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新凱

摘 要：法律解釋作為法律適用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在上個世紀中后期的西方法學界引起廣泛討論，作為法治核心概念的法律解釋的客觀性理論受到主觀性理論較大的沖擊，兩者呈現(xiàn)著一種對立緊張的關(guān)系。隨著我國法治建設(shè)的推進，工作重心由立法向司法的轉(zhuǎn)換，這其中作為司法活動關(guān)鍵一環(huán)的法律解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對法官的法律解釋是有客觀依據(jù)的還是主觀任性的追問就是對法治正當性的追問，故厘清這兩者的關(guān)系對法治建設(shè)既迫切又很有意義。

關(guān)鍵詞：法律解釋 主觀性 客觀性 法治

關(guān)于法律解釋之客觀性與主觀性的討論，最早源于20世紀30年代的現(xiàn)實主義法學運動，新一輪討論則肇始于上個世紀60年代的哲學解釋學的興起。以伽達默爾為代表的新的解釋學理論向以狄爾泰為代表的傳統(tǒng)解釋學發(fā)起了挑戰(zhàn)。伽達默爾認為解釋本身依附于歷史背景，受我們個人偏見的影響。這種新的解釋學從本質(zhì)上否認認識和對象相符合的真理觀，否定解釋的客觀性。哈貝馬斯則認為，承認傳統(tǒng)和偏見是理解和解釋的必要條件，但并不意味著解釋者對制約他理解和解釋的傳統(tǒng)無所作為、全盤接受和不能對之反思批判。在伽達默爾和哈貝馬斯的爭論中，哲學解釋學的一系列觀點日趨成熟，并使解釋學的思想對其它學科發(fā)生了滲透性影響。[1]

法律解釋一詞在我國的語境中涵蓋的范圍較廣，分類包括正式解釋和非正式解釋;立法解釋和司法解釋;具體解釋和抽象解釋等。本文所談的法律解釋采取較狹義的定義，將范圍限定為司法機關(guān)對具體案件的所做的具體解釋。隨著我國社會生活日趨復雜，疑難案件也日趨增多，法官在案件審判中常常會面臨法律漏洞或法律文本原意模糊的情況，有些人便認為法律解釋是主觀隨意的。面對法律的權(quán)威性被削弱的局面，厘清法律解釋的性質(zhì)至關(guān)重要。

一、法律解釋的客觀性

法律解釋的客觀性理論是西方法律思想的核心部分，它最早的意義包括了法律的客觀性和理解的客觀性。這一理論肇始于19世紀歐洲大陸的法典化運動，當時的法學領(lǐng)域受理性主義思想的影響，認為通過理性制定的成文法是一種自足的社會規(guī)范，它具備理性的一切要素，是一個完整、邏輯自洽的體系，法官的唯一任務就是在審判中認識這一理性條文。故在最初的意義上，法律解釋就是一種對客觀規(guī)律的發(fā)現(xiàn)，是一種從法典中找出理性條款的活動，不允許法官將個人價值判斷參雜于其中。這種觀點包括兩種理性同時在場，一是制定法是理性且完備的，二是認為法律的解釋者能夠通過無偏私的理性找出立法原意。這一認識導致了概念法學在德國和法國的濫觴。孟德斯鳩認為，法官是一種自動適用法律之機器，判決是“法律嚴格之復印”。[2]法國的《拿破侖法典》就是最典型的代表。法典被提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而法律解釋僅僅是探究立法者的意思，任何參雜進個人價值判斷的法律解釋都是在破壞法典的尊嚴。在同時期的德國，雖然沒有進行法典化運動，但與法國相似是其將民族習慣視為客觀存在，法律解釋的客觀性就是要符合德意志的民族習慣。故在最初的意義上，“解釋”實際上是被消解的，法官并不是法律與現(xiàn)實之間的橋梁而是傀儡，法官僅僅只是理性立法者的代言人。這種理論缺陷是明顯的，它過分重視立法者在立法中的作用而忽視了司法者在法律適用中的作用，是一種機械科學觀對法律領(lǐng)域的過度侵占。19世紀末，以耶林的自由法學為代表的眾多學派開始對這種客觀性理論進行批評。反對者認為，在實踐活動中法律文本的完滿性與邏輯自恰性是一個偽命題;另外，法律解釋作為個體的活動難免會參雜進個人的價值判斷。

