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雪
那是翅膀。
也是羽毛。
夜的時間,正是時辰縫補被子的時間。有月光的時候縫補月月光,沒有月的時候,縫星星,當(dāng)然,最好的是被子里絮上雪。絨絨的最是和暖。
沒人不喜歡雪的,童年最喜歡踏在雪上,看鞋子陷進去,聽咯吱咯吱的響聲,看白的雪,把老屋的灰瓦覆蓋得體無完膚,把瓦松也覆蓋成小草的樣子。
最好的雪,是夜里來,有時半夜,覺得滿屋子的青光,那時母親準(zhǔn)說,哦,下雪了,翻身再睡。
母親的一句話,就像把雪堆在了被窩口一樣。
真好奇的是,就光著屁股,趴在窗臺,把為保暖的麥草谷草的秸稈扒開一道縫,從窗口望出。天地一白。比月光飽滿。
夜雪,是下在夢里的。
那雪下的時候,一切都禁聲。你會覺得,那一切的生靈都被嚇住了,不知道這白的毛茸茸飛動的是螞蟻還是蝴蝶,它們也會爬,在屋脊,也會飛,在樹梢頭。
但雪把路蓋住了,把樹改變了樣子。
它們把一切的參照物都改寫,我猜這才是那些生靈禁聲觀察琢磨的原因。
那些鳥,再也找不到原來的樹。
那些野狗,再也找不到覓食的路徑。
是啊,那些樹,像穿上高腰的襪子
那些路,像自己迷路。
雪來了,應(yīng)該說,大地不是鎮(zhèn)定,而是等待。
在夜雪里,省得別的生靈干擾,大地就是在等這時辰,蓋著被褥好好地歇息,如一個產(chǎn)婦,在過月子。
有雪的夜,多靜啊。有時你會踢開被子,那聲音卻大得驚人。
蒲棒槌
那舉著的蠟燭,是為了河上的黃昏還是村里的暗夜?
為什么一些畫家常折一些蒲棒槌放在案前,是拿他們燭照靈魂,還是凸顯詩意?
我們村里的蒲棒槌長在沙河的河中的沙洲上,我們要鳧水過去。其實,沙河在這里開闊成了一個潭,寬闊的水面中心,有了沙洲,就有了蘆葦和蒲棒槌在沙洲安家,就有葦鳥和野花在沙洲安家。
那沙洲真像一個合頁,把頭頂?shù)乃珠_了,在尾部又合上。
我們爬上沙洲,也附著在合頁上的鉚釘。
葦鳥一見我們,就閃著翅膀抗議。
“出去——出去——”
也許他們?nèi)ツ昃陀浀梦覀?,我們曾拿走它們的鳥蛋,想自己孵出鳥。
這次,我們只是折幾枝蒲棒槌,要在七夕的夜里,在蒲棒槌上滴上豬油,變成白蠟燭。
那些女孩過七夕,我們用白蠟燭換它們的吃食。
那被我們折到的蒲棒槌,好像也很興奮,它們有的藏在蘆葦?shù)纳钐?,有的站在水邊,只是寂寞地長,也許,折到了它們,它們才派上了用場。從蒲棒槌變成我們的白蠟燭。
“出去——出去——”那些葦鳥急躁地拉著嗓子,我們用衣服招搖著嚇唬它們,一邊偶偶偶地叫,好像我們偷走了它們的蠟燭,把它們的夜加深了,把它們也加厚了。
太陽枕在沙洲頭部的蘆葦里,好像那枕頭軟,卸下了陽光的武器,它們開始慈祥,太陽開始下落,水里被抹上了紫色的斑點,還有長的金線。
我們想著,這太陽熄滅了才好,我們的白蠟燭,就要燃起了。
我們頭頂著衣服,手舉著折到的蒲棒槌,我們踩著水,離開了沙洲。小伙伴的腦袋也成了水里的斑點,只是這斑點是黑的,也許,黑夜就是這斑點漸漸洇開的吧。
公 雞
我家的蘆花公雞就是項羽,那種傲慢,那種氣質(zhì),一身霸氣的傳說。
在平原深處廣袤的莽野上,它無論踱步還是站在草垛墻頭,都是飛揚跋扈為誰雄。
它啼叫,別的雞才敢打鳴,它只是一只雞,卻有著一身的戰(zhàn)國貴族氣,在鄉(xiāng)村,好像一個戰(zhàn)國時代在走著。
它的頭上也有傷口,血,那是為榮譽和地盤,為小母雞。
我覺得,它的啼叫,就是男人的嚎叫,公牛的長哞。
它的雞冠,是血紅的,如染坊的重棗色,也如夕陽的燃燒,更像灶下的火。
當(dāng)我讀到《詩經(jīng)》“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我是那么欣喜。這個報曉的雞,它在風(fēng)雨凄凄中,知道愛情的到來。它起勁地叫。后來,這個美好的愛情句子卻轉(zhuǎn)向了,人們形容風(fēng)雨交加、天色昏暗猶如晦日的夜晚,把本來床上的動蕩變成了社會時局的動蕩,也許很多的動蕩就因女人和愛情而起。
