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虹

1

“活著，就得折騰?！?/p>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李梅的時候，她甩給我的最后一句話。

“折騰，好好的日子讓她折騰沒了?！边@是坐在我對面的蘇芳在沖我嚷嚷。

2

我，李梅，蘇芳，從高三分文理科重點班開始，我們從不同的班級分到了文科重點班——高三（6）班，一直到大學，工作，戀愛，結(jié)婚，生子，三個人牽牽絆絆了二十多年。

高三的時候，大家沒那么多時光交往，我們那時候考大學是萬人闖獨木橋，幸存的沒幾個。大家每天都是埋在山一樣的習題里，兩耳不聞窗外事。事情的轉(zhuǎn)機是在一次課外補習，那時候不是雙休，只有周天休息，對于高三的學生娃來講，沒有周末沒有假期，只有學習考試、補習考試。周天授課的還是本校的老師，只不過換了個高級的叫法“周末提高班”，每個人收了一點點課時費，這在當時都是允許的，不像現(xiàn)在，減負，不允許老師帶家教，收補課費……所謂的提高班，其實就是講一些老師課上來不及講的，或者更深入講一下課上內(nèi)容。提高班第一次開課，我們?nèi)齻€無一例外地都遲到了，就只能坐最后一排。那黑壓壓的學生頭，把我們?nèi)齻€個頭都不算高的給堵得嚴嚴實實。教室又大，沒有話筒，老師的聲音根本穿透不到我們這里。李梅低頭看一本閑書，凡是和高考沒關(guān)系的我們都叫閑書?？吹纳?？旁邊的蘇芳問她?！独葮蜻z夢》，合上書，看見書名，我們同時小聲驚呼。電影院正演這部電影呢，要不要去看？李梅看著我倆一副遇到知音的迫切。三個人對視片刻，走！趁著老師轉(zhuǎn)身寫黑板的時候，我們仨溜之大吉?？措娪暗臅r候，李梅哭得稀里嘩啦，我和蘇芳倒是感動歸感動，沒有掉一滴眼淚?；丶业穆飞?，李梅紅腫著眼睛說，這輩子能有一次這樣的愛情死了也值了。我和蘇芳聽了還有些不好意思，為李梅的大膽有些臉紅。

從那以后，我們?nèi)齻€人就成了數(shù)學里最穩(wěn)定的三角形，老師上課點名有一個不到，就會看另外兩個，好像我們仨是一家子的三胞胎。說來也奇怪，那年月，沒有手機，沒有傳呼，家里都很少安裝電話，可是我們就是能約到一起，那種默契，心照不宣也許只有在信息技術(shù)不發(fā)達的年代才能開發(fā)出人的潛意識——心有靈犀。

李梅是我們?nèi)齻€里面主意最多，也最能找事的一個。她的古文功底很好，喜歡一些風花雪月的詩詞，按蘇芳的話說，李梅講情懷講了一輩子，毀也毀在了情懷。李梅的相貌和情懷不太搭噶，粗黑的臉膛，一頭硬撅撅的卷毛，往哪一戳都以為來自西域。偏偏這樣的人又是女兒身，滿嘴的林妹妹，不見其人只聞其聲還好，真身一現(xiàn)，她那點情懷就像狗不理包子，包子是好包子，就是狗都嫌棄。李梅不管這些，元旦晚會，同學生日，她總要朗誦一首詩，班里流行一句話：煽情點火哪家強，文科重點找李梅。我和蘇芳老打擊她不是朗誦家頂多算個諧星，好好的詩，讓她一扇乎，變成了打油詩。海子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多好的一首詩啊，她那一句略帶本地口音的姐姐，把全班笑得炸了棚。連語文老師那么嚴肅的人都沒能矜持到底，笑得抹眼淚。只有她自己陶醉其中，情緒絲毫沒受影響?；叵肫疬@些，我似乎有些明白后來的李梅無論遇到多么大的事，都能做到四平八穩(wěn)，不驚不喜。一個人能不能干大事，控制情緒是首當其沖的。

知道嗎？李梅給咱們地理老師寫情書了。蘇芳扒拉著我的耳朵悄悄說。一個寒假過來，李梅又做了一件讓人驚駭?shù)氖隆？粗冶犞业男⊙劬?，一臉的懵逼，蘇芳拍了我的后腦勺一巴掌，傻啦吧唧的想啥呢？三個人中我在這方面是最愚鈍的一個，也沒想什么，就是驚訝。這個或許和我的性格有很大的關(guān)系。我這個人有些木，就是人們常說的木頭，聽到什么大消息，別人都會第一時間有大反應(yīng)大動作，只有我萌萌騰騰的一副與己無關(guān)的樣子，這在后來的日子既吃了虧也沾了光。

