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睿瑾
綿延幾千年的鬼神文化是中國俗文化的根基,它間接反映了上古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向我們展現(xiàn)了精彩紛呈的上古文化風貌。本期“穿越經(jīng)典”,讓我們一起探討中國古代鬼神觀念的起源、流變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鬼神文化。
起源:萬物有靈與靈魂不死
新石器時代的人類尚處于矇昧階段,人們在生產(chǎn)勞動與采集漁獵活動中,對變幻莫測的自然現(xiàn)象產(chǎn)生了復雜的幻想。收獲豐減是自然的恩澤與懲戒,同時,人們無法解釋晝夜交替、風雨雷電等現(xiàn)象,更沒有能力去克服這其中的威脅,只能把這些奇幻詭譎的自然現(xiàn)象歸結到一個幻想中的主宰一切的“神”的身上。
《禮記·祭法》中說:“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山川湖海,一切超乎先民想象與能力范圍的自然現(xiàn)象皆是神的造物。當先民用這樣一種原始思維方式去審視與解釋自己所能看到的一切時,神明便有了具體的身份與職能。《周禮·春官·大宗伯》中提到:“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實柴祀日月星辰,以楢燎祀司中、司命、風師、雨師?!逼渲兴峤允翘焐?。
茫茫宇宙,斗轉星移,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于自然的崇拜逐漸加深。萬事萬物皆有靈的觀念逐漸產(chǎn)生。《莊子·外篇·達生》中說“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自然萬物所蘊含的超越實體的事物被稱作“靈”。而最初的自然之謎出現(xiàn)在先民的腦海中時,人作為與天地萬物并列的一個存在,也被畫上了一個問號。人從何而來?又為何而去?人死后的歸宿如何?與此同時,夢作為另一個難以解釋的現(xiàn)象也始終困擾著先民,為何死去的親人會在夢中重聚?為何白日嬉戲勞作的場景會在夢中重現(xiàn)?他們有理由相信夢中的自我與現(xiàn)實中的肉體相互分離,逝者依舊存活于夢境中,而生者則可以在夢中與他們相逢。受夢的影響,“魂”的觀念逐漸產(chǎn)生。靈轄管自然,魂支配自身,經(jīng)過長期的演化過程,二者逐漸融為一體?!办`魂”渺無蹤影又無處不在,肉體會逐漸消亡,而靈魂則獲得永生。生者的靈魂只能在夢中行動,而死者的靈魂超越一切,這種在天地之間毫無拘束的靈魂便被稱為“鬼”?!抖Y記·祭法》中記載“大凡生于天地間者皆曰命。其萬物死皆曰折,人死曰鬼”。甲骨文中的“鬼”字象形便是臉上蓋著東西的一個死人。
自然萬物的歸宿問題被解決后,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神明與天地以及人類本身從何而來?神明之上是什么?先民向神祈求時,都是根據(jù)他們所觀察想象的神的自然屬性。雨師司甘霖,雨水豐減皆由雨師決定。眾神從不同的領域源起,它們各司其職,彼此獨立,不存在任何一個凌駕于眾神之上的神明。
《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中記載:“鐘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身長千里,在無啟之東。其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鐘山下?!睜T陰雖然在形狀外表上與風師雨神并無區(qū)別,但它控制晝夜冬夏的能力使其帶有解釋天地起源、自然變化的意味。這說明在各司其職的神明之上,人們已經(jīng)開始嘗試構化創(chuàng)造萬物的神。
