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回了趟故鄉(xiāng)，收獲甚為豐厚。

故鄉(xiāng)的每一天，都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感恩故鄉(xiāng)給予我一切的美好。讓我欣喜而難忘的，是我在故鄉(xiāng)趕上了許多熱鬧，其中之一便是我在村子里看了幾場大戲。其實前兩年就聽說村里唱大戲，遺憾自己身在遠(yuǎn)方，無奈只能奢望。聽哥嫂說，大戲一唱就要唱三年，今年是最后一年，正好給我趕上了。

故鄉(xiāng)的戲曲類型為“秦腔”。秦腔，形成于秦，精進于漢，昌明于唐，完整于元，成熟于明，廣播于清，幾經(jīng)衍變，蔚為大觀。其表演樸實、粗獷、豪放。在廣袤的農(nóng)村，秦腔深受民眾的喜愛，不管是逢年過節(jié)，還是諸多廟會，或是店慶、喬遷新居，子女升學(xué)，生日壽誕、紅白喜事，或請自樂班清唱折子戲祝賀，或搭臺唱大戲，總之唱秦腔是故鄉(xiāng)人生活中重要的部分。每當(dāng)茶余飯后，人們便集聚在一起談?wù)撉厍弧Ｇ厍痪腿缤兾鞣窖砸粯?，盡管有的人沒讀書不識字，但提起秦腔卻眉飛色舞、講得頭頭是道。

秦腔表達(dá)了八百里秦川勞動農(nóng)民的喜怒哀樂，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感染力，秦腔是西北地區(qū)廣大民眾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糧。

在故鄉(xiāng)，我是聽著秦腔的曲調(diào)長大的，對秦腔的記憶不可磨滅。印象中，村子的男女老少都能哼唱幾句秦腔，老年人對秦腔更是達(dá)到了癡迷的程度。父親曾是個秦腔戲迷，受父親的影響，自小我也是一個熱愛秦腔的小戲迷。雖然那時我不懂欣賞秦腔，但常常跟著父輩們看秦腔戲，漸漸地，那或慷慨激昂、或深沉哀婉的秦腔唱調(diào)就灌輸在我的腦子里，在我心里扎根發(fā)芽，使我對秦腔產(chǎn)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從兒時至少年時代，我?guī)缀醪粫皇淄暾母枨視芏嗾圩討虻慕?jīng)典段落，到現(xiàn)在我都能隨口說出許多戲名兒來。多年以后，時過境遷，這是我第一次在家門口看戲，心中自然多了一份愜意。同時，也勾起了我兒時看戲的美好回憶。

可以說，秦腔溫暖了我兒時天真爛漫的時光。

在我印象中，我們村沒唱過大戲，村里人看戲都要去鄰近的南千戶村或北千戶村，這兩個村子建有戲樓。在農(nóng)村，唱戲有固定的時間，一般是每年農(nóng)歷二月至四月，這期間有許多村子過會，過會一般要唱大戲。二月二龍?zhí)ь^，人們祈求神靈保佑風(fēng)調(diào)雨順，一般是北千戶村唱戲；四月農(nóng)忙前夕，過會以集市交易為主題，一般是南千戶村唱戲。人們常常跟完這村的戲，又去另一村子跟會。南千戶村在農(nóng)歷七月初一待客時也經(jīng)常唱戲。那時候，我特別羨慕那些在自己村子看戲的人，也羨慕那些在唱戲的村子有親戚的人家。每當(dāng)別村唱戲的時候，人們都會一場場地跟著去看戲，路雖遠(yuǎn)了些，但無法阻擋人們前去觀賞的熱情。在那連溫飽都困難的年代，人們對秦腔卻有著超乎想象的喜愛，無論哪個村唱戲，人們不在乎路途遠(yuǎn)近，不在乎刮風(fēng)下雨，場場不落空。

父親對秦腔由衷地喜愛，若非太忙，一般的“會”父親都不會錯過。很多時候，父親在地里勞作，會唱幾句秦腔，自得其樂。每當(dāng)一家人圍坐在炕上，父親時常給我們講戲劇的情節(jié)，同時借戲中的故事教育我們，因為每本戲的故事中都蘊含了樸實而深刻的道理。在家中，除了父親，數(shù)我最愛看戲，我的同齡人幾乎都不太喜歡看戲，他們都說戲的節(jié)奏太慢，咿咿呀呀的，沒啥意思，而我卻對秦腔卻有一種特別的熱情。伙伴們都叫我戲迷。