地理老師我是知道的，新分來的大學生，比我們似乎大不了多少，喜歡穿白襯衣，外面加一件簡單的西裝。他應(yīng)該很喜歡運動，身材屬于現(xiàn)在人說的那種穿上顯瘦，脫衣有肉類型。長得很干凈，我唯一不喜歡的就是他那兩片薄薄的嘴唇，整個人因為這兩片薄薄的紅唇顯得有些輕浮。但是也托了這兩片薄嘴的福，他的口才是極好的，地理課看著五光十色的挺有意思，高一的時候教我們地理的老頭兒就生生地把我們打敗了，枯燥乏味，一上地理課，睡覺的一片連一片。老頭兒快退休了，有時候在家受了氣，上課的時候就會挨個的把睡覺的同學打一教鞭，打一圈兒下來老頭兒氣也消了，又開始嘮嘮叨叨的講課。高二開學的時候，地理老師突然換成了一個帥哥，大家都很開心。后來聽消息靈通的同學講，老頭兒放假的時候，在家洗澡滑了一跤，骨折了，開學都沒恢復(fù)。那我們也算因禍得福吧?？墒歉叨乩頃贾?，他就完成了自己的責任，去代下一屆學生去了呀。高三了，正是復(fù)習緊張的時候，李梅又是腦子的哪根筋搭錯了給他寫情書呢？

3

李梅和地理老師算是有一點緣分。

地理老師第一天來學校報到，搞不清楚方向，正好碰見了迎面走來的李梅，他向李梅打聽教務(wù)處在哪里。李梅用顫抖的陶醉的聲音對我和蘇芳說，那天正午的陽光最是燦爛，他沖著我微微一笑，溫暖的光打在他瓷白的牙齒上，落在他筆挺的西裝上，就像一個自帶光芒的王子。我和蘇芳聽得渾身發(fā)麻，感覺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問李梅，你這是從哪看來的酸詞??？李梅看我倆這副模樣，失望地說，是我自己想的。我的腦子里立時浮現(xiàn)了一個作家“瓊瑤”，那時正是流行瓊瑤姐姐的時候，現(xiàn)在都叫瓊瑤阿姨了。要說地理老師符合瓊瑤作品的男主人公形象，倒是也有些貼切，年輕，有才華，長得帥氣，喜歡運動?？煽匆豢蠢蠲?，她就實在和女主人公的形象差之千里了。她長得是有特點，可只能說丑的特別，不是書中描寫的那種特別的氣質(zhì)。

情書的具體內(nèi)容至今我們也是一知半解，據(jù)她自己說寫得完美極了，簡直就是一篇古典美文。這個我是有點相信的，以李梅的古文功底寫一篇這樣的文章也不算難事，她的作文常常是老師用來讀的范文。我寫的作文就是老師說的那種不高不下的應(yīng)試文?？苫氖牵髞砦业墓ぷ魇翘焯旌臀淖执蚪坏?，李梅卻做了商人。

地理老師人和他的外表一樣，干凈磊落，他對李梅說，信寫得很有文采，他非常欣賞，可是作為老師，他希望李梅以學業(yè)為重，不要因為這些事影響了一輩子的前程。而且，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是他的大學同學，年底他們就打算結(jié)婚了。最后，他感謝李梅對他的贊揚，希望能成為李梅的朋友，或者說文友。就因為地理老師的坦誠，李梅很快就忘記了求而不得的傷心。她真的和地理老師做起了文友，經(jīng)常用最好看的信紙把她寫的一些短文寄給老師，一開始，老師還有回應(yīng)，后來就對李梅說，自己實在太忙了，沒辦法總是回信給她，也希望她好好準備高考復(fù)習，不要為此分散太多精力，以后再做這些事。李梅再寄給老師的信就真的沒有了回應(yīng)，后來，連碰面的機會都很少。我和蘇芳猜測，地理老師一定是躲起李梅來了。畢竟是老師和學生，還是要有所顧忌的。