盡管如此，我們也要認識到這種客觀性理論是西方法治思想的核心部分，現(xiàn)代法律的穩(wěn)定性和可預見性只有通過這種機械科學觀才能獲致。韋伯認為對抽象的、形式化的客觀規(guī)則的推崇是法治步入現(xiàn)代化的標志，也是西方自由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最重要保障。

二、法律解釋的主觀性

法律解釋的主觀性有兩種不同的語境。早期的主觀性觀點，是在上世紀30年代美國的現(xiàn)實主義法學派對概念法學的批判下應運產(chǎn)生的，其代表人物盧埃林和弗蘭克認為法律不過是法官對爭議所做的事情。大法官霍姆斯也有相似的論述，認為法律不過是對法官行為的預測。嚴格來講，現(xiàn)實主義法學語境下的“解釋”并不是指參照法律文本的“解讀”，按照其代表人物弗蘭克的觀點，法律的不確定并不源于其自身意義的模糊，而是指在社會實踐中，法律并不總能適應社會發(fā)展之進程，所以法官在審理案件時，總是跟著他們的偏見走。這種語境下主觀性指的是法官脫離文本規(guī)則后的隨意性，而不是指在解讀文本時由主觀判斷造成的偏差。

第二種語境下的主觀性觀點則源于伽達默爾的哲學解釋學的興起。哲學解釋學推崇創(chuàng)造性，理解成了創(chuàng)造行為而不是尋求客觀的行為?！罢軐W解釋學已使我們認識到對意義的理解依賴于語境，而語境要求我們永遠從傳統(tǒng)支持的前理解出發(fā)，同時也要在理解被修正過程中繼續(xù)不斷的形成新的前理解”。[3]理解就是包含著“前理解”和“偏見”的“視域融合”，是解釋者的“現(xiàn)在視域”對文本所蘊含的“過去視域”的翻譯，它追求的是效果而不是客觀性。這無疑對法治傳統(tǒng)中的客觀性解釋造成了沖擊。在這一背景下，后現(xiàn)代主義法律解釋學興起，他們否認存在能夠?qū)Ψ晌谋具M行客觀闡述的不偏不倚的理性人，法律解釋就是法官對法律主觀臆斷的結(jié)果。心理學家們告訴我們，判決的過程很少從一個前提出發(fā)，然后由此前提得出結(jié)論。判決毋寧是以其他方式開始——從一個或多或少模糊地形成的結(jié)論;一個人通常是從這樣的結(jié)論出發(fā)，然后才試圖去尋找證明它的前提。[4]

這種主觀性觀點的缺陷是明顯的，它過于強調(diào)人的情緒體驗和偏見，而漠視人的理性以及法律解釋中的客觀性基礎(chǔ)。第一，夸大解釋者的個人情緒和偏見在解釋法律時候的作用，盡管感性情感是人的天賦，但人的理性才是在解釋法律時發(fā)揮主要作用認知能力。如嚴格的形式邏輯、共同的語言規(guī)則等都是法律解釋者要嚴格遵守的理性思維模式。就如卡西爾所說，人是“符號的動物”，一個理性的社會之所以可以交流就得益于這些具有客觀意義的符號。第二，忽視了法律專業(yè)內(nèi)部的諸多客觀性要素的制約。其一就是法律文本的內(nèi)在規(guī)定性。法官在對法律解釋的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會加入個人的價值判斷，但是這種判斷當然不是恣意的，他會受到法律文本中各種規(guī)則的制約。在案情與文本都明晰時，法官如果想要打破客觀性解釋而造成裁判結(jié)果有失公允的話，他的肆意的主觀解釋將會受到社會公眾的責難。另外，即使法律文本出現(xiàn)漏洞、規(guī)則出現(xiàn)缺失，法官的解釋仍然要受到道德、價值判斷的限制，雖然此時法官的解釋擁有較強的個性，但是仍不能說其已擺脫了解釋的客觀性。其二，來自法律解釋共同體的制約。解釋共同體的制約具有更強的專業(yè)性，他們基于大致相同的知識背景和職業(yè)認同基礎(chǔ)，對法官的主觀性解釋進行“同行”制約。法律文本的確定性與解釋共同體的制約有效的約束了主觀恣意的自由釋放。

