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我和妻子站在中間,其他幾個男同學分列兩側。因為酒喝多了,我面紅耳赤不說,還有些控制不住。我明顯覺得,這一次回家鄉(xiāng),不僅我這些同學,即便是那些以前把我罵得或看得狗屁不是、餓死的貨色、忤逆的混蛋家伙的鄉(xiāng)親們,對我的態(tài)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彎。多年之前,南太行村莊,雖然這里我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內褲,但要來仍舊是有些發(fā)怯的。中學畢業(yè)后,因為人生迷茫,乃至對世事人心的不夠理解,我大膽妄為,做了一些令鄉(xiāng)村人認為不孝不成器,甚至二流子、敗家子一樣的事情,如在幾個小賣部欠錢幾年還不起,又沒經(jīng)過爹娘同意,偷跑了東北三省,還有北京和鄭州等地。
我的這些行為,是鄉(xiāng)人最為痛恨的。
冬天,天空陰沉,整個南太行鄉(xiāng)村被籠罩在一種灰色的陰冷當中。我和妻子帶著兒子回到老家的第二天,這些同學也相互吆喝著,把我們請到了村里一家最豪華的飯館里。寒暄,互相吹捧,然后是吃飯、喝酒,臉紅脖子粗,說話也放肆起來。其中,還有一位女同學,好多年沒見了,她一進門,我就發(fā)現(xiàn),她的臉格外緋紅,似乎剛剛浸透了清水的紅綢布。其他同學一看,一時間萬馬齊喑,一齊把眼光,賊一樣朝向我,然后又慢慢挪到我妻子臉上。再少頃,嘿嘿呵呵嘻嘻的笑聲便充斥了整個窄小的餐館。
酒至微醺,男人就開始張牙舞爪,胡說八道了。廢話、醉話、假話和真話如同熱氣騰騰的亂燉菜。就這樣,鬧騰了幾個小時,有人提議合影,我當然愿意了,搖搖晃晃出門穿過一道滿是卵石的河灘,到對面橋頭合影的時候,我站定,方才發(fā)現(xiàn),那位女同學卻站在旁邊五米開外的橋墩旁邊,雙手交叉在小腹前,一身的局促,大大的眼睛里奔跑著無數(shù)個無所適從。
“來來來,一起嘛?!闭f著話兒,我抽身出來,徑直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胳膊,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疼不疼,便牽羊一樣把她放進了照相機的鏡頭里。另一個男同學,據(jù)說搞鐵礦掙了不少錢,在我們同學當中,也算是有頭臉的人物。見狀,大聲喊說:“嘿,你們看啊,這一下,美夢成真了你,楊之南?!北娙诵Γ掷m(xù)很短,我似有所悟,猛然打了一個激靈,緊急看了看身邊的妻子。
所有的村莊陷在山坳里,或者爬山一樣的掛在緩坡上。四周的山峰或高或低,體形無論大小,都是一脈相承的。村莊和村莊之間,從這一座到另一座,有的三四公里,有的要十幾公里。那時候,剛剛改革開放,有錢沒錢的,都把蓋房子作為人生的第一要務,之后,才是孩子上學,長大成才,娶媳婦,為爹娘養(yǎng)老送終等。我們家第一座新房子正式竣工那天,大雪紛紛,簡易腳手架上,不一會兒,就結滿了積雪,滑如冰面了。我放學回來,剛進門,正在給幫工的人做飯的母親舉著兩只沾滿濕面粉的手掌,沖到我面前,劈頭就罵我:“你個狗東西,咋個就不長記性,沒心眼呢你?!上學不好好念書,胡子還沒長出來,就學著電視上的人去搞對象?搞對象就搞吧,還去招惹人家村支書的閨女!”話還沒說完,母親的巴掌就在我的屁股上噗噗響起。我不疼,可是心疼。因為,母親打我第二巴掌的時候,罵我的聲音就充滿了哭腔。