《三五歷紀》最早將開天辟地的職能歸于盤古,“未有天地之時,混沌狀如雞子,盤古生其中,一萬八千歲,天地開辟,清陽為天,濁陰為地,盤古在其中”。而在《五運歷年紀》中,盤古死后化生萬物,氣成風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在這兩則神話中,盤古顯然成了諸神之祖,眾神是自然之靈,而自然則由盤古創(chuàng)化。不同于盤古開天辟地,《淮南子》中認為“有二神混生,經(jīng)天營地”。《周書·呂刑》則對二神進行了詳細的解釋“命重、黎絕地天通”。這種“重舉上天,黎抑下地”之說亦見于《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帝令重獻上天,令黎邛下地”。
對于天地開拓的來源眾說紛紜,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神話中都存在創(chuàng)造一切、凌駕于萬物之上的神明,它們分離天地,創(chuàng)造日月星辰,使得自然萬物幻化出自己的神明,繼而產(chǎn)生一系列的英雄傳說。帝俊的妻子羲和生下十個太陽,一日居于上枝,九日居于下枝,《呂氏春秋·求人》中記載“十日出而焦火不息”。因此才有后羿射日的神話產(chǎn)生。《山海經(jīng)》中記載常羲生十二個月亮,常羲即嫦娥,后羿從西王母處請得不死藥,嫦娥竊藥奔月,化生月精。山神大岳、山君,水神玄冥、河伯。當天地有難、四極廢、九州裂時,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共工顓頊爭帝,共工怒觸不周山,引發(fā)洪水振滔,鯀治水身死,鯀之子禹繼父治水,逐殺共工,甸山導水。
先民創(chuàng)造神的概念以解釋自然現(xiàn)象,神明彼此獨立、各司其職,不被人類或其他神明影響,人們畏懼神明,認為雷霆雨露俱是恩澤,“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鄙衩鞑粫蛉祟惗淖?。然而隨著神話體系的發(fā)展,神明逐漸擁有了情感,它們大多具有悲天憫人的奉獻精神,將造福蒼生視為己任。當天地出現(xiàn)浩劫時,人們期待神明拯救,將神明作為自我的情感寄托與困難的解決辦法。神明便也從高高在上、冷漠疏離的神壇中退下,帶著幾分人們賦予的經(jīng)世致用色彩走向人間。
求仙::人神之間存在一條互通的路
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活在世上,首先考慮的是現(xiàn)實的生存——如何活下去,如何活得好一些。然而“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即使如魏晉時期的人夜以繼日作“秉燭游”,想方設法增加生命密度,但生命如白駒過隙般短暫的威脅仍時刻跟隨著他們。神仙超脫塵世,有神通變化,不受生死約束,故而現(xiàn)世中的人們對于長生成仙有著無限的向往。帝王將相千秋萬代,布衣平民騰云駕霧,古代宗族觀念下,人們希望權力的延續(xù)由自己或子孫后代完成,他們追求生命的無限延長。如果說神最初的產(chǎn)生是人們對自然萬物不理解而做的解釋,那么成仙便是人們渴望擺脫世間的一切束縛而追求長生不死的產(chǎn)物。