其實，高三的時候，我們學校對早戀突然變得很民主，不再像之前那樣高壓。聽說是其他學校有兩個老師和家長眼里的優(yōu)秀學生早戀，學校和老師給的壓力太大，兩個人竟然打算私奔，幸虧及時發(fā)現(xiàn)，否則好好的兩個孩子前程就毀了。所以，我們學校對高三的學生就采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tài)度，只要你能互相鼓勵著學習，好好準備高考，老師家長就像個偵察員，只負責盯梢。說來也怪，高一高二的時候，都是差生在搞早戀，也不過是那種朦朧的曖昧一下，男生給女生買個發(fā)夾，女生給男生帶個餅子，正是長身體的年齡，每個男生都像喂不飽的狗一樣能吃，還個個瘦得像麻桿。

高三的時候，就一反常態(tài)，談戀愛的都是好學生，也就是我們文理科重點班的學生。臨高考的前兩個月，嘩啦啦涌現(xiàn)了好多對，有的還公然拉著手從班主任眼前經(jīng)過進了班，班主任的臉色難看的都抽成了一團，硬生生忍著沒有發(fā)作。有一對，男生個頭很高，快一米九了吧，女生倒是很矮，一米五的樣子，走在一起就像駱駝拉著雞。最搞笑的是，放學的時候，男生騎著二八大自行車，女生站在后座上，扶著男生的肩膀，一路歡歌一路風馳。發(fā)育期的男生毛發(fā)正茂盛，喜歡裝成熟，都留著些胡子充大哥。那街上的路人，見他倆這樣，也沒有過多的疑惑，都以為是爹接了女兒回家去。還有比較勵志的，男生對女生表白，女生說，你要是考到北大，我就做你的女朋友。男生立馬像打了雞血，沒黑沒白的學習，本來學習就不差，這么一用功，那成績噌噌噌的飛，老師們也大課小課地含沙射影的表達要談朋友也要像這樣，要以學業(yè)為第一。我有時候坐在講臺下，聽老師字斟句酌的講這些道理都替老師辛苦，不知他們私底下琢磨了多久，才能如此隱晦的不傷大雅的把這個問題擺在桌面上講道理。可憐天下老師心啊……

看著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戀愛，李梅對我和蘇芳萬分遺憾地說，我給他寫信寫早了，應(yīng)該現(xiàn)在寫才是時候。我和蘇芳異口同聲地打擊她，啥時候?qū)懚家粯樱思乙呀?jīng)有女朋友了。李梅氣得幾天沒和我倆說話。

4

十年寒窗苦讀，終于等到了寶劍出鞘的這一天。那一年的高考，我們趕上了交警出警保證考生有一個安靜的考試環(huán)境的好時候，不大的城市，所有的考場四周的道路都進行了戒嚴，大家出行都造成了困難，可也沒聽見多少抱怨。被擋在警戒線外的人流、車輛都是一副目送壯士出征的樣子，眼里的期望不亞于考生的家長。那幾天的天氣也很給力，正是七月最熱的幾天，在考試的前一天，這個城市開始下雨，這一下就淅淅瀝瀝的下了三天，剛好是高考的這三天。老師家長市領(lǐng)導都異常興奮，這么好的天氣怎么能不出好成績呢？我的數(shù)學學的比較差，到今天我都記得，我坐在一樓靠窗的位置，不會做題，竟然聽了半個小時雨落在窗外的遮陽板上的滴答聲，多珍貴的半小時啊，竟然被我敗家的聽了雨聲。