這不是第一次。
打了罵了,母親又去忙了,那么多人等著吃飯。彼時的南太行鄉(xiāng)村,誰家蓋房子,過紅白喜事,村人都要去幫忙的,而且是義務。但是要管飯,不管男女,還要按人頭發(fā)一包香煙。我背著書包,走到新房子跟前,想上去幫忙。父親大聲說:“離架子遠點兒!”他的聲音很大,很是嚴厲。我忍不住有些惱怒,回頭看他,卻發(fā)現(xiàn),父親的臉上有好幾處鮮紅的血印子。我倒吸一口涼氣,驀然想起皮膚被尖銳的東西劃破的那種疼。忽又覺得,父親的這句話雖然和大雪中的村莊一樣冷凝,但他的本意是暖的,就像成年的鳥兒,對自己的雛兒一樣。
我只好退出來,站在東邊的山崗上。是的,在南太行鄉(xiāng)村,無論誰蓋房子,都講究前敞后靠,左青龍右白虎。這種神秘主義的習慣,幾乎從我幼年開始,就根深蒂固了。這山崗看起來小,但與村后的那道乃至更遠的,和山西交界的摩天嶺相連,只不過中途有幾處起伏,幾處轉彎罷了。雪越下越大,漸漸迷離了雙眼。我看到,遠處近處的山上開始發(fā)白,那些黑色的磐石、枝丫亂伸的樹木和灌木,還有簡易的牛羊圈,都被整齊劃一了。大約從七歲開始,每年的寒暑假,我都要替父親放羊。我腳步趔趄,在陡峭的山坡上,被羊群帶領,攀援到高處,或者被它們氣哭。羊是山野之物,它們爬山與下山的能力和速度,是人無法比擬的。
有些日子,我在羊群上面,看著它們在巖石漫山遍野地挪動,鮮嫩或者老邁的草被它們的牙齒鍘刀一樣切斷,爾后被舌頭卷進肚子。它們的胃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轉運站,先把食物儲存起來,留在月明星稀,或者烏云密布的夜晚反芻。次日一大早,它們就會再次帶著饑餓的胃,急不可耐地撲向山坡。羊的這種生活習慣,和人像極了。都是以黑夜白晝?yōu)榛净顒颖尘?,用山野之間的草木霜雪,積水與泉流養(yǎng)活自己的肉身。但不幸的是,每一次放牧,除了怕羊會丟,我還怕那些森然的墳塋,以及傳說中有妖精出沒的老房子和死過人的那些地方。
在廣大的鄉(xiāng)野,人間的大地上,生命并存交替,一輪輪,一代代,一波波,一茬茬地,此起彼伏,綿延不休。在村后,有一片老房子的廢墟,爺爺說:“逃日本鬼子時候,村里兩個男的,在這里被砍掉了頭。還有一個,就是快解放的時候,因為和山西的老婆鬧別扭,想不開,自己在屋里上吊死了。半山腰的石崖下,是一片平地,蒿草長得比哪個地方都稠密,人進去,就像進了迷宮。有人看到,經(jīng)常有一個老頭,胡子很白,但走路像小伙子一樣的快,還有一個穿藍布衫的婦女,經(jīng)常從這里進來出去。誰也不認識他們”,“這山的背后,有好幾處懸崖,以前的人,采五靈脂時候,用繩子綁住腰,下到懸崖當中。不知道咋回事,有些繩子沒有一點裂痕,無緣無故地就斷了,人呢,就摔下去了,連尸骨都找不到?!?/p>
如此等等,構成了我對野地、大山乃至周遭隱秘之物的恐懼。就像這一個傍晚,盡管守著家,看著漫天大雪的山野,驀然想起不久前的經(jīng)歷和場景,心里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滋味。是的,相對于今天或者此時此刻,所有的事情都是往事。不只個人,還有人類和我們的世界。晚上,幫忙的人走了,我正在昏暗的燈下寫作業(yè),母親聲音極其疲憊地說:“之南,你過來!”我怯怯地嗯了一聲,站起身,走到坐在炕沿上的母親跟前。
