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湄毳
飄香的風(fēng)
礦門口有個煎餅果子攤,四十剛出頭的煎餅果子師傅看上去像是五十多歲。
以前在煤礦挖煤,干體力活的,顯老相。他自己說。
這一天的寒風(fēng)里,尋不到他的影子,有人對孩子說,咱要個燒餅吧,孩子不樂意,說是煎餅果子更好吃。喏,他在那里。
躲在一角旮旯里,依然圍滿等待的吃客。旁邊有夫妻樣的中年人在吵,聲如裂帛。路過的人、等待煎餅果子的人都轉(zhuǎn)了臉看過去,全是沉默。
人生苦短,不要吵了。
只有這攤煎餅果子的師傅沖著吵架的人喊。
你不要亂說話,你又不知道人家為啥生氣。他的媳婦低聲阻止。
他還是說:“人生苦短,吵什么吵啊。”然后,他討好地沖媳婦:“是吧,媳婦!”他媳婦笑笑。
這兩口子。男的以前在礦上挖煤,現(xiàn)在下崗了,就跟媳婦在街頭賣煎餅果子。天天喝稀飯,媳婦還說,就不信錢能讓人幸福,就信一家人平平安安,別擔(dān)驚受怕的就好,媳婦還說,以前她男人一下井她的心就跟了去,男人不回來她睡覺就睡不著——現(xiàn)在,反倒稱意,經(jīng)濟(jì)雖拮據(jù),但兩口子天天都笑呵呵的,一家人樂融融。
大風(fēng)吹著,沒有生意,兩口子守著攤子閑坐,一起同吃一截甘蔗,你一口我一口,輪著啃。
對面的小販看到他倆這樣,不禁說:你倆還怪浪漫哩!
女的只是笑著,咀嚼她的甘蔗,男的說:甘蔗好甜,要不你也來嘗嘗。
對面的說:我哪有你那樣的心,我老婆天天埋怨她沒件像樣的冬衣,不如人哪!
啐一口甘蔗,男的答,你老婆要是穿成我當(dāng)家的這樣,還不要哭死,她這棉襖還是結(jié)婚時候買的呢。
女的點(diǎn)頭,含著甘蔗,一臉笑:照樣暖和!
這樣的倆人啥時都過得日子甜。有食客打趣,你倆做的煎餅果子里都冒著樂呵的熱乎氣兒!
真的呢,冬日,大風(fēng),生意冷清,貓在小街的角落里。寒氣襲身,兩口子臉都凍皴了,但眼神卻依然舒展,笑吟吟地相望。
風(fēng)兒打著哨從耳邊飛過,他們聽聽風(fēng),仰臉看白云:當(dāng)家的,看那云多白,像不像那年結(jié)婚時候的樣子?
有客人來了,是位礦山詩人,打斷他們:來張煎餅果子,不要光顧談情說愛嘍!
男的笑嘻嘻說:今天是我們結(jié)婚十五年哩,讓俺當(dāng)家的跟我受屈哩。
女當(dāng)家不依:說啥呢?埋汰人不是,我啥時候嫌了,你要不過意,一會兒攤個煎餅果子犒勞俺吧!
女的說著沖客人和路人笑,男的樂得一個勁兒點(diǎn)頭。
這礦上的詩人,拿著煎餅果子走開,還掉一地書袋“貧窮而聽著風(fēng)聲也是好的”,你們讓我想起美國詩人勃萊——況且,你們的風(fēng)聲如此美好!
啥?小伙子說的啥?
他說咱們攤著煎餅聽著風(fēng)聲,可得勁!
趕緊,我給你攤個煎餅果子慶祝咱們結(jié)婚十五年!