那年的高考分數(shù)也確實創(chuàng)下了歷年的新高，因為題出的沒有劍走偏鋒，大部分都是平時做過的，所以下來估分的時候，我估的分和去年的重點錄取線差不多，我們?nèi)叶汲两谝忌现攸c大學的喜悅中。然而等到分數(shù)線一出來，好多人都傻了眼，去年的重點線也就是今年的普通本科錄取線。而我以超了普通大學錄取線一分的成績進了本地的一所大學;李梅則差了十來分，選擇復(fù)讀;蘇芳，本來學習成績就差，這次更是發(fā)揮失常，越是簡單她反而做的不如以前模擬考試，她父母看她不是這塊料，就讓她上了脫產(chǎn)自考，想讓她早點就業(yè)。我們?nèi)齻€就此分道揚鑣，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復(fù)讀班的班主任是我們之前的老師，他對李梅讀詩的印象比較深，就讓她當了班長。李梅很喜歡這份榮譽，絲毫沒有介意復(fù)讀生受到的別人另類的目光。和李梅一起復(fù)讀的有我們班的好幾個，他們后來和李梅一起做了我的學妹，一個小我一屆，一個小我兩屆。在大學的食堂我們幾個偶遇，開始的一段時間就常常一起吃飯，吃飯的時候有時李梅不在，她進了大學便如魚得水，成了學生會的紅人，這個先按下不表。和其他兩個吃飯的時候，我斷斷續(xù)續(xù)聽說了李梅在復(fù)讀班的事。復(fù)讀班的人數(shù)很多，一般一個班能達到七十人，通常就設(shè)兩個班。班里的氣氛通常很壓抑，這些學生經(jīng)受著家庭、學校、老師和社會投來的方方面面的壓力，有的家長起先對孩子抱有很高的期望，結(jié)果孩子名落孫山，就天天在家里數(shù)落，孩子的心情和壓力可想而知。復(fù)讀班人多，生源的質(zhì)量參差不齊，有的根本就是學渣，是家長硬逼著來復(fù)讀，在班里也是天天不好好聽課，課下就逗長得好看的女生，那些漂亮的女生真是不堪其擾。我這兩個學妹就屬于長得好看的一類，說起來就氣得瞪眼睛。說尤其是那些家里條件優(yōu)越的子弟，更是跋扈得很，把老師也不放在眼里，她們也是敬而遠之，不敢告訴家長老師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在如此繁重的學業(yè)壓力下，她倆說，真搞不懂李梅，當個班長而已，經(jīng)常瘋天瘋地的搞活動，學校的迎新會、元旦聯(lián)歡、教師節(jié)，她一天天凈沒事找事，沒幾個人配合她，她就天天利用自習課給大家講勞逸結(jié)合，講寓學于樂才能考出好成績。底下的學習不好的就跟著起哄，學習好的打算再沖刺一年的對她的演講真是翻了無數(shù)的白眼，用棉花把耳朵塞上，任你東南西北風的吹，紋絲不動。就這樣，李梅折騰了半學期，期末考試成績下來，她差一點墊了底，看看其他同學比去年都有了很大的進步，她才開始急眼了。要說李梅也算是有點小聰明，并且能發(fā)狠學習，后半學期據(jù)蘇芳打探到的是李梅每天就睡兩三個小時，其他時間都在學習，也算皇天不負有心人，李梅和我的這兩個同學都剛剛過了本科線，和我做了學姐學妹。

進了大學的李梅，每一天的日子都像打了雞血一般興奮，對于李梅這樣性格的人，大學生活無疑是她人生所有情懷的一次集中發(fā)泄。大學一年級，各種的社團活動，迎新活動，哪里都有她的身影，很快她就進入了學生會任一個小官，衛(wèi)生委員。我最為厭惡的一個“官員”。初進校門的我，喜歡這份自由，根本不愿意摻和任何活動、社團，天天抱著個書，我行我素。從小就愛干凈并略有潔癖的我，在我的帶動下，我們宿舍的衛(wèi)生還是不錯的。那時候每周三下午不上課，一般都是大掃除，到了下午快五點的時候?qū)W生會的衛(wèi)生委員會帶著其他委員來檢查宿舍衛(wèi)生。檢查我們衛(wèi)生的是我們大四的一個學姐，扎著一個辮子，把頭發(fā)梳得緊繃繃，感覺前額都被扯破了，眼神帶兇相，進了宿舍就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我很看不慣她的做派，為了我們宿舍能順利過關(guān)，每次到檢查的時候，我們宿舍的人都把我趕出去玩，不讓我和她有正面接觸，但是每次反饋回來的意見真是讓人又氣又笑，我深深地懷疑這個學姐的腦袋是不是梳頭梳得太緊把腦子抽壞了。每周都例行的檢查，我也不可能每次都被趕出去玩，那一次不記得是什么原因了，反正宿舍就剩了我一個在迎接檢查。從學姐一進門，我就開始心里起膩子，翻騰，臉上也是掛不住的憎惡，學姐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我的臉相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樣子，而且她可能是第一次見我在宿舍，所以語氣并沒有那么惡劣，我努力地擠了個笑容，我估計比哭好看不了多少。本來這樣和平的結(jié)束多好，可是學姐似乎并不滿意這樣的友好結(jié)局，臨出門的時候，對著我們的洗漱臺說，你們應(yīng)該把牙刷放在一個缸子里，牙膏放在一個缸子里，最好統(tǒng)一一下缸子。我那個無名火啊，蹭地一下就燃燒到了頭頂，語氣很沖地回擊說，六個人牙刷放一起太臟了，不衛(wèi)生，缸子沒錢統(tǒng)一，委員你要不贊助一下？學姐可能從來沒有人這樣頂撞過她，我看她嘴唇抽了幾下，沒說出話來，和她一起檢查的還有一個是我們班的女生，見這樣的場面，趕緊出來打圓場，天天就知道開玩笑，胡說八道，學姐，別理她，她在我們班就這樣沒正形。我“哼”了一聲，扭頭坐到了床上，我同學趕緊拉了學姐去了另外的宿舍檢查。不過那次的檢查我們宿舍也并沒有受到打擊報復(fù)，還是過了關(guān)，我給其他舍友吹牛皮說，量她也沒這個膽子。其實我心里是打鼓的，只能說自己運氣好而已。李梅現(xiàn)在就是學姐這個角色，一到各宿舍檢查衛(wèi)生就吆五喝六的，很是讓人反感。每次到我們宿舍，我都坐在床上不搭理她，任憑她和其他舍友叨咕，她叨咕歸叨咕，每次走的時候還是親切對我喊一句，我走了啊。我也是拿她沒三分奈何。