“張奶奶上吊了!”母親正在對我說話,鄰居驚恐的喊聲穿過北風,鉆進了我們的耳朵。母親一個縱身,靈敏地跑了出去。父親也一個箭步,沖到了門口。少頃,父親和母親都朝著張奶奶家跑去。張奶奶家我閉著眼睛都能找到。七歲之前,我常在爺爺奶奶家住宿,在濃烈的旱煙味道當中,聽爺爺講那些神鬼僵尸故事。有時候,眼睛盲了的爺爺也帶我去隔壁張奶奶家。她是一個孤寡老人。爺爺說:“你可別小看張奶奶啊,她可是山西大地主的女兒,從小就讀書識字,一肚子的學問,咱村里,像我們這一代男的,都比不過她的文化深?!?/p>
張奶奶已經(jīng)很老了,腰部嚴重彎曲,幾乎趴在了地上。她的丈夫原來也姓楊,和我們是一個家族,后來過繼給了舅舅,才改姓為張。張奶奶三十歲不到,張爺爺就在山里采挖五靈脂時候,掉下懸崖摔死了。生前,兩人沒有生育兒女。張奶奶也沒有改嫁,一個人孤苦了一輩子。不過,張奶奶果真有文化,講起《三國演義》《隋唐英雄傳》《封神榜》等評書來確實叫人入迷,即使《紅樓夢》那樣高難度的書,她也一講就是半天。我聽得魂不守舍,即使爺爺不在,一有空兒,就到她家去了。為了讓她給我講故事,我給她打水,因為力氣小,雖然一次弄不了多少,但多跑幾次就夠她用幾天了。張奶奶很高興,夸我是個懂事的孩子,將來呢,差不多也能成點事兒。
所謂的成事兒,就是有出息的意思??上В疑铣踔幸院?,就很少去張奶奶家聽故事了,只是不斷地聽別人的父母無意中提起她,或是病了,或是摔倒了,或是一個人在半夜里哭。每一次,我都想再去看看張奶奶,可轉頭就又忘了在了腦后。
沒想到,張奶奶會選擇這條路。等人發(fā)現(xiàn)時,她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了。我打著手電走到張奶奶家門口,被母親一把拉住了。母親用極其嚴肅的口氣訓斥我說:“誰讓你來的?趕緊回家去!”事后,我才知道,是母親怕我看到張奶奶死的樣子,這才攔住我。父母如此用心,即使現(xiàn)在,相信大多數(shù)父母也還是秉性不改。一個孩子,來到這個紛紛攘攘的人世上,一切都在空白中展開,雖然必將遭遇苦難、不幸、慘烈,但在大人心里,這樣的事情,對孩子來說,越是遲一點遇到越好。當天夜里,我躺在黑暗的房間里,腦海乃至屋頂上,晃動的都是熟悉的張奶奶的模樣,那是一位白發(fā)成堆,腰身佝僂,高度萎縮的臉上充滿了光陰的皺褶的老人家。
天亮之后,我還得去上學。
學校在另外一個村子,距離我們村子五公里。兩年前,接到錄取通知書時,正是六月。哇,要上初中了,感覺自己又躍進了一個層次。其實,我的考試成績并不好。我們那個班,一共36名同學,除了名字洋氣的趙西蒙和班主任老師的親生兒子曹建民沒有考上之外,其他不管成績好壞,都如愿以償。有一次,我在馬路上見到鼻孔里永遠甩著兩條黃鼻涕的趙西蒙,他跟在他曾經(jīng)被游街批斗,剛包產到戶就跑生意的、又很快被表彰為萬元戶的爹屁股后面晃悠。我興致沖沖問他啥時候去學校報到?趙西蒙哼了一聲,說:“去他個球吧,你們啊,本事大,俺沒本事,以后,跟著俺爹做買賣。就是給我一百塊錢,老子我也不去上那個學了!”我哦了一聲,然后說:“你才十三歲呢,這么早不上學,不好吧!”我話音剛落,趙西蒙的厚嘴唇就要張開時候,他一直背著手走在前面的爹轉身說:“上學也是為了賺錢,有了錢,就是上了最好的學,你看這時代,保準以后是有錢就是爹,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們上學,要是考不上大學,出來再當不了縣長一類的官兒,那上學就白搭了,爹娘的血汗錢,就被你們這些孩子們名正言順地搞光了!”話沒說完,就拉了趙西蒙的胳膊,快步走了。
