望著她倆。
“這北京來都來了,實在不行就打的去吧?”妻子輕聲地建議道。
“打的?”我吃了一驚?!澳堑枚嗌馘X?”
她們倆齊刷刷、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我扭過頭去不甘心地再次望向公交車站,去長城的人還在不斷地趕來,等車的人越來越多。我把無奈的目光稍稍往高抬了抬,越過躁動不安的人群,我瞥見了他。
他正站在斜對著公交車站不遠的地方,立在出租車前門旁,一手插在褲兜里,一手扶著車門,胖大的身軀把車門洞堵得嚴嚴實實的。
他油光光的臉上滿是笑容,不慌不忙地用一口純正的北京腔吆喝著:“打的去八達嶺了,打的去八達嶺了,有沒有要打的去八達嶺的?要去的抓緊了,不然可來不及玩啦!”
我看見有人走上前去問價,交談了幾句后,又搖搖頭退回到等車的人群里。
我再看看身邊花朵一般的妻女,咬咬牙發(fā)了一個狠心:就算是花一千元,我也去了,不到長城非好漢嘛!
于是,我一跺腳邁步向他走了過去:“師傅,去長城得多少錢啊?”
“今兒個可是國慶黃金周期間,這可不好說。要是擱平常,路上不堵,打表,也就二百四十來塊錢吧。但要堵車,就不好講了?!?/p>
這不明擺著的么?今兒肯定堵,但再堵,車價也應有個上限吧?否則,我們坐上去,萬一坐出個天價車來可咋辦呢?
“那你也得給個實價啊,比方說,最多不會超過多少塊,好讓我心里有個底啊?!蔽业脑捯衾锖孟裼心敲袋c兒乞求的味兒了。
“哎呦,我還真給不出?!彼鸱鲕囬T的手抓抓剪得齊刷刷的小平頭。
“那么的話,我先說個價吧。三百塊送我們到八達嶺,你干不干?”
其實,我這是探他底的,準備五十五十往上加。誰想他倒是來得爽快。
“得嘞,您請上車吧?!?/p>
我們一家三口剛坐進去,車還沒發(fā)動,就跑過來一男一女兩個青年,嚷嚷著要和我們拼車。
沒容我開口,那的哥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絕了他們:“我這是正規(guī)出租車,不可能超載的?!?/p>
說著話,一擰車鑰匙,一腳油門,車子就竄了出去。
當時,我還想著他這的哥挺守規(guī)矩的?,F(xiàn)在看來,他怕是早有用心的了。那會兒要是讓那兩個年輕人上車來,他這單買賣還真不好做了。
通往八達嶺長城的高速公路上很堵,但還沒有堵到下車來遛狗的地步。我留意了一下,路上除了北京本地車外,還有天津、河北等外地牌照的車,車速都很慢,跟一個中年人晨跑的速度差不多。開了一個多小時了,連八達嶺的影兒都還沒見著。雙向六車道,我們乘坐的出租車被夾在當中,濃濃的汽油味擠進來,我女兒忍不住嘔吐了起來。
我妻子冷不丁瞟見高速路下面的公路上車輛并不擠,開得很快,于是就問的哥:“我們能不能也從下面走?”
“這個嘛,高速路是通往八達嶺長城距離最短的道路,若是從下面走就要繞很多路,不合規(guī)矩。不過,您要是包我車的話,我們還可以商量?!?/p>
心疼女兒的妻子沉思了片刻,又問道:“包你的車,一個來回要多少?”
“你們回來是到哪兒?”
“北大?!?/p>
他沉思了片刻,回答道:“我不多要,來回六百塊,怎么樣?”
“五百!”我趕忙說。
“我真沒多要您的,老哥。不信您隨便找個開出租的問問,這日子里從北大到八達嶺一個來回,中間還要等好幾個小時,要六百塊貴不貴?”
“五百五?”