在大學的日子，我們?nèi)齻€離得很近，學業(yè)也沒了壓力和負擔，反而成了我們相聚最少的時候。說不清為什么，自從李梅當了學生會的官，我就自然而然地一點點遠離她，直到今天，我的個性還是依舊，對于當官，我一直心存距離，任何時候都想著能躲則躲，能避開就避開。

大學時光，倏忽而過，轉(zhuǎn)眼我就到了畢業(yè)季。李梅上大三。畢業(yè)的時候，我對未來的職業(yè)沒有任何打算，雖然我學的是漢語言文學教育，可我對家里人鄭重其事地說：我絕不當語文老師。父母很吃驚也很無奈。我知道父親會替我想辦法的。大四的課業(yè)已經(jīng)不多，那時候考研的人并不多，奇怪的是我們宿舍除了我都從大三開始準備考研，在那一年研究生開始報名的時刻，我鬼使神差的和她們一起報了名。對于專業(yè)，我選擇了上大學時沒有如愿的政治系，而學校，我這個叛逆鬼，選擇了廣西的一所大學，當時只有一個想法：離家越遠越好。

就這樣的稀里糊涂的開始準備考試，又臨陣磨槍一樣上了考場，成績出來后，也是沒有辜負我的吊兒郎當，英語差了十來分，我名落孫山。就在大家要么沉浸在考研上線的喜悅中，要么焦頭爛額的應(yīng)聘工作之際，好運再一次垂青了我，父親為我找了一份事業(yè)單位的工作，我畢業(yè)那年全國的公務(wù)員都開始實行了考試制度，而事業(yè)單位是我參加工作的第二年開始實行，我等于搭上了末班車。李梅以最快的速度知道了我的分配去向，學生會干部的她是個小靈通，她第一時間跑到我宿舍來祝賀我，我倆在校門口的酒吧喝了平生的第一場酒，我喝了半瓶啤酒就抱著酒吧門口的樹轉(zhuǎn)圈圈，而李梅喝了好幾瓶，還能照顧我這個酒風這么差的人回宿舍。蘇芳后來知道我倆喝酒的事，奇怪地問我，李梅什么時候這么能喝的?。课冶犞浑p無辜的小眼睛，看著她說，對啊，什么時候這么能喝的??？

5

小的時候，你會覺得日子過得好慢好慢啊，等長大了，你就發(fā)現(xiàn)，日子太不經(jīng)過。一轉(zhuǎn)眼，我們?nèi)齻€都工作了好幾年。我吃著事業(yè)單位旱澇保收的國家糧，蘇芳進了本地的一家企業(yè)做出納。而李梅又成了一個謎。

李梅和我學的一個專業(yè)，我和蘇芳都以為她會按部就班的當老師。李梅的父親早逝，她母親帶大她和弟弟，她家的條件不是很好，當老師于她而言，又穩(wěn)定又體面?？墒窃谒厴I(yè)后的兩年，我和蘇芳同時失去了她的消息，在我們都配了傳呼機，家里安裝了固定電話，聯(lián)系起來比較方便的時候，我們卻失去了她。李梅有各種各樣的理由在忙，后來，我和蘇芳也找她找煩了，就等著她來找我們，這一等就等了兩年。