此時,秋天正在開始,玉米、谷子、黃豆等奔向成熟,漫山遍野的山楂、李子和蘋果的味道也飄散開來,它們的氣味被風帶著,越山走嶺,包圍了村莊不說,還持續(xù)地走街串巷,像是在奔走相告。我悶著腦袋,回到家里。好像和父母親下了幾次地,薅了幾把雜草,揮了幾下鐮刀,然后就扛著板凳,背著新書包,在一個日光燦爛的早晨,步行去到了學校。從家通往學校的路邊,滿滿的都是秋天,植物及果實,引得人起早貪黑、汗流浹背。
教室門還沒開,老師也沒見一個。我們都知道,老師都是本地的。大都一邊當農民一邊做教師。上課時候一手粉筆末,下課之后跟著老婆屁股后面,弄得滿身泥。校園內有五六棵大得無法忽略的核桃樹,正在成熟的青皮核桃夾在眾多的葉子之間,隱士一樣等待人來摘走或者自行摔落。我和同村的楊敏子坐在自帶的凳子上面,看一個個如羊羔或者嚎豬的陌生同學們,莽撞而又興奮地闖進新的“領地”。我們的表情,被高年級的同學看得清楚,因為,他們當年也像我們這樣。經(jīng)驗這個東西,很多時候,構成了我們對世界的大部分認知和判斷的來由。
正在心不在焉的時候,忽然,我的眼睛猛然被套牢。一個個子不高,身材微胖,穿著一條綠軍褲,上身為一件白襯衣,額前劉海正好落在眉毛上方,一雙大眼睛飄逸又深邃的女孩,正扛著凳子,一手提著一個碎花布書包,像笨拙的小蝴蝶或者剛飛起來沒多久的蜻蜓一樣,一步步走過來。我和楊敏子霎時間鴉雀無聲,眼睛和身心被這個女生徹底固定了,跟著她的身影,一直到她在另一堆女生當中淹沒,才猛然醒悟。我和楊敏子相互看了看,楊敏子忽然指著我,大聲喊說:“哈喇子,啊,你流哈喇子了!”我急忙一看,果真,清亮亮的一條口水瀑布一樣接連而下,差不多快垂到地上了。我正要羞慚,再一看,楊敏子的黑褂子上也明顯濕了一片,立馬反擊說:“你也不咋地,哈喇子都流到肉里去了。還說我?好不要臉啊你!”然后呵呵笑。楊敏子臉紅了一下,然后惱怒地哼了一聲,提起凳子,拎了書包,徑直往另一些男生堆里走去。
也是那年冬天的一天,我們日日來回的馬路的某一段,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這條路,為212國道,也叫平涉線,即從平山縣到涉縣的公路。我們村子,大致是距這國道300多公里的樣子,確切數(shù)字,我至今沒有留意過。據(jù)說,在修建的時候,也有不少外鄉(xiāng)人在這里丟了性命。父親告訴我,這條路,基本上都在山區(qū)里,懸崖峭壁多得沒法數(shù),修起來很難,肯定也有不少人沒了命。
人在自然面前,其脆弱的程度,甚至不如草木,但人總是要利用和開發(fā)自然,為了自己的方便和生活,乃至社會的文明發(fā)展。剛放學,我和楊敏子等同學背著書包,在寒風中縮著脖子快步回家,走到小水橋過一點的時候,忽然看到前面的路墻根圍了一堆人,其中還夾雜著凄厲的哭聲。我心里一緊,渾身顫抖。是的,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遇到這樣突發(fā)情況,我就恐懼莫名,忍不住全身哆嗦。楊敏子倒是不怕,還拉了我的胳膊,一邊快步走,一邊說:“哎,這是啥稀罕事兒,快,去看看!”