煎餅果子的香,裹了他們的說笑,飄向風(fēng)里——
那一束紅菊花
礦山礦山,有山才有礦,礦依著大山藏。山上紅菊,艷艷如燃,礦上小兒女,楚楚堪憐。
艷紅、艷菊是一對姐妹的名字。名字是摯愛她們的媽媽給取的,媽媽的名字叫艷——鮮艷的艷,媽媽喜歡礦山上漫天的菊花,她把自己的名字嵌入茂盛的山菊花,采擷滿山的香,編織成兩個天使一般的女兒——艷紅,艷菊,是她心上的葳蕤。
妹妹兩歲,姐姐六歲那年,媽媽走了。
——她們的父親是煙鬼,是酒鬼,還是賭鬼。要強(qiáng)的,愛面子的媽媽,是萬般無奈一時糊涂喝敵敵畏死去的。
媽死之后,爹依然不照路數(shù),其實(shí)是更“自由”了。他可以為所欲為,沒有人再管他了,也沒有人跟他較勁。
不到半年,這個樣的男人,竟然又娶了新媳婦,新媳婦是山溝里的一農(nóng)村女子,那年代,做工人的男人,每月的工資,吃商品糧的身份,對她來說,還是誘人的,她說她住的那老家,下雨天連鞋子也要拿出來接水,要儲水,那里是沒有水的一個地方,干呵,渴呵!能這樣自由喝水真是神仙呵!她說著自己過去的生活,她滿意這樣的生活,只要有水喝,有男人養(yǎng)活她,就好。
男人依然如昨。這續(xù)娶來的女子不久也有了自己的骨肉,男人的惡習(xí),導(dǎo)致家里食不裹腹。
一個黑暗的雨夜,狂風(fēng)怒號,這女子,這后娘,恨著男人咋還不回來,恨著兩個姐姐偷吃了小妹的一塊小蛋糕,那年那月那樣的家庭,蛋糕太過奢侈,奢侈到那是小妹的獨(dú)享——對男人,對兩個前窩孩子,千仇萬恨,這個可憐的——這個讓人切齒的婦人,這后娘,居然,拎起菜刀,揮向兩個小女孩,此時,大的九歲,小的五歲。
大的當(dāng)即沒了雙腿,小的一閃,趁著后娘還在瘋狂地沖姐姐揮刀,爬了出去,鉆進(jìn)鄰居的門洞,“大娘,俺姨殺俺姐倆哩——”然后就昏了過去,血淋淋的小臂膊,吊在空中,連著一點(diǎn)皮。
命大的倆孩子,居然活了下來。
多少年又多少年之后——沒腿的姐姐,失去右臂的妹妹,姐妹倆在礦區(qū)開了一家米線店,小店的名字,就叫艷艷紅菊。
姐姐坐在輪椅上為客人涮米線,炒米線,妹妹跑前跑后,一只手在殘臂的幫助下,同時端得了兩碗米線,有時是一碗米線,一碗湯。
妹妹的殘臂上,姐姐的殘腿上,常年裝飾著十字繡的一瓣一瓣,金燦燦的艷艷紅菊瓣,那紅艷,那金絲線,永遠(yuǎn)都是亮晶晶,如同兩姐妹臉上吟吟的笑。
妹妹說,姐姐繡的,為的是不倒客人的胃口,省得人家看在眼里不快樂。
姐妹倆很賣力,不怕苦,周邊人們,知情的,不知情的,好多熟客。加上小姐妹童叟無欺,誠信待客,量大份足,味道好,生意越來越紅火。
在小城,這米線屋真的如菊,愈紅愈艷了,吸引了電視臺來采訪,面對鏡頭,姐姐說,租來的生命,僥幸能活,我們要幸福地活,像菊一樣,紅火,艷麗。
提及過去,姐妹一起搖頭,妹妹說,人生很短,艷紅,艷菊,記住努力綻放就夠了!