李梅再出現(xiàn)在我和蘇芳面前時，她已經(jīng)是一個職業(yè)女性的打扮，一身干練的黑西裝，手里拎個公文包，她約了我和蘇芳在當時還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西餐廳見面。李梅笑我倆，和學校的時候區(qū)別不大，我還是一身休閑裝，蘇芳還是她的淑女范。我和蘇芳撇著嘴說她，你倒是變化翻天覆地啊，這是發(fā)大財了嗎？大老板怎么想起我倆了呢？李梅還是和高中時代一樣，無論我們怎么擠兌她，她都是一臉笑意吟吟，好像我們是兩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李梅的黑西裝，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在她點菜的時候，我的腦子在迅速過濾?！氨ｋU”，當這兩個字閃到我眼前時，我想起了和她一樣的黑西裝。那是在今年過年的初中同學聚會時，我們聚在一桌的十個同學，有三個男同學穿了這樣的黑西裝，過年的時候，氣溫還是很低的，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看著他們只穿了西裝，我說，難道黑色這么吸熱嗎？你們不冷啊。當時坐在我旁邊的同學齊大胖說，冷什么冷，人家都是保險公司的高級經(jīng)理，里面套著高檔保暖衣呢。保暖衣，剛剛開始盛行，還是第一代產(chǎn)品，其實就是秋衣里面加了一層棉裹著塑料布，這樣的保暖衣，坐在屋子里，熱得渾身冒汗，因為它不透氣;出了屋子，又冷的人渾身打顫，走起路來就聽衣服里面嘩啦嘩啦的塑料響。我想起那三個男同學邊吃飯邊熱得汗流滿面的情形就失笑。我對著點菜的李梅說，你現(xiàn)在也是保險公司的高級經(jīng)理嗎？李梅驚訝地抬起頭說，你怎么知道的？我說，你這身黑皮告訴我的。

李梅點了三份牛排，還有沙拉、咖啡之類的。在吃飯的將近兩個小時里，有近一百分鐘都在聽李梅講保險人的情懷。我對蘇芳總結(jié)了一句話：大愛無疆，保險人在人間。李梅給我們講了很多的保險案例，經(jīng)過她的酸詞粉飾后，給人的感覺就是你要是沒一份保險活在這個世上就處處危機四伏，而擁有一份保險后，你就擁有了愛擁有了關(guān)懷擁有了一切。在李梅稍作休息的空當，我問她，保險那么好，當年的地理老師和保險讓你選一樣，你選哪個？李梅氣得翻眼睛，說，你什么時候能有點正形，不要總是這么叛逆，老想著和人對著干。保險又咋把你惹著了？我笑著說，惹倒是沒惹，就是聽了起膩子，只要你別讓我們買保險，我們還能愉快地玩耍。蘇芳也跟著附和說，就是就是，掙得都不夠花，哪有閑錢買保險啊。李梅的嘴動了動，又放棄了反駁，就這樣她的如意算盤被我扼殺在了萌芽中。李梅做保險的時代，是保險業(yè)剛起步的時候，老百姓對保險就像對騙子一樣防著，那時候流行一句話：大熱天穿西裝的，不是經(jīng)理就是賣保險的。所以，李梅的保險做得并不那么順暢。不過很快，她就轉(zhuǎn)了行，去了本地的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營銷部。這一次，李梅的選擇無比英明。她在這里如魚得水，公司的營銷廣告被她寫得又煽情又感人，在福利分房漸漸退出歷史舞臺的時刻，大家都開始轉(zhuǎn)變觀念，開始購置商品房，加上她的營銷得力，他們公司的樓盤賣得風生水起，很快就坐上了本地房地產(chǎn)行業(yè)的第一把交椅，而李梅的工資是當時我和蘇芳工資好幾番還多。就像后來李梅落魄后對我說的，在房產(chǎn)公司的那些年，她在家里說一不二，她家里人還有家族的人，見了她都是滿臉笑容，點頭哈腰，她弟弟更是對她崇拜的一塌糊涂，唯她馬首是瞻。她那時候就是家里冉冉升起的一顆明星。短短的時間里，她買了一套住房和一套十來平米的營業(yè)房，當然全是公司的員工價。這在我和蘇芳眼里都是天大的事，我倆的工資，每個月都買不來一平米，更何況那時候我倆腦子里也沒有購房的概念，都在等著結(jié)婚嫁人住婆家房。