是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背著一架子的柴禾,從上面坡上摔了下來,頭碰在修路形成的鋒利的硬石上,整個身體被扭曲成麻花狀,再加上好久才有人發(fā)現(xiàn),就沒了性命。硬石和溝渠里有大量鮮血。
南太行鄉(xiāng)村一帶,人們習慣于上山下坡,幾乎所有生活來源都是山里的,燒的柴禾也是。冬天沒事了,人們會背著一種用來背很多東西的架子,即一種木制的工具,帶上鐮刀和斧頭,到山里砍一些干枯的樹枝或者濕著的斜枝,背回家當柴燒。這樣的人,多半是上了年紀的,他們的勤勞是一種習慣,更是生存所需。
這是我從小到大遭遇的最明確的一次人的罹難,生命的慘烈與悲哀。但在那時候,只知道恐懼,也總以為,那是這個人不小心而喪命的。每次路過,都覺得脊背發(fā)冷,似乎有無數(shù)的刀子或者某種威力強大且殘忍的東西在那里逡巡,隨時都可以撲上來,給每個路過的人致命一擊。而在老人們的口吻中,我卻聽出了宿命和命運的意味。如爺爺所說:“這是該他(即那位死者)那樣的。一個人一個命,誰都沒法兒。就像你們的張奶奶一樣。”還有人說:“閻王讓你五更去,絕對等不到天明。他也是被逼的?!?/p>
后來我才知道,那位死者,是我那位女同學的親大伯。
世界是殘酷的,但這只是人的某種情緒,不是本質。世界和人,都是自然的,正如老子《道德經(jīng)》所說:“天地長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笔篱g的一切,其實無動于世界分毫,自然從不厚此薄彼,徇私舞弊,刻薄少恩,偏向偏袒,而是有序運作,無限旋轉,清明混沌,周而復始,且無休無止,永無盡頭。一個人甚至百萬人的罹難,對于自然來說,也只會聲色不動,視若無物。而大地對萬千物事的收藏、消化和承受,以及人對人,對身邊事物發(fā)自靈魂的珍惜和嘆惋,才是真正的慈悲與美德。
幾年后,我們發(fā)現(xiàn),以前整天不見一臺車的省道上,車輛忽然之間就增多了,有些掛著山西、河南、北京、山東等地的牌照,大卡車或者大客車,拉著各種各樣的貨物,還有穿著各異、表情和舉止不盡相同的人,一會兒遠去山的那邊,一會兒又從山那邊轟然而來。
我爺爺眼睛雖然看不到,但聽覺還是很靈敏。有一次,他問我說:“馬路咋那么多的響聲呢?”我說:“爺爺,那是車?!睜敔斷凉终f:“你小子,當爺爺是白癡,俺還不知道那是車,俺問你,那都是些啥車?”我據(jù)實相告,爺爺長嘆一聲,說:“時代變了,時代真的變了!”然后又裝了一鍋旱煙,點著,抽了一口,空洞的眼睛,長時間地望著他看不到的天光和燈光。
時間總是馬力強勁,好像轉眼之間,就到了我們家蓋房子的那個冬天。爹娘說,你都十六歲了,咱村里,和你年歲差不多的,沒上學的,都找了對象,俺也得給你準備一個窩兒,至于你將來去哪,有沒有本事娶個媳婦兒,就看你自己了。盡管鄉(xiāng)村很小,但它也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人間別處該有的,這里都有,甚至,其他地方?jīng)]有的,這里也有。我沖爹娘點點頭,轉身出門時候,忽然有說給他們一個秘密的沖動,腳步不由得停了一下,但又很快走了出去。