人們起初相信,神仙不在高不可及的天上,也不在令人恐懼的地下,而是與人一起居住在人間。《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說:“齊人徐市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漢書·郊祀志》曰:“此三神山者,其傳在渤海中,去人不遠,蓋曾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鼻厥蓟逝尚焓新暑I童男童女,帶著糧食、衣履、藥品和耕具等東渡尋找仙山,以求取長生不老藥,然而徐市出海數(shù)年,一無所獲?!对企牌吆灐ず?nèi)十洲記》中記載,漢武帝聽說海內(nèi)有仙人居住的十洲時,東方朔一一為他做了解釋,說十洲在八方巨海之中,一名祖洲,二名瀛洲,三名玄洲,四名炎洲,五名長洲,六名元洲,七名流洲,八名生洲,九名鳳鱗洲,十名聚窟洲。東海祖洲有不死之草;瀛洲上生有神芝仙草,又有玉石,其高將近千丈,所出泉水味如酒,人們稱之為“玉醴”,飲下數(shù)升則醉,也能令人長生不死;長洲有仙草靈藥,甘液玉英;元洲有五芝澗水……
十洲三島始終作為人間仙境存在,上面無處不有仙草,無處不有令人長生不死之物。然而隨著一代又一代帝王入海尋仙的失敗,人們逐漸將求仙的目光從尋藥轉向煉丹。《史記·封禪書》說:“祠灶則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為黃金,黃金成以為飲食器則益壽,益壽而海中蓬萊仙者乃可見……于是天子始親祠灶,而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而事化丹砂諸藥齊為黃金矣。”其中“黃金”即為丹藥,煉丹之方也被稱為“黃白之術”,淮南王劉安召集賓客方士數(shù)千人,作《內(nèi)書》二十一篇,《中篇》八卷,二十余萬言皆言神仙黃白之術。隨著道教的發(fā)展,信奉煉丹服藥以求仙的人們越來越多。道士們蜂擁而至,帝王輕信服下,碰巧延年益壽便是萬幸,但若真的一命嗚呼,死去的帝王也不會再質(zhì)疑丹藥的功效。隋煬帝李廣、唐憲帝李純、唐穆宗李恒等人都曾通過服用含有重金屬的丹藥追求不老不死,魏晉時期名士更以服用五石散為風尚,期望達到精神上的絕對自由與超脫。
金丹大毒,不論是帝王親自祠灶燒煉,還是道士燒煉,都未曾有也不可能真的成仙得道。據(jù)趙翼《廿二史札記》稱,在唐代想成神仙的皇帝之中,有六位就因服用丹藥而一命嗚呼,惹得朝野上下紛紛指責,煉丹求仙的熱望自唐末便開始走了下坡路。
熱望成仙的人,從出海尋藥到煉丹,費盡心思,反而徒勞或害己。故而人們逐漸將成仙的希望從主動轉為被動,期待仙人青睞,自己偶然“遇仙”。任昉的《述異記》中講述晉人王質(zhì)進山伐木,遇到數(shù)位童子下棋放歌,童子給王質(zhì)一個狀若棗核的東西,王質(zhì)吃下便不覺得饑餓,再起身時斧柯盡爛,回家后便延年益壽。類似的故事在劉義慶的《幽明錄》中也有記載,劉晨、阮肇二人入天臺山后找不到歸路,費盡周折,卻偶遇二位資質(zhì)絕妙的女子,雖然素昧平生,但二女一見劉、阮便笑呼其名,并邀請二人到家中做客。劉、阮住了半年后“更懷思悲,求歸甚苦”,二女挽留不得便大宴相送。劉、阮出山后,“親舊零落,邑屋改異,無復相識。聞訊得七世孫,傳聞上世入山,迷不得歸”。
同樣是步入仙境,同樣是長生不死與享樂,但途徑卻有不同。道教信奉步入仙境要付出相當?shù)拇鷥r,而在民間故事中,則不用煉丹找藥,輕松地便能與仙人相遇,不知歲月地度過千余年。兩相對照,這也是對一心一意想成仙的道士和信徒的一種微妙的諷刺與嘲笑。但不可否認的是,人們對于神明的態(tài)度從敬畏懼怕轉變?yōu)槌绨菘駸嵩俚健暗弥倚遥е颐钡碾S意灑脫。神明已經(jīng)成為人們可以在不經(jīng)意間偶遇的機緣,長生成仙比不過現(xiàn)世歡樂,人們對避世仙境有著無限的向往,可最后還是流連于塵世間充斥著煙火氣的歡喜。
駕馭:“物盡其用”的神明