蘇芳是我們仨里第一個結(jié)婚生子的。她老公是她上自考的同學，很普通的一個男人，蘇芳在工作后經(jīng)歷了人生的一次重大變故。她的哥哥在一次車禍中去世，她成了家里唯一的孩子。她父母因為喪子之痛，把她看得格外的重、格外的牢。他們不圖蘇芳有大出息，就希望她平平安安過日子，其實這也不過是大多數(shù)父母的心愿。

蘇芳為了讓父母早點從哥哥去世的悲痛中走出來，她選擇了在自考時就一直追求她的男生，蘇芳對我說，他真的是太普通，普通到追了我這么多年都沒給我留下什么刻骨銘心的事。我這輩子注定就是個普通人，選一個普通人過平凡的日子或許是最好的選擇吧。蘇芳的父母對這門婚事還是滿意的，他們看中了小伙子的老實，蘇芳結(jié)婚后很快就要了孩子，她把孩子交給了她的父母帶，有了外孫的二老，日子變得忙碌而快樂，這或許是蘇芳對于自己的婚姻最好的安慰。蘇芳的老公確實就像她說的那樣太普通了，沒什么愛好，也沒什么大志向，唯一的興趣就是換手機，只要世面上新出一款手機，不管多貴，他都會想盡辦法買回來。蘇芳老是在我跟前抱怨說，你說他一個大男人就不能出去折騰著干點什么嗎？你看看李梅，一個月掙他半年的工資。我說，得了吧，男人錢多就變壞，你不怕??？她又不吭聲了。

李梅是第二個步入婚姻殿堂的。她的選擇也很出乎我們的意料。按照當時李梅的條件，我們猜測著她的眼光會很高，可沒想到，她聽從家人的安排，相親了一位普通的老師，在相處了不到三個月，他們就領(lǐng)證結(jié)婚。對于李梅的閃婚，那時候還不流行閃婚這個說法，但是李梅卻做了閃婚這件事。李梅給我和蘇芳請柬的時候，我們一看日期，我的天！就是第二天。

我和蘇芳真是又氣又笑，我說李梅，你就那么忙嗎？還送什么請柬，你不如明天中午告訴我們?nèi)コ韵托辛?！蘇芳到底是過來人，一邊打著圓場一邊焦急地對李梅問東問西，一個勁地問李梅，是不是有了？是不是有了？我就像個傻子一樣沖蘇芳喊，有什么了？孩子?。∧銈€二貨，還能有什么！蘇芳也被我問急眼了。李梅反而就像個局外人一樣，平靜的喝茶，等著我倆安靜下來。

婚后的李梅確實很快有了孩子，蘇芳扒拉著手指頭算了一氣說，結(jié)婚后有的，不是奉子成婚。我說，你真是瞎操心，婚都結(jié)了，跟啥時候有的有啥關(guān)系？蘇芳放下自己的手指頭，對著我嚴肅地說，這件事是不重要了，現(xiàn)在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我莫名其妙地問她，啥事？你說啥事，你什么時候結(jié)婚？這件事還不迫在眉睫嗎？這……蘇芳的問話，把我噎得說不出話來。最后憋出了一句，結(jié)婚總得找個有感覺的人吧。蘇芳聽了，滿臉嫌棄地說，感覺？感覺是個什么鬼東西？你就是一個人住久了，過慣了。我想了想，或許是吧。