但這和雞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
我的蘆花公雞,還是一例地司晨,那種威武,早早地,吹起平原的起床號,滴滴噠噠,滴滴噠噠,它叫來了曙色,叫退了月色,在它的啼叫中,星星的臉色煞白,太陽的臉赭紅。
其實,我最喜的是雞鳴枕上,夜氣方回。那個時候,你守著夜,在燈燭下,讀書,或懷念友人。因為在夜深的時候,最是懷念的時候。
他記得,他曾和一個姑娘在暗夜,看著一顆秋星掛在窗外的天邊,那是一個俄式建筑的小紅樓,那時,多么單純,還是相信情感不能遇矩的古訓(xùn),他曾和她徹夜講一個一個的童話,好像只有童話才配那個秋夜。
后來,雞叫了。他送走了那女子,秋星是黃黃的,如一枚桃核。
后來這女子走了,未有了消息。
他至今有時還會想起秋星的夜的雞鳴,因為那聲音,因為在那夜的童話與美好,他和她對一種情感的美好,他們沒有拉手,想守護著一顆秋星。那秋星就是一枚桃核樣的種子,是愛情的種子,但沒有落地,就被雞聲啼叫封存了。
這是埋在心中的土壤上了。
也許,那種矛盾,是甜蜜的,那種克制,也是甜蜜的。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夠了,上蒼已對你夠豐沛優(yōu)厚,云胡不喜?
橫石基的日落
太陽走到橫石基才是嫵媚。
橫石基的落日像溶解的雞蛋黃,把西邊的礁石、紫褐的云彩倒上了雞蛋黃,那邊緣就有了質(zhì)感和油彩,如毛邊。
這里的水,平靜,沙灘的細軟,就如水,很多小的凸起的礁石,造型各類,有的人坐在礁石上,忙著拍照,也有看遠處的海。我卻選一塊大的礁石,靜靜坐看橫石基的落日。
天上的云,這時還是白的多,慢慢就有了黃,有了紅,有了雜色。
這里的云純凈的時候,是蟬衣,醇厚的時候,是深不可測的淵藪。
攝影師都知道,珠海日落最美的地方就是橫石基。每一秒種都會有不同的樣貌,對一個攝影者來說,這樣的黃昏是心跳的刺激。但對我,卻是不用手,不用腦在,直接用眼睛感受這自然的奇妙。
其實那些攝影師們,有的拍橫石基的草,有的拍橫石基的石,有的拍橫石基的水,還有鳥,還有人。
有的在海,有的在陸。
但都像著魔,都像被那太陽點燃了,行將墜地的太陽,卻有朝日沒有的魅力,這太陽有的是慈祥,有的是溫藹,它像是要謝幕,但它很優(yōu)雅地向人們告別,那些養(yǎng)蠔的船抱膝泊在礁石旁送它。
也有幾條狗像是祭奠和敬畏。
它們不敢踏有夕陽光芒的波濤。
它們沒見過如此奢華的水。
穿著鑲紅邊又寬又大藍袍子的水。
欲到天晚,那天是黑的占了主角,夕陽的光,就成了調(diào)和。這時薄暮冥冥,天邊開始有稀疏的星星露頭。
海水黯淡下來。落日的輝煌只是短暫的時光,你在落日中想清楚了,沒有什么是可以久留的,但如果像一個人,死了,還有靈魂被人記憶,就如橫石基的落日,被人記憶,那就是不死。
作者簡介:
耿立,散文家、詩人,創(chuàng)意寫作教授。
2018年第七屆全國魯迅文學(xué)獎提名獎。作品獲第四屆在場主義散文獎;第六屆老舍散文獎,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獲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學(xué)獎,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和國內(nèi)多家權(quán)威選本選載;曾出版《遮蔽與記憶》《向泥土敬禮》《新藝術(shù)散文概論》《會飛的春天》等十余本散文、兒童詩及理論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