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躍華
海陽縣城不大,但面館有上百家,不過最有名的要數(shù)“沈三跳面”。
沈三個不高,人瘦,但名字卻了不得,沈乾坤。沈三十八歲跟著父親學跳面,三年便超過了父親。他跳出的面根根如樣,韌性強,下成的魚湯面筋道、爽口、鮮美,深受小城人喜愛。
像往常一樣,九點剛過,沈三放下切刀,拿布擦著手中的跳杠,這是他一天中最輕松的時刻。沈三一天要跳二百斤干面,三分之一給自己的面館,余下的賣給幾個固定的客戶。
兒子沈秋林爬上閣樓,見沈三還在埋頭擦杠,問了聲,跳好了?
沈三不搭他的話,把擦得锃亮的跳杠托在手上,從上到下又抹了一遍,然后輕輕掛到墻上。
沈秋林磨蹭著,支支吾吾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沈三不耐煩地問,什么事?
沈秋林終于開口,但聲音細得像蚊子叫,孫六爹想吃面。
沈三粗聲粗氣地拂拂手,想吃就給他下唄。
沈秋林趕緊回道,面下完了。
沈三把眼光從跳杠上收回來,甕聲甕氣地說,下完了不會明天再來?
沈秋林后退一步,拿手搔著頭。他知道父親的脾氣,每天只跳這么多,多一兩也不跳。沈三仰著頭喝茶,咕嘟咕嘟喝完了,沈秋林才告訴他,孫六爹有半個月不來,怕不行了,胰子上的問題。
沈三倒掉茶葉,徑直拔腳下樓。
沈秋林跟在后面賠著笑。他生得像父親一樣,瘦,但個子比父親高。不過那笑卻僵硬得很,像畫上去貼在腮邊似的。
面館開在樓下,平時沈秋林負責打理。此時食客們已經(jīng)散去,沈三朝面館里面瞥了一眼。孫六爹以往每天都坐在最里面的位子上,三兩魚湯面,撒上胡椒粉,就著一碟雪里蕻咸菜,一年四季雷打不動。孫六爹兒子孫山林曾跟在沈三后面學過跳面,但一年后就走了。
家離面館不遠,一百來米的樣子。沈三到家時老伴正在忙午飯,見他喘著粗氣,開玩笑說,這臉黑得關(guān)公似的,誰問你借黃豆種了?沈三這幾年愛生氣,動不動還摔碗罵人,原因很簡單,他一直要兒子學跳面,好接他的班。但兒子不是這個理由就是那個理由,始終不肯碰那個跳杠。
老伴晃著手里一條大白魚,討好地說,秋林早上特意買的,他知道你最喜歡吃清蒸魚。
哪料到沈三不領(lǐng)情,回道,不吃。
老伴并不生氣,她處處讓著沈三。沈三累,每天兩點起床,一跳八九個小時,一年到頭歇不上一天,生了病都得扛著。
沈三拿剃須刀刮胡子,剃須刀“嗚嗚”地叫著。他的臉巴掌大,但胡子又硬又密。腮邊露出鐵青色,人立即顯得精神多了,兩眼放光。他坐到桌前,準備喝酒。他的午飯比人家早,喝點兒酒后要午睡兩個小時。他清了清嗓子說,還有兩個月我就六十五了。
老伴賠著笑臉,我六十四,比你小一歲,電視里說,現(xiàn)在六十多的人還屬中年。
沈三瞪了老伴一眼,胡說。
剛喝了一盅,有人敲門。一開,孫山林來了,進門叫了聲師傅。孫山林當年跟在沈三后面只學了一年徒,但每年初一都要來給沈三拜年。
孫山林蓬著一頭亂發(fā),亂麻草似的,兩只眼睛紅紅的,陷在眼窩里。沈三想起剛才兒子沈秋林的話,問,你父親怎么了?
孫山林嘆著氣說,怕不行了。
沈三面色凝重起來,頭仰著,愣愣地望著天花板。他又想起了那個滿頭白發(fā),瘦得風都能刮得倒的孫六爹。孫六爹七十多歲,腿有點兒瘸,天天八點鐘來吃面,吃完后有時會到閣樓上坐坐,扯幾句社會上的馬路新聞,帶幾個剛摘的梨子紅棗,特別是中秋節(jié)前后,必定捎幾捧溱湖采來的菱角,出水鮮,又脆又甜,那是沈三的最愛。沈三自言自語道,怪不得這么久沒來吃面條了,又問孫山林,人在哪兒?