沒有人知道,她們也沒有提起,她們還供養(yǎng)著那同父異母的妹妹上大學(xué),妹妹學(xué)的是心理研究,她想弄懂,酗酒逝去的爸爸那些習(xí)慣怎么來的,怎么去掉,她想弄明白,姐姐的媽媽為什么會自殺,怎么讓她不輕生,她也想弄明白已死在獄中的自己的媽媽怎么那么惡毒地對姐姐……她想弄明白這人世,姐姐們的恩德、力量源自何處——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紅菊,含著兩個姐姐的善和美!
冷的風(fēng)中雨中,你見過那紅的艷的菊花嗎,一瓣一瓣,它們綻放的姿態(tài),是怎樣的一心一意,只以美麗存天地……
雪在燒
孩子考上大學(xué),對一個鄉(xiāng)村家庭來說,是一件幸事;孩子考上大學(xué),對一個鄉(xiāng)村家庭來說,似乎又是一件特別難過的事——要讀書,那筆高額的學(xué)費(fèi),對父母來說,就像是麻煩的線團(tuán)拉開了頭。
陳老三早年喪妻,多年未娶,不是不娶,是家貧如洗又拉扯著倆孩子的他,鮮有人問津,偶然有個媒茬,人家掂量掂量又不愿嫁,一來二去,陳老三說,他不打算“續(xù)編”了,一心一意供養(yǎng)一雙兒女。兩個孩子很是爭氣,成績一個比一個好。
陳老三是一個有心的人,兒女在同一年考上大學(xué),學(xué)費(fèi)卻并沒有難住他,除了鄉(xiāng)里縣里一點(diǎn)幫扶款,他沒跟人借款,就籌齊了兩個孩子第一學(xué)年的學(xué)費(fèi)。不善言語的兒子卻很質(zhì)疑,“爹,你沒有做啥違法的事吧?”陳老三紅了臉,“你爹是那人嗎?為了你和小妹的前程,爹就是死,也不能犯罪!”女兒很乖巧,小松鼠一樣跳起來,護(hù)住老父親那口怒氣,沖哥哥甩手,“一邊去,一邊去,沒見爹省吃儉用,成年不著家地在外打工,還攢不齊咱們的學(xué)費(fèi)嗎!”陳老三被女兒逗笑了,他摸摸蒼硬的胡茬,欣慰地說,“還是閨女懂得爹的心啊,爹是很早就開始為你們準(zhǔn)備學(xué)費(fèi)嘍,你哥個臭小子哪有閨女細(xì)心哦!”
“可是,爹——”兒子大順還想張口問什么,卻終于咽回肚子里。
一個爹領(lǐng)著倆孩子開心地忙碌著,準(zhǔn)備大學(xué)開始的新生活。爹爹破天荒地在家陪伴兄妹倆一個月,一個月里,爺三個一起走街串巷地賣冰棍去,兩個準(zhǔn)大學(xué)生娃娃一個爹,走到哪里都是風(fēng)景,鄉(xiāng)里鎮(zhèn)上的老少爺們兒都要跟他們嘮一陣夸一番,然后紛紛購買幾根冰棒捧捧場,還說“是要沾沾你家的喜氣!”陳老三越發(fā)自豪不已。
只是走到縣城西邊的小屯鎮(zhèn)的時候,老爹說什么也不讓孩子們往那邊去“考察”,“不去了不去了,那邊太遠(yuǎn),煤灰多,臟得很!”可兩個孩子說了,“考察鄉(xiāng)村生活要全面,能走到的地方盡量都要去!”陳老三拗不過,就跟在后面。
往西走,風(fēng)一吹,滿街的煤塵飛滿天。
“下雪了!”妹妹叫。哥哥嗔怪妹妹,“哪是雪?是煤灰?!?/p>
“就是雪,是黑雪!”妹妹淘氣地跟哥哥饒舌。
地上,空中,飄飄忽忽全是黑色的煤塵,這里的人們臉上也是灰蒙蒙的一層,只在張口的時候,看到有些人的牙齒那么白那么白,有些不合時宜的白!