那些年，沒有電視電腦，大戲?qū)τ谵r(nóng)村人來說是很奢侈的熱鬧，若哪個村子過會，一般唱戲三到四日，不管白天夜里，看戲的人都很多。有一些老人頂著白花花的太陽，能在戲院里看一天。一些戲迷為了去看戲，寧可不吃飯，走幾里路都要提前去占個好位置。父母每次看戲都帶著我。一路上大人們聊著這樣那樣的話題，很快就到了戲場。因為去得早，我們一般選擇坐在距戲臺較近的中間位置，那樣會看得清楚聽得真切。戲樓兩邊，早已站立或蹲著一群孩童，他們呼朋喚友，牢牢趴在墻角，生怕別人搶了他們的寶貴地方。

戲還沒開，臺下便早已坐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熙熙攘攘。各種聲音奏成了一曲交響樂：人們的閑聊聲，嗑瓜子的聲音、熟人熱情打招乎聲、年幼孩子的哭喊聲、場外親朋的呼喚聲、戲場外叫賣者的吆喝聲……雖然那時候生活拮據(jù)，但父親時常會給我買些瓜子或麻花什么的，供我在看戲時享用。每次只要隨父親去看戲，父親卻總是默默為我準(zhǔn)備好買零食的錢，絕對不會讓看別人家孩子的嘴巴。在那個節(jié)儉的年代，父親穿的衣服總是補丁摞補丁，而父親對我卻總是格外慷慨。

屏幕緩緩拉開，戲開始了。鑼鼓震天響，戲臺上燈光亮得耀眼，人物一個個出場，蒼涼的聲音響徹整個夜空。人們便慢慢地安靜下來，投入到劇情中去，懂戲的人們不時談?wù)撗輪T們的唱腔如何，有的戲迷跟著一起小聲唱。偶爾轉(zhuǎn)頭望去，若大的戲場已被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們圍得水泄不通，臺下黑壓壓一大片。其中各個角落還有一些手持長長竹竿的人，他們是維持戲場秩序的人，隨時準(zhǔn)備揮舞手中的竹竿。演員們精彩表演不時會贏得陣陣掌聲。父親似乎什么戲都懂，他時常邊看邊給我和母親講述劇情，常常我聽懂了，母親還一知半解，父親會耐心地給母親再講述一遍，直到母親明白為止。

賈平凹在《秦腔》中有這樣一段經(jīng)典描述：“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氣氛，面對著這樣的觀眾，秦腔是最逞能的，它的藝術(shù)的享受，是和擁擠而存在，是有力氣而獲得的。如果是冬天，那風(fēng)在刮著，像刀子一樣，如果是夏天，人窩里熱得如蒸籠一般，但只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臺下的人是不肯撤場的。最可貴的是那些老一輩的秦腔迷，他們沒有力氣擠在臺下，也沒有好眼力看清演員，卻一溜一排地蹲在戲臺兩側(cè)的墻根，吸著草煙，慢慢將唱腔品賞，一聲叫板，便可以使他們墜入藝術(shù)之宮，聽了秦腔，肉酒不香，他們是體會得最深。那些大一點的，脾性野一點的孩子，卻占領(lǐng)了戲場周圍所有的高空，楊樹上，柳樹上，槐樹上，一個枝杈一個人?！边@段文字精彩傳神地寫出了人們看戲時的情景，寫出了秦人對秦腔的無限熱愛。

無論看戲到多晚，我從不打瞌睡，每一場戲我都看得很投入。一場戲結(jié)束了，無論有沒有看完整，人們都懷著滿足的心情回家。在路上人們或者討論哪個演員唱得如何，或者已開始打聽下一場戲的內(nèi)容。

在父親的影響下，我懂得了更多的戲，而且對于戲的內(nèi)容情節(jié)也理解得特別清楚。我曾經(jīng)熟悉的戲曲有《鍘美案》《柜中緣》《三滴血》《三對面》等，還有一些著名的丑角戲，如《看女》。那時候，我還知道西安易俗社的幾位名家，肖若蘭、余巧云、李愛琴、郭明霞、陳妙華、全巧民……我喜歡秦腔，喜歡優(yōu)美的唱腔，或高若云霄，或柔和清麗。我也喜歡秦腔的內(nèi)容，因為每場戲都會帶給我不同的感受，也讓我明白了許多道理。看了《三娘教子》，我懂得了母親育兒的含辛茹苦；看了《三對面》，我感受到了秦香蓮人窮志不短；看了《柜中緣》，我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緣分的奇妙。

我喜歡以悲劇和苦情戲為多秦腔劇目，那旋律凄美婉轉(zhuǎn)、蕩氣回腸的音韻更能攝人心魂，如《竇娥冤》《哭墳》等。

每當(dāng)提到看秦腔，我都會想到魯迅先生的《社戲》。孩子們月夜行船去趙莊看戲的美好情節(jié)令人向往，同時我也會想起自己兒時曾和伙伴們一起看戲的純真經(jīng)歷。