他笑著搖搖頭,“我真沒多要?!?/p>
“就這么的,六百就六百吧,那就別在高速上耗著啦?!蔽移拮优陌辶?。
“行,我還真知道下面另有一條去八達嶺的道兒,別人不見得曉得。就是那條道兒有點荒,不是你們提出來,我還不走呢。”好像他忽然來了興致。是的,他應該來興致,我們上了他的道兒了么。
說著話,他就把車開下了高速。
看著前方的道路越來越荒,我心里也越來越慌。我一個勁兒地后悔,我就不該讓他把車從高速上開下來。高速上雖然堵,可是安全啊。這下可好,這車上,財也有,色也有,真要給他劫一下子,可如何是好?
額頭、鼻尖、手心……急得我該出汗的地方都在往外冒汗。
“今兒沒這么熱吧,老哥?”他順手扯一張餐巾紙給我。原來他也在觀察著我??墒牵以诖藭r還能做什么呢?只能以不變應萬變了。我臉上擠出非常尷尬的一絲笑來。
當他把車開進樹林子里時,我已經(jīng)做好了應變的心理準備。談判,用錢搞定。不行,就和他拼了。
三
可是,黃綠相間的桑塔納出租車平穩(wěn)地開出了樹林,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只是我的腦海閃了一部恐怖短片,自己把自己嚇得不輕。
等他把車開進鑲嵌在樹林邊的一個簡陋的加油站里時,連烏鴉的叫聲在我雙耳里都變得美妙動聽起來。這兒絕不可能是他的一個窩點,現(xiàn)在可沒有這么明目張膽的強盜。我松開了緊緊攥著的拳頭,掌心汗涔涔的。
“我加下油,你們可以去上趟廁所,那邊就有。”
車停穩(wěn)后,他撂下這么一句后,就推開車門走了出去。
這話讓我又暗自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嘿,別看他五大三粗的,真還粗中有細,我正想去廁所呢。
等我們從廁所回來時,他剛好把我女兒吐在左后車門上的污穢擦拭干凈。我心里實在過意不去,紅著臉說:“對不住了啊?!?/p>
“沒事,沒事的?!彼涯ú紒G進天藍色的塑料水桶里,拎走了。
看來,他和這個加油站里的人很熟。他把抹布和水桶還了回去,又從屋里帶了好幾個花花綠綠的塑料袋出來,一股腦兒全給了我女兒。
“拿著吧,可別再吐我車上了。就你這樣還爬長城,夠嗆了啊?!?/p>
出了加油站,又開了半個小時不到,就朦朦朧朧地看到八達嶺了。那天有霾,灰蒙蒙的八達嶺看上去很高,但很薄,淡淡的,好像自天而垂的大灰布上潮了一大塊。
“別以為八達嶺很近了,其實還遠著呢。不是說‘望山跑死馬嘛?!?/p>
他的話也明顯多了起來。他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兼職導游的角色。先給我們解釋了天下第一雄關——居庸關,緊接著又講了鮮為人知的水關。
“從居庸關那邊的一條道下去,一直往下開,再有五分鐘的車程,就看到水關了。水關實際上就是一大水庫,城墻為壩,城門為閘。預備著用水來退敵的,現(xiàn)如今天旱少雨,水關也就成了一片泥水塘子了,里頭泥鰍倒是不少,沒什么看頭了??匆娷囉疫叺哪瞧仙桔曜恿藛??抗戰(zhàn)那會兒,老北京人躲日本鬼子,就藏那兒的。”
北京的哥能侃,果然名不虛傳。他們個個都是能說會道,不論什么,只要你拎出個線頭來,他們就能嘚吧嘚吧地還你一團毛線,甚至一件漂亮毛線衣也說不定。你只要丟副耳朵給他,時不時地“嗯”那么一兩聲就成。