總的來說，主觀性觀點提供了一種較不負責任的解釋學進路。法律的肯定性、確定性、自治性、一致性和至上性等等傳統(tǒng)觀念統(tǒng)統(tǒng)成為其肆意地解構(gòu)的對象。[5]德沃金教授對這一觀點諷刺道：“洞見終究是主觀的，只是特定的法官在某一天好歹覺得它似乎正確而已”。[6]

三、客觀性與主觀性的融合

為了調(diào)客觀性與主觀性理論兩方?jīng)_突，哈特提出了空缺結(jié)構(gòu)理論。其指出因為語言具有核心地帶和邊緣地帶，同樣的，由語言組成的法律規(guī)則也存在著核心地帶和邊緣地帶。在法律的核心地帶，法律規(guī)則的意思是明確的、無可置疑的。此時法官只需要被動的選擇適應案件的規(guī)則作出公允的裁決即可。另一方面，在法律的邊緣地帶，情況便不同了，“任何選擇用來傳遞行為標準的工具——判例或立法，無論它是怎樣順利地適用于大多數(shù)普通案件，都會在某一點上發(fā)生適用問題，將表現(xiàn)出不確定性;它們將具有人們稱之為空缺結(jié)構(gòu)的特征。”[7]在哈特看來，在規(guī)則明晰時法官的解釋只能是客觀的、機械的，而在規(guī)則模糊時，法官可以行使自由裁量權(quán)，其解釋可以是主觀的。

德沃金的理論進一步重視法官在法律解釋中的作用。法律是一種“闡釋性概念”，而法官就是這個闡釋的主體，法官審判的過程就是闡釋的過程，法官依據(jù)的法源是包括了法律規(guī)則、原則和政策的“整體性法律”，只要有這種“整體性法律”的存在，就不用擔心法律存在漏洞、或者語言表達有缺陷等問題，從而得出“唯一的答案”，法律解釋的客觀性就能達致。當然，這種理想的實現(xiàn)是以法的確定性、規(guī)定性和高素質(zhì)的法官為基礎(chǔ)和保證的，法官們對法律的解釋并不隨心所欲、率性而為，相反，他們是在“整體性”法律既定的框架下和范圍，對法律進行“建設(shè)性的詮釋”。[8]概括來說，德沃金是通過擴大法律的外延，此時法律原則、政策都成了法律解釋客觀性的依據(jù)。

波斯納則是從客觀性的概念入手來闡釋這個問題的。首先他區(qū)分了客觀的三種含義：第一種是形而上學意義上的本體客觀，指“就在那里”的東西;第二種是指科學意義上的客觀，是一種相對較弱的客觀，其強調(diào)復現(xiàn)性（replicable），這種意義較多的在科學上適用;第三種指的是交談意義上的客觀，可將其界定為合乎情理（reasonableness）。“所謂合乎情理，就是不任性、不個人化和不（狹義的）政治化，就是既非完全的不確定，也不要求本體論意義上的或科學意義上的確定，而是只要有有說服力的、盡管不必然是令人信服的解釋，并總是伴隨有這種解釋，就可以修改答案。”[9]法律解釋的客觀性只能是第三種意義上的客觀，即解釋只需合乎情理。這樣，法律解釋客觀性中就可以容納個人主觀性了，但是主觀在這一情境下則是受到較強限制的，即要合乎情理，符合同質(zhì)文化下人們普遍的認知和情感。