外面是小雪,準確說,是雪粒,極小又極硬,還有些尖銳,打在臉上,疼。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從作業(yè)本內撕了一張紙,想也沒想,就寫下兩個字:美巧。哦,當然是一個人名,而且,寫下時候,我的心忽然疼了一下,如火燒;緊接著,全身發(fā)暖。這種感覺神奇莫名,讓我渾身發(fā)顫。在后面,我轉述了父母為我蓋房子的用意。一個人告訴一個異性這類事,其用意不言自喻。寫好之后,我才覺得,手指生疼,感覺發(fā)木,指頭如同一截冰棍一般,伸進腰間暖了一會兒,我把它折疊好,夾在自己的語文課本里。
這已經(jīng)是初二年級了,我的成績一直是不太好,也不太壞,但數(shù)理化和英語形同于白癡,只有語文、地理、歷史不錯,而且,語文曾短時間內飆升到了全班第一名,地理也曾在全班拔過頭籌。這一切,似乎源自于那個名字的力量。我至今覺得,一個人的成長乃至無形的動力及其成效,絕對來自于另一方,而這“另一方”卻不一定就是自己的親人。這是非常遺憾和奇怪的事情。
次日上午,天氣驟然晴朗,把教室照得熱烘烘的,我看到美巧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白色汗珠。其實,她并沒有和我同桌,我關注她的一舉一動,一絲一毫,完全身不由己。下課鈴響了,丁零零地,很好聽,也很扎耳朵。我坐在后排,佯裝埋頭記筆記,等同學們都出去了,起身,賊一樣直奔美巧的課桌,抓起她的語文課本,把那封信夾了進去。這完全是預謀了許久,在我腦子里電影一樣預演了無數(shù)次,直到確保萬無一失,才決定實施。
每一個少年都是渴望愛情的,或者被愛情吸引的。兩性之間的磁性和能量,是這個世界上最神秘的密碼與作用力。我知道,對我這樣一個偏僻鄉(xiāng)村的少年來說,如此年紀即進行愛情或者暗戀,確實是早了一些。對此,我有段時間也百思不得其解,后來忽然明白過來,這也是上天給予我的一種能力,一種天賦,源自于本能,甚至冥冥之中的神奇的宇宙內部??墒?,許多美好的事情是用來夭折的,尤其是少年時候,要有很多的挫折、失敗和傷痛,用來祭奠自己的成長這一個偉大、瑰麗的歷程。果不其然,沒過二十分鐘,那封信就到了班主任老師那里。班主任老師姓劉,也是本地人,還和我們家沾帶了一星半點的親戚關系。我沒署名。僅從字跡上,似乎沒有人猜出是我。班主任厲聲說:“哪個寫的,主動站出來!這么大點的孩子,不好好學習,搞這些歪門邪道,無法無天,不知羞恥!”我臉上失火了,趴在課桌上,渾身顫抖。班主任老師如此連說了幾次,曾有幾秒時間,我確實想像英雄一樣挺身而出,大聲告訴班主任老師和其他同學,這事兒是我干的,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所有的炮火,都沖我來吧!
可是我還是懦弱。要是像多年之后,聚會第一次見到美巧一樣,趁著酒意拉她合影那樣就好了。世上沒有后悔藥,而且,多年之后,美巧在我心里,只不過是一個少年時代的特殊符號與影像罷了。當時,這件事鬧得很大,后來,同學們間接地知道那事是我干的,以至于大面積流傳開來。當時,美巧的奶奶找到我奶奶,痛斥我的各種不正經(jīng),又惡狠狠地說,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憑啥找俺孫女?我奶奶又說給了我母親,在那一個大雪的傍晚,母親氣急敗壞打我,又說:“人家啥家境,咱家呢,人家爹是村支書,你爹就只會放羊。你這樣做,不是找著讓人笑話咱家嗎?傻孩子,咋傻得這么不透氣呢?!”