“噯,野生動物園原來在這兒呀!”我女兒驚奇地喊道。
他瞅都不瞅,說:“說是野生動物園,其實都是動物園里老了或是生病了的動物,放在這兒養(yǎng)著的,還不如叫動物療養(yǎng)院呢?!?/p>
他詼諧的話語引得我女兒和妻子快活地笑了起來。
他們有說有笑,我蜷縮在副駕駛座上一聲不響。這倒不是因為我之前在心底誤解冤枉了他而慚愧,我也曾不止一次地被人不信任過。遠的不說,我來北京前幾天還遇到過一回呢。我在路上遇到兩個外地來的中年婦女問路,我正好也要經(jīng)過那兒,就熱情地讓她們跟著我一起走,可她們很固執(zhí),堅持讓我告訴她們怎么走。我詳細地告訴了她們。但我還是怕她們找不著,就在她們前面慢慢走著,意在給她們引路,一到拐彎抹角的地方就停下來再次提醒她們。誰知,等到過了最后一個十字路口時,她們與我隔著紅燈在路對面,堅定地往另一方向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當時在腦海里盤算著另一件事,所以也沒放在心上。
雖然我們說定了包車,可有許多細節(jié)還沒談妥呢。比方說,一會兒到了長城后,是六百元錢的包車費一次性全付給他呢,還是先付一半三百元錢?若是六百元錢全付給他,他要是不等我們從長城上下來就拿著錢跑了,怎么辦?若是先付三百,他要是不肯,又該咋辦?他會不會怕我們從長城上下來后不坐他的車或是就不坐出租車,那他大半天時間不就白等了么?這損失找誰補去?想來想去,我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
我此時一肚皮的糾結(jié),哪兒還有心思聽他侃。
我一直糾結(jié)到他把出租車開到了八達嶺下,也沒想出個穩(wěn)妥的好主意來。只好等他先開口,我再見機行事吧。
四
按常規(guī),外來機動車只能停在八達嶺下。從山下到長城入口處,還有相當長的一段山坡路。游客要么走上去,要么乘景區(qū)提供的免費擺渡車。
罕有徒步往上走的游客,因為都曉得要保存體力爬長城呢。但是國慶期間,人格外的多,開私家車、擠公交車、乘火車來的男女老少都匯聚到這兒,擺渡車也是車車爆滿,讓我們望而生畏。要帶著嬌妻弱女去擠擺渡車,我不禁又犯起了愁。
他要是在這當口就讓我們在擺渡區(qū)下車,我們也無話可說。但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主動對我們說:“甭急。讓我試試看啊,看能不能把你們直接送上去。若是被人攔下來了,你們也別怪我。我們都得聽警察和這兒管理人員的不是?”
他對這兒的地形很熟,七繞八拐,真的就一氣兒把我們送到了入口處跟前。我看了一下表,從八點多開始打他的車一直開到現(xiàn)在,都快十一點了。車停好后,他還是不急著談錢的事兒,好像那事兒根本就不重要。他說:“我把車就停這兒,記著前面的長城博物館,等你們下來后好找。對面有飯店,這兒東西貴,不過吃碗面,他們也掙不了你幾個。爬長城有南北坡之分,南坡平緩,北坡險峻……”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直到我忍不住問道:“那我什么時候付你車錢呢?”