帝王在求仙長生的同時意識到鬼神是鞏固權力的絕佳手段,《禮記·王制》中說:“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視三公,四瀆視諸侯?!苯y(tǒng)治者將名山大川與人的社會官爵聯(lián)系,將五岳四瀆視為自己的座下臣子。于是,帝王變成了凌駕于山神之上的神明。武則天自立為帝,改國號為周后為了穩(wěn)固地位,加封嵩山神。之后唐玄宗在先天二年封華岳神為金天王,開元十三年封泰山神為天齊王,在天寶五年更是齊封三岳,至此五岳之神皆有了俗世朝堂的冠冕。自唐玄宗之后,宋元皇帝對五岳神官爵的分封越來越高,元世祖于馬上爭得天下,深知想要征服漢民族的人心,鬼神遠比刀槍有用。他在至元二十八年齊封五岳,皆為圣帝,連并江神、河神、海神一起封王。隨著統(tǒng)治者鞏固統(tǒng)治的需要,鬼神逐漸被賦予更多的政治意味。而在民間,鬼神也不單單作為虛無縹緲的祭拜對象存在。
人們希望現(xiàn)世中的所有苦難與坎坷都能有對應的神靈來拯救。每當有新的需要,便會有新神被創(chuàng)造,同時,許多已被熟知的神靈也會被附加更多的職能或權力。財神趙公明在晉代作為拘勾生魂的冥神存在,干寶《搜神記》中記載散騎侍郎王佑彌留之時忽見有人來訪,此人聲稱自己是趙公明將軍部下,王佑知曉冥神來召自己難逃一死,但仍有老母無人照看,因而十分悲傷。鬼官感念于王佑的孝心,便去趙公明面前求情,得到趙公明應允后又替王佑治好了病。然而到了隋唐,趙公明又化作了瘟神,專在秋季向人間降災,《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便有記載“秋瘟趙公明”。直至明代,趙公明被稱為“正一玄壇元帥”,才開始掌管財權,《封神演義》中,趙公明的職責是率領部下四位正神,迎祥納福,招寶納珍,招財利市,至此便自然而然地轉為財神爺?shù)纳矸荨?/p>
除去一神多用外,人們還善于給世間萬物賦予神明,大至天界山岳,小至門床井灶,甚至茅廁也有專職的神明司守。廁神主要有紫姑、坑三娘娘與三霄娘娘三位,其中以紫姑神最為出名。關于紫姑神的來歷,一說是唐代女子何媚,何媚幼時知書達理,成年后嫁給了一名戲子,壽陽刺史李景貪圖何媚美貌,害死了何媚的丈夫,將她納為妾室。然而何媚遭李景的正妻妒恨,在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夜里,李景正妻將何媚陰殺于廁中,何媚冤魂不散,被李景察覺,李景如廁時隱隱約約聽到女子的啼哭聲,伴隨著刀兵呵喝狀,大覺靈異。此事被武則天聽聞,便將何媚封為廁神,號紫姑。也有說紫姑即為戚姑,“紫”與“戚”音近,戚夫人是漢高祖劉邦的妃子,劉邦死后,呂后為報復戚夫人,將其砍去手腳做成“人彘”?!对铝顝V義·正月令》說:“唐俗元宵請戚姑之神,蓋漢之戚夫人死于廁,故凡請者詣廁請之?!?/p>
同樣比較罕見的民間神明還有水井神夫婦,小兒神項托,獄神皋陶、蕭何,杠房供奉的窮神,風塵女子的保護神白眉神等。及至明清時期,神明已經(jīng)充斥在人們俗世生活的各個方面,除開天辟地、濟世救人的上古神明外,民間俗神蕪雜廣泛,包羅萬象。諸神信仰滲透進人們生活的每個角落,鬼神甚至成了一種諷喻世間的手段。魯迅評《聊齋志異》的“志異”二字,“不外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读凝S志異》從六朝人“明神道之不誣”的觀念中解放出來,也擺脫了唐傳奇專注怪異“以幻設之奇自見”的偏執(zhí),自由馳騁于天地間,觀照干預社會人世。類似題材與手法的還有清代紀昀所著的《閱微草堂筆記》,同樣是以鬼神寫人心。看起來詭譎的鬼神遠沒有令人匪夷所思的人心怪象可怕,浪蕩子薄情寡義,假名士不學無術,山中狐媚鬼怪反倒知恩圖報真性情。此時人們并未完全丟棄鬼神之說卻也并不全然相信,而鬼神早已脫離了起初的自然解釋身份,走下神壇,成為被人們役使的工具與手段。
人對鬼神的敬畏,事實上是對未知事物的畏懼與崇拜。當萬物皆是蒙昧時,人們天然地會給予鬼神巨大的力量,將神明作為情感上的唯一寄托。但是,隨著科學的發(fā)展,知識的普及,鬼神也終將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