剩下的初中時間,雖然只有幾個月,可也漫長得讓我焦躁,學習成績一降再降,每天早上醒來,首先是深深的沮喪與慚愧。進教室,低著腦袋,下課后,也還是低著腦袋,仿佛同學和老師的眼睛當中不斷向我噴射著凌厲的炮火。盡管如此,母親對我考上高中乃至上大學的期望度還是接近開水的溫度,即通過讀書擺脫農民這個苦身份,最不濟當個公辦教師也不錯??墒?,我知道我前途渺茫??忌媳究h最差的一所高中之后,母親的夢想也還沒有熄滅。而我卻如釋重負,因為,美巧考到了比我稍微好點的那所高中,盡管我對她還是一萬個賊心不死,但終于避免了天天見面的尷尬、羞恥與疼痛。
暑假期間,我百無聊賴,基本上都在田野里度過。一天早上,一輛警車忽然開進了村子。我們村子雖然打架斗毆、偷盜、忤逆不孝的事情很多,但警車進來,這還是很多年來第一次。我吃了早飯,拿了鐮刀,直奔后山去了。中午回來,母親臉色驚惶地對我說:“你老實說,沒在外面做啥壞事吧?”我一頭汗水,滿身疲憊,正要卸下身上的干柴好好喘幾口氣,聽母親這么一說,立馬也驚慌起來。腦子飛速搜索,確認自己真的沒在外面做啥作奸犯科的事情,然后放松,肯定地說母親說:“咋可能,俺從來不做啥壞事。娘,到底咋回事?”
正說著,有人在村邊喊我名字,我答應,那是村支書,大聲說,你過來一趟。我不明就里,帶著一肚子狐疑,翻過山嶺,穿過河溝,到了大隊部,一進門,一個警察就嚴肅地對我說:“你叫楊之南吧,問你幾個問題,你要說實話。”我點頭。警察又問了我叫啥名字和住址之后,問我說:“你和楊敏子是同學吧?這段時間你們在一起沒有?說了啥話,做了啥事?”我說:“前五天吧,我和楊敏子在一起,給村里一家蓋房子的人幫工,其間,說了一些亂七八糟的話。他第二天就去縣城了,再沒有見過。”警察又問:“你覺得楊敏子最近有啥異常表現(xiàn),或者說過啥特別的話沒?”我想了想,說:“除了記得他給我說,要和他哥哥在縣城里開一家牛肉面館之外,好像啥也沒說?!?/p>
幾乎與此同時,楊敏子出事的消息也傳到了村里。三天前的早晨,一聲巨響,一臺由縣城開往我們村的班車,行至雨露村和渡口村之間的丘陵地帶時候,頃刻間四分五裂,車頂掀開,乘客像彈簧一樣,被巨大的爆炸氣浪扔得到處都是。事后,一個幸存者說:“不知道咋回事,轟的一聲,人就飛出去了。當時啥也不知道,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玉米地里?!边€有的,被破麻袋一樣摔在山坡上,完全喪失了意識,醒來,肋骨斷了幾根,腿也折了。其中有一個黃花大閨女,和未婚夫一起到縣城購買結婚用品,兩人本應當當天回來,可能是為了提前搞點兩性之歡,故意住了一夜,次日一大早才返回,誰知道,就出了這件事。而楊敏子最慘,他兩個哥哥首先得到消息,因為怕爹娘氣得出了啥問題,就沒給爹娘說,弟兄倆全權處理。兩人在事發(fā)地點遠近搜索了半天,也只是找到一片頭皮,其他的一概不見了。熟悉楊敏子的人都知道,他的頭發(fā)是黃的,而且是很黃。在學校時候,我們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就叫“黃毛三”,因為他在家里排行老三。
楊敏子的死,令人痛心,整個村莊都在沉寂當中,家家戶戶傳出嘆息。老人們說:“這孩子太小了,才來到人邊兒上,就沒了。”同學們知道后,也是一片唏噓和哀嘆。但從公安那里傳來的消息卻說,他們懷疑是楊敏子私自帶了大量的炸藥,還有雷管,車在行駛過程中,產生的靜電,引爆了雷管和炸藥。對此事件,《河北日報》《燕趙都市報》等都刊載了相關消息。也難怪,當時的南太行山區(qū),包括邢臺、邯鄲等地丘陵和太行山區(qū),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鐵礦和煤礦,家境好點的,承包鐵煤礦賺大錢,家窮的,又想賺錢的,只好下井當工人。僅僅我們村,統(tǒng)共三千多人,每年就有十多個在煤礦鐵礦喪生。至于炸藥雷管,很多工人在礦上以各種方式私存一些,然后想法帶回家,以備自家蓋房子、修路時候用。