“不急。等把您送回去,到您住的地兒后再付。”
“???”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那我們要是跑了,你怎么辦?”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你們不會跑的,我相信你們?!彼p描淡寫,我的心臟霎時穿過一股暖流。“這樣吧,你們留張住地兒的房卡,還有你的聯(lián)系電話給我就成。”
原來他可以做得如此簡單。真是心要復雜,再簡單的事兒都會煩不清;心要簡單,再復雜的事兒也能爽起來。
“那你跟我們一起去爬長城好了,我們請客還不成么?”我妻子十分舍不得他這個免費導游。
他抬抬粗壯的右腿,做了個蹬踩的動作,滿臉是笑地說:“謝謝您了,我還得留著腿勁踩油門送您回去呢?!?/p>
我女兒被他逗得笑出了聲。
遺憾的是,那天吃午飯的時候,我沒有完全采納他的忠告。我們要了一份炸醬面,一份牛肉面和一份西紅柿雞蛋面,不管什么面,一碗都是三十元。三碗面外,我又點了一份柴雞燉蘑菇,主要是考慮到我女兒路上暈車,早飯吃的都吐出來了,得給她補一補,要不一會兒爬長城爬不動可咋辦?誰知等柴雞燉蘑菇端上來后,我們大失所望。論價格,一百一十八元去菜市場都能買四五只鮮雞了,可這一盆,黑乎乎的湯上蕩著幾片香菇和白菜葉子,撈遍了,除了兩塊白森森的雞胸脯,全是雞脖子。
“這肯定不是一只雞的脖子,連起來就是一道小長城。誰家養(yǎng)的雞脖子有這么長???”我女兒揶揄著。
“服務員,你這柴雞燉蘑菇里怎么都是雞脖子???”我忍不住叫住一個服務員問道。
“哦,是嗎?我也不清楚啊?!迸諉T閃爍其詞,面容十分平靜地打著馬虎眼。
還好,我們沒要她之前十分熱情推薦的她家水庫里養(yǎng)的魚。那邊一桌上的人吃了她家水庫里養(yǎng)的魚了,不過四個人,好家伙,一頓便飯吃了一千多元,正在那兒請老板出來說話呢。估計得有一通好鬧。
五
恐怕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牢不可破的長城情結(jié)。
男女老少不遠千里萬里不辭辛苦地來爬八達嶺長城,北段臨近最高點的兩截已經(jīng)人山人海。大家我的前胸貼著你的后背一點一點地往前挪,好似石長城上過肉長城呢。但是秩序井然,也沒有人焦躁。每個人的眼里都洋溢著興奮、驕傲和鼓勵。雖然此時秋陽高照,霾也散了,天氣晴朗,能見度很好,但大多數(shù)人都看不到城墻外的風景。頂多只能揚起頭看看天,天藍藍的,一點云彩都沒有,美卻又很簡單。但這已足夠,腳踩青石、頭頂藍天,此時的高大或矮小和身高無關。
我的身邊有一個青年女士懷里抱著孩子,滿臉大汗。旁邊一個先生見狀,很紳士地問她:“孩子的爸爸呢?”
“沒來。”
“你一個人帶著孩子來的???”
“噯!”這一聲格外響亮。
“那這樣吧,我來幫你抱會兒,一直抱到前面那個城樓處再還給你?!?/p>
女士也沒多客氣,說聲謝謝,就把懷里的孩子交給了身邊陌生的先生,然后他們一起爬長城。
原來心地坦蕩的人們之間的關系可以如此單純而溫暖。在他們面前,我不由臉紅起來。乘出租車來八達嶺的一路上,我想的不但很多而且十分荒謬。幸好,在歡樂的人群里,沒人知道我的心事。
爬八達嶺長城也是上來容易下去難。正如那的哥告訴我們的,爬八達嶺長城的難度主要源自臺階高低不一。尤其是過了頂峰往下去的部分,像我這種個頭不高腿又短的人,有時一條腿蹲在上一階,另一條腿盡力往下伸,才勉強夠著下一階。整個下坡又高又陡,我妻子都不敢往下看,和另外幾個女游客手腳并用地一點一點往下挪。
好在坐纜車的坐纜車,走便道的走便道,沿著長城徒步下長城的人很少,稀稀拉拉的。而我又用不著擔心回程,盡可全身心地去對付險坡,還時不時地停下來欣賞仲秋的美景。
我妻子不時提醒我:“抓緊點吧,別讓師傅久等?!?/p>
我白她一眼:“怕什么,他又跑不了。干嘛不多玩會兒。”
我們下車時,的哥曾小聲叮囑我們:“盡量抓緊點時間,最好是四點前能下來,就怕天晚了路上不好走?!?/p>
可是現(xiàn)在,管他呢。反正是包車,好走不好走的,都是那個價。我一點也不擔心他會跑了,就讓他再多等會兒吧。直到太陽都已經(jīng)下山了,我們仨才從最后一階大青石上蹦下來。
四點早就過了,奇怪的是那位的哥自始至終沒來一個電話催促我們。
“恐怕去拉別的生意了吧?你倒打個電話聯(lián)系一下他啊?!蔽移拮酉瘸敛蛔饬恕?/p>
“用不著,他跑不了?!蔽倚χ盅a充了一句:“真要跑了,我們就賺了?!?/p>
一直到我們在熊樂園嘗過了驢打滾,接著又品姜糖時,我的手機才響了起來。是的哥打來的,語調(diào)帶著關切,但很平緩。
“下來了么?”