哥哥是男孩子似乎見多識廣一些,他給妹妹說,“這里到處都是小煤窯,是咱們縣城的金庫?!备绺邕€說,他班上小牛的爹在這里上工兩年得了矽肺病,前一陣子還開胸驗肺了,才得到小煤窯主的賠償,“不過,他爹現(xiàn)在成報廢的人了,快不行了……”哥哥很無奈地講給妹妹聽。妹妹卻天真地問哥哥,“小牛家得到多少賠償金啊?”“十萬?!备绺缯f?!疤彀?,這么多!”妹妹驚喜地叫。哥哥斜視了妹妹一眼,狠狠地說,“那是命換的,多個逑!”哥哥沖著妹妹喊了句臟話。妹妹一下子啞了,她不再吭聲。
這時,有人指著他們的冰棍桶問,“是賣冰棒吧,來一根!”妹妹于是指著上面的字說,“當(dāng)然是,要幾根?”哥哥趕緊給人拿冰棒,妹妹收了錢。回頭找他們的爹,發(fā)現(xiàn)爹落在后面,好像剛才跟什么人還說話來著。
“爹,快點(diǎn),你干嘛呢?”爹應(yīng)著,跟上他們。哥哥盯著爹的眼睛問,“爹,你在這還認(rèn)識人嗎,你剛才跟人家說什么呢?”爹爹囁嚅地答,“沒,沒,我問路哩——怕咱們天黑摸不回家……”“爹,是真話嗎?”兒子跟問他?!澳沁€假?走吧,順著這條路往回走,離咱家近。”
不由分說,陳老三“搶”過兒子手上的冰棍桶,“走,該回了,你表叔說是今天來家看看你們哩!”
暮色里,兩個孩子跟著陳老三拐進(jìn)窄小的田間小徑,兩邊全是莊稼地,青油油的莊稼,淹沒了三個人的身影,許是累了,小妹沒再吭聲,只跟著哥哥腳步走;哥哥跟著爹爹往前走,他不時地回頭打量身后走過來的彎曲小路……他們一口氣走回到家,果然表叔已經(jīng)等在門口了,說是最近忙,才抽空過來,明天孩子們都上路哩,給孩子們送一些生活用品。
第二天,兄妹兩個一起上路,爹爹送他們到縣城,千叮嚀萬囑咐,說是自己打工請假已經(jīng)到期了,不能送他們,每個人都照顧好自己,都好好學(xué)習(xí),沒錢了就給爹打信來……
小妹一個勁兒點(diǎn)頭,說,“爹,你放心,我會好好努力!”安放好自己的東西,她沖爹和哥哥說,“去找哥哥坐的車吧,也要開了!”
大順低著頭,他說,“爹,你也照顧好自己,我到學(xué)校就報名勤工儉學(xué),我要自立,不能總花家里的錢?!鄙宪嚪藕脰|西,他又下來,壓低聲音用力給爹說,“爹,你最近夜里有時候咳嗽,你不要太辛苦地打工!”