幾天后,我接到一個信封,打開看,卻是美巧寫來的,里面還夾了三百多塊錢。忍不住一陣狂喜,但讀完,卻又全身沉肅。美巧說她聽到楊敏子不幸去世的消息,很難過,希望我能代她去看望楊敏子的爹娘,并把錢給他們,算是一點心意。我想了想,決定把錢先轉交給楊敏子的哥哥。因為,楊敏子的爹娘一直不知道楊敏子已經(jīng)不在了。但此后,我和美巧的家雖然相距不遠,卻再也沒有見過,直到多年后的這一次同學聚餐,才得以近距離相見。
這一晃,就是十多年了。我由一個少年變成了胡子拉碴的男人,美巧也由一個清純少女變成了兩個男孩的媽媽。我在遙遠的巴丹吉林沙漠當兵,她在村里做教師,后來又做幼兒園的負責人。其間,有一個男同學也不在了,也是在鐵礦放炮被炸死的,尸骨不存。另外一個男同學,在磚廠打工,被磚機切斷了一條胳膊。另一個女同學,我好像也有好感,并向她表達過,然而,她竟然和她姐姐,一同跑到我們家,說了我這個人的種種不好,還對我母親說,叫我不要再騷擾她。再騷擾的話,她們就會采取更強力的措施。我母親又把我罵了一頓。但好在,高中畢業(yè)的當年冬天,我就離開了南太行村莊。于是乎,一切都遠了,但這個遠,也只是體現(xiàn)在距離上,而在內心,故鄉(xiāng)的人、事、物,包括死去的、正在蒼老的,發(fā)財?shù)?、做教師的,或者依然貧窮的,都還鮮活如初。就像這一次,大家聚在一起,雖然只有幾個人,但也是開心的。只是,席間,說起楊敏子、趙西蒙等等,不免唏噓。無論哪一個年代,每一群人當中,都會在時間當中被損傷,這幾乎是一個鐵律。以至于我置身在異鄉(xiāng)的集體,也遇到此類事故和事件。
這一次聚會后,北風和大雪格外青睞南太行村,過年前幾天,洋洋灑灑的大雪充斥了這里的每一寸空間,就連多年不積雪的廟宇屋檐和門檻上面,也厚厚一層,格外堅硬不說,還非常持久。有好幾次,我和妻子在走親戚的路上滑倒。尤其是走到我出生的老房子的時候,我想起了爺爺奶奶。他們兩個人,相隔十年,一前一后地去世了。一個在大雪的冬天無疾而終,一個在入夏時候與世長辭。還有東邊的張奶奶、藍妮子奶奶、桂心和新貴爺爺?shù)?,都在世上找不到了。以前爺爺奶奶到處都是的村莊,現(xiàn)在,僅只剩下了一位輩分較高,但年齡小的爺爺和他的老婆了。
正月的一天,同學們又聚會,而且是美巧發(fā)起的。我征求了妻子意見,只身去了。又是喝酒,又是傷感,又是癲狂,又是忘我?;爻?,天空又下起了大雪,走在熟悉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鋪上柏油的馬路上,迎著北風和風中的雪花,我一點都不覺得冷,看到山川,低矮的野地,層疊的田地等等,忽然想到,在時間當中,我們年輕,為了愛情和夢想煞費心機,又時常被它們打擊得體無完膚,落花流水;也總是有人提前被收割,猝然地,在某些時刻與我們分道揚鑣。
這一切,是多么得悲痛啊!
快到家的時候,我也猛然記起,就在剛才,在同學們的慫恿下,美巧第一次抱了我一下,還給我說了一聲對不起。當時,同學哄笑,而我卻淚流滿面,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時代,干凈而無力,容易感動、被迷惑卻又彷徨不安,始終帶著懵懂的意志、羞怯的夢想、孤單的行動和爆發(fā)性的莽撞,在充滿北風和大雪的人間疆場,不規(guī)則地搖擺、奔跑、起跳,就像是一條張狂而又自卑的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