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珺
一曲“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道出了千古崢嶸壯闊,一句“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抒發(fā)了平生堅毅灑脫,一篇《前赤壁賦》寫盡了寓于自然的達觀超脫……無論是其生平事跡,還是其詩、其詞、其文賦,蘇軾總是以一個在痛苦中超然達觀的智者形象為人認(rèn)可,但當(dāng)我們更為走近他時,才發(fā)現(xiàn)那曠達背后還有著另一個蘇軾。
這另一個蘇軾,是關(guān)心民生疾苦,有著杜甫般沉郁頓挫的蘇軾?!把劭轀I盡雨不盡,忍看黃穗臥青泥”(《吳中田婦嘆》是他對嚴(yán)重水患災(zāi)害帶來顆粒無收的農(nóng)婦的真實描繪;“農(nóng)夫輟耒女廢筐,白衣仙人在高堂”(《雨中游天竺靈感觀音院》)是他對無視自然災(zāi)害,毫不關(guān)心民生民濟的統(tǒng)治者的深刻揭露;“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襟。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湯村開運鹽河,雨中督役》)是他對不顧民眾死活,強迫人民雨中服役的兇酷官吏的猛烈抨擊……面對自己不能減緩災(zāi)情,救民于水火,他常感激憤內(nèi)疚“秋禾不滿眼,宿麥種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肌膚,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饑!”(《和孔郎中荊林馬上見寄》);作為統(tǒng)治階段一員,對于驅(qū)遣百姓,鎮(zhèn)壓反叛民眾他身不由己,卻又深深自責(zé):“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民更鞭筆〉”(《戲子由》)。在這些充滿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詩作里,哪里還有憑虛御風(fēng)?酒臨江的超然灑脫,我們所看到的是一個在曠達的另一面的“哀民生之多艱”,滿腔憂,滿眼淚的蘇軾。
蘇軾一生磨難重重,多次遭人誣蔑陷害,有性命之憂。多處時期,他能以曠達超然的人生態(tài)度以自勉自慰,但也不是時時盡然。烏臺詩案,蘇軾被拘入京,在途中和獄中都曾準(zhǔn)備自殺。在獄中曾與蘇轍相約,若有不測則送魚,一日蘇轍外出忘記交代家人,親戚恰好弄得一魚送去,蘇軾大驚,寫了兩首訣別詩轉(zhuǎn)交蘇轍。“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百年未滿先嘗債,十口無家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潔人間未了因?!边@其中的絕望凄苦,與弟弟子由的深厚感情無不讓人心頭愴然。面對突降的災(zāi)禍與死亡,誰又能面不改色,依然以曠達處之呢?好在蘇軾是坦然的,盡管懷有遺憾,卻也不改本性。
多次遭貶謫,看清了官場上的蠅營茍茍,內(nèi)心也難免會生出落寞悲涼。這種悲涼落寞蘇軾常在自然界中,酹江月,游山水以化解,以成全一種超然曠達。但這種超然曠達背后卻并非徹底的超然,是暗隱凄然、無奈、矛盾的一池春皺?!段鹘隆贰笆朗乱粓龃髩?,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fēng)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是蘇軾烏臺詩案后,被貶黃州當(dāng)年中秋所作。起句便是沉重悲涼之音,既有對人生多舛的牢騷,又有對年華逝水的悲惋。鬢發(fā)已斑,壯志未酬,才高被妒,忠而見謗,與親友相隔,流放于外,沒有一點不充滿了凄苦。即便是兩年以后寫的被公認(rèn)為超然達觀之典范的《前赤壁賦》也難脫內(nèi)心的悵然。功業(yè)無成的郁潔可由寄情山水來代替,這樣的態(tài)度避免了頹廢與幻滅,卻也消弭了進取心,成了一種無可奈何。這種無可奈何也是自己“欲仕不能,欲隱不忍”的內(nèi)心矛盾所致盡管羨慕陶淵明“不肯為五斗米一束帶見鄉(xiāng)里小兒”,但又難舍“致君堯舜上”的忠君思想,所以始終處在“跟看世事力難任,貪戀君恩退未能”(《初到杭州寄子由》)的矛盾心理中。這里的蘇軾又是一個曠達背后眼中暗含凄然、無奈,心中糾纏矛盾的蘇軾。
曠達背后的蘇軾還是位極具兒女情長的丈夫和父親的形象。王弗是蘇軾的原配夫人,是一位常以蘇洵的話“子去親遠,不可以不慎”告誡丈夫的賢內(nèi)助。蘇軾對她的死甚是悲痛,十年后寫下《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成為感動千古的悼亡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痹~中層層遞進,糅進自己的身世之感,設(shè)想妻子也因思念自己而腸斷,抒發(fā)自己對妻子綿長的懷念,不渝的愛意。蘇軾乞居常州時,愛妾朝朝云所生還未滿周歲的幼子蘇遁夭折,蘇軾對此很是悲傷,寫了幾首詩來祭他,“歸來懷抱空,老淚如瀉水?!睂懽约旱谋瘋?,而寫遁兒之母朝云的《哭斡兒(蘇遁小名斡兒》更是讓人感到一個母親的悲痛欲絕:“我淚猶可拭,日遠當(dāng)日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臥終日僵?!彪m然蘇軾受《莊子》影響比較大,但卻沒有莊子“鼓盆而歌”的灑脫,但這樣的蘇軾才是更為有血有肉更讓人親近的。
如果把曠達作為其詞作風(fēng)格來說的話,曠達常是其豪放詞的特色。但作為豪放詞的大力開拓者的蘇軾,其大部分詞作卻屬婉約派。“玉盆?千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阮郎歸·初夏》)刻畫了一個少女在清池邊戲水的喜悅可人;“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借物抒發(fā)了惜春懷人的深情;“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洞仙歌》),講述了后蜀主孟昶同花蕊夫人的愛情故事……蘇軾的婉約詞也有明麗香軟之作,但不同的是,他對婉約詞的詞風(fēng)、意境、寄興都有了開拓,更為健康,更便于抒懷。
曠達的另一面,是一個會為民生疾苦而悲痛自責(zé)的蘇軾;曠達的另一面,是一個會對生死悲嘆的蘇軾;曠達的另一面,是一個內(nèi)心凄然,充滿無奈與矛盾的蘇軾;曠達的另一面,是一個為妻兒的逝去而悲痛欲絕的蘇軾;曠達的另一面,是一個既發(fā)豪放之詞,又書婉約之作的蘇軾……蘇軾因他的曠達而讓人尊崇景仰,也因他曠達的另一面而更顯真實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