在對法律解釋的客觀性理論與主觀性理論的整合中，哈特承認了法律解釋存在客觀性的部分，也存在主觀性的部分。當然，客觀性是最重要的;德沃金則是通過擴大法律的外延，用“完整性的法律”這一概念來為法律解釋提供完整的客觀性基礎(chǔ);波斯納則是通過弱化客觀性的含義來保護法律解釋的客觀性。

四、結(jié)語

法律的存在形態(tài)的抽象性就決定了法律解釋的必要性，而人作為法律的解釋主體也決定了解釋必然伴隨著主觀性與客觀性，它是一個主客觀相結(jié)合的過程。如果將法律解釋僅看成是主觀的，我們會陷入法律虛無主義;如果把法律解釋僅看成是客觀的，我們又會陷入概念法學的教條主義當中。而“視域融合”的觀點對此則有借鑒價值，趙光武教授指出“視域融合過程中的既競爭又協(xié)同，自組織、自超越的思想;在視域的交互作用中所形成的整體的涌現(xiàn)性而非加和性的思想;視域融合發(fā)展過程中，呈現(xiàn)的認識、融合、再認識、再融合曲折前進的非線性思想，等等，對復雜性探索有積極影響?！盵10]可見如果將“視域融合”中個人情緒和偏見較好的限制，其對法律解釋學的完善將很有意義。

陳金釗教授的方法是將法律文本與解釋者融合于“法律意蘊”之中——法律的意蘊既非法律文本的原意（客觀性），也非法律文本釋放出的重要意義。法律意蘊是解釋者在理解法律文本的過程中出現(xiàn)的第三者。[11]法律解釋是解釋者與法律文本相互征服的和諧、平衡狀態(tài)。法律解釋的絕對客觀性理論的統(tǒng)治地位將不會重現(xiàn)，絕對主觀性理論始終要批判的看待。另外，我們也要注意到，在法律解釋的主觀性與客觀性平衡中，法律解釋的客觀性應始終是居于核心地位的。在法律適用過程中，如果案件事實及法律文本清楚明了，能夠被人們一般經(jīng)驗所理解，那么此時，客觀性便順理成章的被要求，此時的主觀性解釋便不能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法治國家之下，法律始終要以客觀性為主、主觀性為輔。而正是這種客觀性保證了法律作為一種社會規(guī)范能夠得到認同和有效的實施，法律解釋的客觀性與普遍一致性是現(xiàn)代法治社會的基本要求，法治追求的是法律的客觀、公正而非其個人化。反觀主觀性理論唯一的正當性來源——法律是被“人”所實施。當然，只要法律是人在適用，其主觀性便永遠無法克服。我們可做的就是，一方面通過法律文本的內(nèi)在規(guī)定性和法律職業(yè)共同體的監(jiān)督來限制主觀性的濫用;另一方面，要充分發(fā)揮、調(diào)動主觀性在機械的法律文本適用過程中的潤滑作用，以使司法實踐更具說服力和親和力。從目前法治發(fā)展的道路來看，法律解釋的客觀性理論始終是我們要堅持的第一要義，而主觀性理論則要依附在客觀性理論之上去發(fā)揮其價值。

參考文獻

[1] 王東，石軍，葉舟等.古今中外爭鳴集粹[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 60-61.

[2] 陳金釗，劉作翔.論法律解釋的客觀性[J].學習與探索，1997（ 3）：84-90.

[3] 哈貝馬斯.哈貝馬斯精粹[M].曹衛(wèi)東選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158.

[4] 付池斌.現(xiàn)實主義法學[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120.

[5] 謝暉，陳金釗.法律：詮釋與應用[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11.

[6] 羅納德·德沃金.法律帝國[M].許楊勇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6.8.

[7] 哈特.法律的概念[M].張文顯等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127.

[8] 田成有.重構(gòu)還是超越：法律解釋的客觀性探詢[J].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3（1）：57-63.

[9] 理查德·A·波斯納.法理學問題[M].蘇力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 9.

[10] 趙光武.哲學解釋學的解釋理論與復雜性探索[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41（4） ：5-11.

[11] 陳金釗.法律解釋的意義及其對法治理論的影響[J].法律科學.1999（2）：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