陳老三望著坐上汽車各奔東西的兩個孩子,輕輕舒口氣,放松地咳了幾下,轉(zhuǎn)身走進(jìn)蜿蜒在莊稼地里的田間小路……
“——這可是一條最近的路——”他走著想著,“孩子們啊,哪知道鍋是鐵打的呀,爹這個年紀(jì),到哪里打工能掙到一個月三千多元呢……”
不覺里,陳老三已換了衣服,來到斜井口,升井的工友看見他,“老三啊,又回來了?”“噢。噢——”他答應(yīng)著,仔細(xì)辯認(rèn)跟他說話的是誰,除了牙是白的,眼睛一輪是白的,上來的十幾個工友都是一個模樣,陳老三知道自己也是這樣,他沖疲憊的那些跟他答話的聲音說,“孩子們上學(xué)去了,我沒事做,就想回來挖煤!”“別說瞎話了老三,這活兒誰有一點(diǎn)門路,也不愿意來干?!?/p>
坐上“猴車”,陳老三跟同班的工友下到地下八百米深處,中間吃飯的時候,他聽說,“開胸驗肺的那老牛,已經(jīng)走了”,大家沉默了一會兒,有人發(fā)現(xiàn)年青的小鄧,在一邊哭泣,“我才二十歲,我想多活——”,“哭!哭頂屁用!”最年長的老孫頭叫喚,“誰不叫你活了!有能耐別來下窯!”小鄧不再哭泣。誰都知道,小鄧的娘得了癌,爹癱瘓三年了,他還有一個智障的姐姐,那些活口全指望他掙的這倆銀子……
“要發(fā)工資啦!”有人在沉默的時候,縱聲大喊,如鑼一般砸響黑暗里的每副耳膜和胸腔。“——還有兩天?!边@樣的“補(bǔ)充”如鑼鼓的尾音,“調(diào)戲”了那些正在撅著屁股撩煤的黑影們,他們聽得狂笑起來——隨后又有人開始習(xí)慣性地說起黃段子,巷道里又笑語連連的了。
陳老三越咳越厲害了,他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依然認(rèn)為“劃算”:搭上自己,供出倆大學(xué)生,就像一塊黑色煤球,燒掉自己,照亮孩子們的人生,劃算;五十歲的人了,一個月還能掙幾千塊,這活兒上哪找去,劃算;得了矽肺,獲賠十萬,那該是多少錢???劃算,劃算!
寒假來了,他不讓孩子們回來,說是利用假期好好學(xué)習(xí),爹想你們,你們想爹,就寫信,就打電話——等你們畢業(yè),日子過好了,在一起的時候,長遠(yuǎn)著哩!
雪花飄,不停地飄。
一直放心不下的大順,叫上小妹,倆人一同沿著莊稼地里那條被爹稱作“最近”的路,彎彎曲曲地行走,時不時會滑一跤。
雪在飄,他們找到了盡頭——那漫山遍野的白雪花,落在地上,變作黑雪花,堆積如山的黑雪花喲,是他們的爹,為他們追求的幸福。
——漫天黑雪,燃燒起來,在兩兄妹的眼里,心上。
——黑雪花,似海洋,卻怎么也藏不下,羸弱的爹爹,愛兒女的那一顆心……
藍(lán)月亮
每當(dāng)春風(fēng)吹綠大地的時候,礦區(qū)里,就會看到一個渾身上下都掛滿了藍(lán)月亮的小女孩,一路鈴聲叮當(dāng),她看起來,像是天堂里的天使,行走在人世的春天里,流淌著一臉微笑……
煤礦家屬院后面不遠(yuǎn)處有一個公廁,打掃廁所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光棍漢,他自己掙錢自己花,家里再沒有其它的人。
他獨(dú)自往來,鮮有人答理他,他也不答理誰。但是,廁所因了他沉默的勞作,日日清新,天天潔凈,大家都是受益人。
眾多的受益人,也從沒有誰過多地去關(guān)心他,只是從一個老沒事的老人口里知道他是一個人,姓張,以前下井挖煤,出過工傷,之后就調(diào)到地面上打掃廁所了。
在一個春天的夜晚,奇了怪了,這“公廁張”火急火燎地挨家打著門尋問,“誰丟孩子沒有?”準(zhǔn)確地說,他是在問誰見到有人往廁所里丟孩子沒有?他在廁所里撿到一個孩子。
