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包法利夫人》是我經(jīng)常讀的一本書,平時我也很關注對于愛瑪命運的不同論述。比如,著名作家王安憶認為:愛瑪能嫁給包法利簡直是一種“福分”,這是一個老實、呆笨、心地淳厚、少見識但盡職守責的孩子,有多少鄉(xiāng)村醫(yī)生是用這樣的坯子做成!他們巡游鄉(xiāng)間,會的就那么幾手,卻包治百病。像愛瑪這樣一個鄉(xiāng)下地主的女兒,與好名聲的包法利醫(yī)生結婚,已是她的福分。
相反,《包法利夫人》的中文譯者李健吾則認為:愛瑪嫁給包法利如同鮮花插在牛糞上,這場婚姻對愛瑪來說就是悲劇。換句話說,倘若愛瑪所嫁的男人不是這個鄉(xiāng)村郎中,而是其他什么人,愛瑪?shù)娜松Y局就不會“悲慘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他們的婚配,從頭到尾是錯誤。
那么,到底應該如何理解愛瑪?shù)拿\?
十三歲的時候,愛瑪被父親送去修道院讀書。在修道院,愛瑪并沒有如通常那樣感到受壓抑,相反,宗教教義、宗教儀式,還有修女,為她編織了一個不真實的夢幻世界。而且,修女們待愛瑪很友愛。懺悔時,神父纏綿的絮語,講道中引用情人、婚姻的比喻,同學們偷偷傳看的精美畫冊,還有那個每月來修道院一星期做針線的老姑娘,她唱的那些古老情歌、講的那些傳奇故事,都使修道院充滿了世俗溫情,這一切滋養(yǎng)了愛瑪性格中的感傷情調(diào),而她對生活的想象,類似“歡愉、激情、陶醉”這些概念,也在此完成。
在這些概念化的想象之下,細水長流的日常生活就顯得太平淡了,平淡到她認為那是個錯誤。所以,嫁給老實巴交的鄉(xiāng)村醫(yī)生后,一旦遇到侯爵、子爵,她就馬上在心里吶喊:“我的上帝!我為什么結婚?”
她不可能進入上流社會,但遇到有點浪漫情調(diào)的年輕練習生賴昂,愛瑪?shù)摹鞍ɡ髁x”就有了土壤。這是愛瑪和賴昂的對話——
“哦!很少,”他回答說,“有個地方,我們都管它叫牧場,在森林邊緣的山坡頂上。有時候我星期天上那兒去,手里拿著本書,眺望遠處的落日。”
“我覺得再沒有比落日更美的景色了,”她接口說,“不過最好在海邊看?!?/p>
“哦!我愛大海?!辟嚢合壬f。
“而且,”包法利夫人繼續(xù)往下說,“在無邊無垠的大海上方,思想會更自由自在地翱翔,凝望浩渺的大海,會讓您的靈魂得到升華,會讓您領悟到什么叫天地無涯和理想境界,您難道不覺得是這樣嗎?”
這段對話,當然是典型的浪漫主義格式,不僅“靈魂茂盛”,而且“語言茂盛”。漸漸地,愛瑪對這種“茂盛”上了癮,先是賴昂,然后是羅道爾弗,然后又是賴昂,直至最終她為這種虛假的茂盛付出生命。
福樓拜寫愛瑪,交纏的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總是讓看的人擊節(jié)贊嘆,尤其是“農(nóng)業(yè)展覽會”一節(jié),簡直妙到毫巔。不過,有一次,我在電話里和朋友一起歌頌“農(nóng)業(yè)展覽會”,我外婆在一旁聽見了,就問:“什么地方的農(nóng)業(yè)展覽會那么好?”
外婆出身窮鄉(xiāng)僻壤,對農(nóng)業(yè)有真摯的感情。可是,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我聽了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馬上又在電話里講給朋友聽,朋友也笑得岔氣。后來我看外婆有點訕訕,心生歉意,就用了中國人名、中國調(diào)調(diào),把《包法利夫人》的故事約略講給她聽。
外婆聽得非常認真,聽完,說了一句:“這個包太太要是在我們這兒,不可能死的,我第一個就把她給勸住了?!?/p>
我剛想笑,馬上忍住?,F(xiàn)在,我重新打開《包法利夫人》,想起外婆的話,突然覺得,是啊,關于愛瑪?shù)拿\,我們討論來討論去,從浪漫主義說到現(xiàn)代主義,從她的父親說到她的婆婆,從她的老公說到她的情人,怎么一直忘了問,愛瑪?shù)拈|密呢?
噢,要是讓我外婆遇到愛瑪,只要愛瑪能多少跟我外婆透露一點賴昂的行狀,我保證外婆一定能在第一時間甄別出這賴昂是個擔不起事的學生弟。
20世紀80年代,外婆開過家庭旅館,類似現(xiàn)在的青年旅館,因為價格便宜,常常會有窮學生來住。晚上,外婆挨個查房,遇到膩在女生房里不走的男生,就會當著男生的面說:“嘴巴上說得好聽的男人最靠不住,記住啊!”男生要是還打算跟外婆辯論,外婆就會拿出在鄉(xiāng)村社會練就的大江大河本事,說出一溜真理性的涉黃句子,直到完全破壞人家年輕男女的那點小資情調(diào)。
所以,賴昂這種人,外婆不用見面,就能把他判斷個底朝天。愛瑪呢,即便心里很不以為然,即便很反感外婆這么說,也會讓外婆說得心花委頓。甚至,我相信,憑著外婆堅定的意志,如若不讓愛瑪意識到婚外戀可恥,她自己都會覺得沒有盡到做人的責任。
從我記事起,我們家的大門,不到外婆睡覺,是不許關的。那些年,即便不是天天,也隔三岔五,總有鄰居到我家來理論家庭糾紛。外婆不是里弄干部,但一直比居委會干部更受群眾信賴,她常常會很權威地命令:“現(xiàn)在就把你媳婦叫來。”
鬧得疙疙瘩瘩的一對夫妻來了。外婆站在灶頭旁,一個小時不帶句點的演說,就把他們給說和了,雖然我有時也覺得他們可能是被外婆說煩了。
所以,別說賴昂這種小年輕、羅道爾弗這類登徒子,就算狡猾的高利貸商人勒樂,外婆保管能在第一時間為愛瑪把關——只要愛瑪遇到外婆。那些年,我父親最愛講的一句玩笑話就是,要是你外婆有文化,讓她當個國家總理,她都能勝任。
每次聽到有人自殺、心理輔導失敗等報道,外婆那神情,分明就是遺憾她沒在現(xiàn)場。我想這是可能的——愛瑪吃砒霜前,如果在路上遇到外婆,外婆一定能看出她氣色不對,那么,不把氣色不對的人弄對了,外婆是不會罷休的。
可惜,外婆在人世盡了近90年的責任后,離開了。重新看《包法利夫人》,再也不會有她那樣既天真又熱情的讀者出來說:“要是讓我遇到愛瑪……”我知道,像我外婆這樣的讀者絕對不是理想讀者,可是,今天,在我們只能用浪漫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的各種術語來解釋愛瑪?shù)拿\時,我真的非常想念外婆。不光因為她進入愛瑪命運的方式讓我感到現(xiàn)代理論其實多么冰冷、多么無聊,還因為,那樣熱情地把自己卷進去的閱讀在今天變得可笑了,而本來,這可能是閱讀和理解應有的狀態(tài)。
(冬 冬摘自中信出版集團《一寸灰》一書,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