對于我還沒有成家卻能一個人生活，我得感謝我的父母。我家一直住在一套父親分的福利房里，六樓，五十幾平米。后來，大家都開始買商品房，我父母一看指望單位給調(diào)整住房已經(jīng)是天方夜譚，他們就用攢了一輩子的錢買了一套不到一百平米的商品房。房子又大又敞亮，小區(qū)的環(huán)境也好，可實在是離我的單位太遠了。當時那里也還沒通公交車，我每天騎個自行車早出晚歸。李梅有一天在路上看見我騎車往單位飛奔，給我打電話說，今天我在路上看見了一個風一樣的女子，仔細一看，原來是你這個瘋女子……好吧，我承認，我是風一樣的瘋女子，每天像飆車一樣的在路上狂飆幾十分鐘，到了單位，我是灰頭土臉，一頭短發(fā)到處亂炸。辦公室的同事都笑我說，你看看你還有個坐辦公室的白領(lǐng)樣嗎？民工也比你水靈些啊。我聽了就更加的沮喪，對住新房子由喜悅漸漸進入?yún)拹?。我越來越懷念住在老房子，走路不到十分鐘就能到單位的愜意來。在我決定自己搬回老房子住之后，我就開始了艱苦卓絕的軟磨硬泡工作，在長達幾個月的拉鋸戰(zhàn)，中間經(jīng)歷了下大雪我騎車摔得差點骨折的情況下，父親終于松了口，同意我上班期間住在老房子，假期和休息日得回家住?？墒牵赣H沒想到的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自從搬回老房子一個人生活，我漸漸地適應(yīng)了這種自由自在的日子，利用節(jié)假日，我自己對老房子進行了粉飾和簡單裝修。老房子在我的精心布置下，一點點地變成了我想要的獨立的窩。在我的窩里，我想怎樣就怎樣，洗完澡可以先不穿衣服就晃到客廳喝一杯水，這在父母家是絕對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休息日，想睡多久就多久，睡得美美的，下樓吃一碗得意的“玉蓮面”，再上樓回家開始看書、追劇、來一杯紅酒，總之，怎么快活怎么來?？粗以絹碓较硎苓@樣的一個人的生活，父親對他當初的決定真是后悔的掏腔子，母親整天數(shù)落他，說就是他這個老糊涂讓我成了老姑娘。隨著年齡的增長，父母的數(shù)落漸漸地稀稀拉拉起來，最難熬的就是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一大家子人總有那么幾個好管閑事的好心人，一見到我就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搞得我像個罪人。后來，流行起節(jié)假日旅游，我樂得四處游玩吃喝，于是對我討伐的聲音也很少聽到了。

6

在我心里，以為我們仨的日子就會這么波瀾不驚的一直過下去。李梅和蘇芳相夫教子，而我一個人自由自在，等待著我那個有感覺的人出現(xiàn)?？墒牵谝粋€深夜，我被蘇芳的一通電話吵醒了，到了現(xiàn)在，手機已經(jīng)成了像毛巾牙刷一樣的日用品。我被電話里哭哭啼啼的蘇芳嚇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么噩耗。我一邊安撫她，一邊讓她打車來我家，我去樓下接她。

在樓下接到蘇芳的時候，我明顯的感覺她消瘦了很多，她的身體感覺在衣服里游蕩一般，眼睛也已經(jīng)哭成了桃子，讓她原本因為近視鼓突的眼珠更加突兀，大半夜的看著還有些讓人心里發(fā)毛，瘆得慌。在喝了我給她倒的兩杯熱茶后，她總算平靜了一些，于是開始給我訴說。

你說，李梅她一天折騰啥呢？

李梅？我好久沒她消息了，之前聯(lián)系了一次，她說在開會，后來沒回電話，我也忙忘了。怎么了？

李梅和你借透支卡了嗎？

借了，年前借的，年后我家里用錢我要回來了。

你要回來了啊，那就好。你知道嗎？她借走了我四張透支卡，現(xiàn)在卡里欠了將近四十萬了，銀行天天給我打電話，催我還錢，我都快被逼瘋了啊……

在蘇芳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我大概知道了來龍去脈。簡單講就是，李梅辭職了，做了一個養(yǎng)生的產(chǎn)業(yè)，中間缺錢了，就找蘇芳借透支卡，從一張到四張，蘇芳毫不猶豫地給了李梅。開始的時候，李梅都能按時還款，后來就只能每個月還最低額度，再后來就有了一次逾期、兩次逾期、三次逾期……隨著逾期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卡里的錢利滾利，越滾越大，原本四張卡只能透支十來萬，到了今天就滾到了近四十萬。我聽了以后，是驚呆的。趕緊上網(wǎng)查了一下透支卡的利息是怎么算的，又打了銀行的客服具體問了一下卡的情況，正是應(yīng)了那句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銀行也不是你爹你媽，怎么可能對你那么好，讓你平白無故的白白透支呢？透支卡，就是讓你應(yīng)急的。你別想著拿幾張卡倒來倒去的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戲，單單是手續(xù)費也夠你喝一壺了，更何況每個月若是只還透支的最低額度。余下沒還的那部分照樣產(chǎn)生利息，就這樣利滾利，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李梅就是這樣子被套得牢牢地，據(jù)蘇芳講，除了她的四張卡，李梅自己還有九張卡在倒騰。我聽了十幾張卡在倒騰，就覺得頭昏腦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