“公廁張”就住在公廁旁邊的簡易房里,睡到半夜,他聽到有哇哇哇的哭聲,起初以為是做夢,哇哇哇的哭聲硬是把做夢的他,牽引到廁所里,明亮的月光下,他看到有個哇哇哭的女嬰。
那天的月亮是藍(lán)色的,真的。我抬頭看月亮,月亮那么大,那么圓,是藍(lán)顏色。月亮下面,孩子乖乖地望著我,笑了,笑了,她不哭了。
后來,他一直這么向人講述,講述了無數(shù)遍。還站在那給人講,不耐煩的,會沖他說,去吧,你該去掃廁所了。
既找不到孩子的家,他就帶著女孩過,掙的兩個錢,全給孩子買了奶粉,自己拾路邊的菜葉子煮了吃,因為是在月亮下?lián)斓降呐?,小女孩的襁褓邊還放了一個月亮形狀的藍(lán)色小鈴鐺,他就給女孩取名叫藍(lán)月亮。
因了他的善舉,礦上的人們對他和他的孩子就比較關(guān)注,有人家會給,他也會向人家尋要一些舊衣和舊帽,他還會向女人們討教喂養(yǎng)小孩子的方法,樂呵呵地見誰都表決心,說要把這孩子帶好。真格地,干起來活,似乎更多了用不完的力氣。
掃廁所拉大糞的時候,就把藍(lán)月亮捆在胸前,像是老袋鼠兜一只小袋鼠,待到“小袋鼠”大一些,就蹣跚地跟在他的臭糞車旁,他邊拉車,邊呼一聲“藍(lán)月亮”,一聲一聲,手拉著車,目光扯著女兒,他打掃,女孩就在一邊看,一邊玩著,揪棵草,撿塊地上的石子,扔著,摞著,就這樣女孩慢慢長大了,一歲,兩歲,三歲……
每到春天的時候,就都會聽到“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的聲音,第一次,這聲音從家門前過,好多人都好奇地跑出去看,“啊!”人們?nèi)滩蛔?,感嘆,好壯觀啊,好景觀?。?/p>
小女孩一身都是藍(lán)色月亮樣子的“小叮鐺”,從頭到腳,凡能扎系的、能掛著的每一處,都是藍(lán)色的小月亮,女孩走著,搖晃著,故意擺動她的身體。爺倆一路笑著一路走,居然跟了一大群小孩子在后面追趕著看他們,悅耳的鈴聲淹沒了糞車的怪味,他們走過去的空氣里掛滿了歡聲笑語。
年年如是,藍(lán)色的小月亮和清脆的鈴鐺聲,成了礦山家屬區(qū)春天里最亮麗的風(fēng)景。好聽的像天堂的鈴鐺聲里,那小女孩也長成一個好看的小姑娘,真格像是從天堂里來的小天使。
她不上學(xué)的時候,依然跟著爸爸去打掃,只是她大了,不再走進(jìn)男廁所,只是站在女廁所門口,有時還幫老人抬糞桶,這時的光棍漢,眼也花,背也駝,走路還總咳嗽。
煤礦家屬院老平房都已拆除了,大家搬進(jìn)了新樓,那公廁也早蕩然無存,小姑娘和光棍漢便沒了音訊。
一年一年,春天里,春風(fēng)起時,礦區(qū)的人們還能夠時不時聽到鈴鐺聲,從風(fēng)里飄來,有人會想起光棍漢,還有那好看的一枚一枚藍(lán)色月亮,那一串一串叮當(dāng)作響的悅耳聲音,也就會有人惦記起那爺倆。想那老的身體可好,想那小的該有多大了,想他們怎樣攙扶著彼此的人生,如今日子可過得溫暖,歲月里愛的鈴鐺還掛在藍(lán)月亮的身上嗎?
一年立春過后,煤礦電視臺海選校園小歌手,忽然,如夢如幻地,臺上響起了串串鈴鐺聲,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像當(dāng)年的藍(lán)月亮一樣,渾身上下掛滿藍(lán)月亮,她對著話筒大聲說:“我喜歡掛滿藍(lán)月亮走在春風(fēng)里,其實(shí)是把幸福掛在身上,這是外公的愛!”
清脆的童音,隨春風(fēng),飄滿小城的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