“下來了,已經(jīng)到熊樂園了?!?/p>
“哦,那就好。別忘了,我的車停在博物館前?!?/p>
“好的,謝謝?!?/p>
我們趕了過去。遠遠的就看見那輛黃綠相間的出租車頭朝著長城博物館,尾對著炸醬面店一動不動地停在那兒。我忽然覺得,那車的綠是那么的安寧,那車的黃是那么的溫暖。
六
沒等車開下八達嶺,我就睡著了。
等我醒來時,出租車正停在五道口清華門前的一個十字路口處等紅燈。此時,華燈初上,青年學子們?nèi)齼蓛蓙韥硗摹?/p>
再朝前開了不多久,的哥偏著頭問坐在他身后的我女兒:“前面就是北大了,去哪個門呀?”
“就前面那個東門吧?!?/p>
“那我就不過這個十字路口,停這兒了?”他用商量的口氣詢問。
“行!”我們?nèi)齻€異口同聲。
在車停前,我留意了一下出租車的里程表。這一來一回,打表也要六百元了,況且他還空等了我們五個多小時,我決定給他八百元。我想他還不止這個價呢。
我抽出八張紅色大票子遞給他。
他點了兩遍,把多出的兩張又遞了回來。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講好的價,不能變。”
“那你不虧么?”
“您要是覺得我虧,把停車場收我的那十塊停車費給我就成了?!?/p>
我收起他退回來的兩張紅色大票子,又從錢包里找出一張十元小票子給他。
“現(xiàn)在出租車生意還好做吧?”
“好什么呀!競爭很激烈?!?/p>
他嘆了口氣。但臉上的笑容依然是厚厚的。
下車后,我和妻子正要隨著人流過十字路口,在北大讀本科的女兒一把拽住了我們。
“綠燈還沒亮呢?!?/p>
過了十字路口,我對妻子說:“來回開了近六個小時,等了我們五個多小時,十一個小時才掙六百一。”我邊說邊輕輕地搖頭。
“誰知道他那五個多小時里都干了些什么?他不會就一直等在那兒吧?他難道不會去拉別的生意啊?”妻子接連提了三個問題,像機關槍掃射。
我搖了搖頭。且不說八達嶺長城那兒鮮有短途出租車生意可做,一個細節(jié)讓我確信他在那兒足足等了五個多小時。他見我們走來時,才撩起反蓋在身上的夾克衫起來開門。他應該是利用這五個多小時補覺了。
進了北大,我們就可以隨便選擇農(nóng)園、藝園去飽餐一頓,然后回到勺園賓館洗熱水澡、睡舒適的床了??伤€在趕回昌平的路上,還有近兩個小時的車程呢。
但愿他回去的路上有順風生意可做。
我不知怎么就羨慕起下長城時碰見的一個姑娘。這姑娘一定是本地姑娘,否則是不能如此反其道而行之的——沿著下長城的道上長城。她把礙事的皮鞋脫了拎在手上,光著腳走在光滑的磚石上,走得虎虎生風。也許,在人生之路上,我們也應該脫下形形色色的鞋,才能感受到土地原來如此寬厚溫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