那時的我們，對于看戲是十分期待的，并不是說孩子們多么愛看戲，而是孩子們時常借看戲的名義去逛會，那熱鬧的場景平時并不多見。孩子們在家里或多或少都能討一些零花錢，用來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每一個孩子都是一個小吃貨，哪怕吃一根冰棍，喝一杯糖水，對于孩子們來說都無比開心和滿足。

初中時，學(xué)校距離過“會”的村子很近。每當(dāng)有會，放學(xué)后便迫不及待地和要好的朋友一起去逛會。我要好的朋友肖鈺，她家住在戲臺的那條街，每當(dāng)她村子唱戲她都帶我去。她母親對我很熱情，我時常在她家吃飯。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和她在她家院子的平房上乘涼，聽著不遠(yuǎn)處的秦腔，聊著我們幼稚的心事，感覺好快樂。每當(dāng)暑假，大人們?nèi)サ乩锔苫盍?，留下我在家做家?wù)，每天我都準(zhǔn)時收聽收音機里面的戲曲節(jié)目，很多戲曲百聽不厭，感覺秦腔有小橋流水般的韻律。一些名段我都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不知不覺也會吟唱了。我最熟悉的戲曲是《柜中緣》《虎口緣》《殺廟》《三對面》《三娘教子》《庵堂認(rèn)母》等，其中主人公的唱詞我都比較熟悉。記得在高二那年班級的元旦晚會，我唱了《柜中緣》中徐翠蓮的唱詞，現(xiàn)在想來，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哪里來的膽量和勇氣。童年的時光漸漸行漸遠(yuǎn)，而所有的記憶并沒有被歲月的河流沖散，在歲月的長河中沉淀成一壇老酒，偶爾打開，記憶醇香芬芳。

這些年，人在他鄉(xiāng)，幾乎聽不到故鄉(xiāng)的秦腔，但我心中的秦腔情結(jié)依然存在。有時在網(wǎng)上搜索秦腔戲曲看，每當(dāng)聽到那熟悉的腔調(diào)，就感覺像回到了故鄉(xiāng)。聽哥嫂說，這幾年，我們村六月十九待客都是請周至縣劇團的戲，哥嫂一再和我說，周至縣劇團的戲唱得非常好，在西北五省都非常有名。每天，當(dāng)秦腔的旋律在村委響起，整個村子都沉浸在歡樂祥和之中。戲臺搭在新建的村委廣場內(nèi)，和我記憶中的情景一樣，臺下坐滿了人，男女老幼，氣氛祥和。老人們坐在前邊看得入迷，孩子們在戲場外穿梭，依舊有各種擺攤的，但和記憶中相比少了很多?；蛟S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對秦腔并不那么熱衷，但老年人依然對秦腔熱情不減，他們氣定神閑，怡然自得，享受秦腔帶來的愜意和滿足。

第一晚唱的是《天河配》，這是我第一次看全了關(guān)于牛郞織女故事的秦腔本戲，明白了其中的來龍去脈。周至縣劇團的戲果然名不虛傳，比我想象中更加精彩，演員們的那一腔一調(diào)，一招一式無不令我驚嘆，那纏綿宛轉(zhuǎn)的韻律，再一次深深震撼我的心靈。布景融入了現(xiàn)代科技LED屏，逼真華美，清晰鮮亮，令人耳目一新，帶給人視覺上的美感。LED屏的運用不僅使舞臺層次分明，且使場與場之間的銜接更緊密，而記憶中秦腔戲的布景都是人力手工而為，缺乏連貫性。看了《天河配》，我的心久久無法平靜，但愿世間有情人終成眷屬。后來我還看了《封神榜》《劈山救母》，同樣非常精彩，尤其是狐貍附身蘇妲己那一幕和沉香劈山火花迸賤那一霎那，實在令人叫絕。無論是男腔的深沉，還是女腔的秀麗，都令我深深陶醉。

這次看戲，讓我過足了多少年來的秦腔癮。坐在臺下的我，總是不由得癡想，要是我的父母還健在該多好，陪他們在自家門口看戲，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想著想著，不禁黯然神傷。如今依然陪伴我的，是那早已浸入我靈魂深處中的秦腔。

秦腔里有我兒時的美好時光，秦腔里有父親的影子。秦腔是根，那里有我的思念，像月亮一樣皎潔。

感恩我的父親，曾在我幼小的心里埋下熱愛秦腔的種子，讓我的人生有了別樣的色彩。秦腔，故鄉(xiāng)的音樂，是我心中最美的樂音，是我生命中一輩子的記憶，更是我生命中的親情，慰籍我思鄉(xiāng)的愁緒。

在燈火闌珊處驀然回首，故鄉(xiāng)在遠(yuǎn)方，秦腔在我心里，親人在我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