孫山林回,在鄉(xiāng)下。
沈三老伴急急地問,被醫(yī)院回了?
孫山林“嗯”了一聲,搔著亂發(fā),白頭屑飄了一層,像虱子。他沙啞著嗓音說,父親好多天滴水不沾了,上午突然來了精神,說要吃沈三跳面,怕是回光返照吧?
沈三張大嘴,“噢”了一聲。
孫山林扳著指頭數(shù)著,一共七天滴水不沾了。
沈三閉上眼睛,不再吭聲。
孫山林急得頭上直冒汗,他清楚師傅的脾氣,師傅是個說一不二的人,自己定的規(guī)矩從不會破,他一天只跳七個面團,多一斤不跳,少一斤不行。有一次,一個大老板過生日要買三十斤面,買不到,大老板說我一斤加一塊錢,沈三不為所動。大老板抖著手里的鈔票說,雙倍價。沈三反問一句,我沒見過錢?還有一次,一個干部模樣的人來買面,說領(lǐng)導從省城來,聽說沈三跳面出名,想嘗嘗,你多跳個團吧。沈三回,明天趁早吧。來人還不死心,嗓門高了說這領(lǐng)導多大多大,比縣長還高幾級。沈三笑了笑,我這兒是面館,又不是官場。
沈三不停地拿手指篤著桌子,他的指頭又短又粗,胡蘿卜似的,這些都是常年揣面揣成的。沈三老伴悄悄問孫山林,其他家也賣完了?沈三的跳面只賣六個店,每個店三十斤。
孫山林搖著頭回,問過了,都賣完了。
沈三老伴為難了,自言自語,又不好拿其他人的代。
孫山林趕緊搖手,不能,他只吃師傅的面。
沉默。
屋子里只有三個人粗重的呼吸聲。
終于,沈三嘆了口氣,長長的,門外都能聽見。
沈三撐起身,拉開門向面館走去。
閣樓上又傳來均勻有力的“嘭嘭”聲。
這是多年來的第一次。
孫山林恭敬地站在門口。沈三忘不了這個徒弟,當年他在縣飲服公司跳面,孫山林跟在后面學徒,還是個白白凈凈的小伙子,成天只知道埋頭揉面、跳面、切面。要不是后來發(fā)生那個意外,孫山林說不定會一直跳到現(xiàn)在。那次跳完面,孫山林轉(zhuǎn)身時上衣里突然滾出一個拳頭大的面團,沈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不是偷嗎?二話沒說,舉起檀木跳杠就打。孫山林嚇得“撲通”一聲跪下去,撿起面團扔回面盆,渾身篩糠似的直抖,一個勁兒地求饒說,下次再也不敢了。他哭著告訴沈三,奶奶眼看不行了,提出要吃精面做的饅頭,但眼下青黃不接,借了好多人家都借不到,實在沒法子。
沈三的跳杠終究沒打下來,他望著臉色蒼白、瘦骨嶙峋的孫山林,嘆了口氣。終于,他把那個面團從面盒里拿回來,掂了掂,塞給他,說了句,拿回家吧,賬我來結(jié)。
孫山林是含著熱淚離開的,這一走便是二十年。
沈三跳得很吃力,張大嘴,頭上的汗珠不斷往下滴。越吃力心里越生氣,不沖別人,就是沖著兒子沈秋林。他就是個懶種,吃不了苦,你能跳不就省了我的事嗎?找這個理由那個理由,什么成天沒人說話人會變遲鈍,什么褲襠里老夾個跳杠終會壓成大卵子。狗屁的話,要知道這是手藝,養(yǎng)家糊口的本領(lǐng)。方圓十里,哪個不認得個沈三?哪個見面不伸手夸咱是跳面王?當年縣長還給咱戴大紅花呢。三兩面四塊錢,三年沒漲價了,價是低,但不是幫你們買了房買了車嗎?沈三起初也和風細雨跟兒子講過,他懂得這就跟和面一樣,面與水是兩個不同的東西,只有揉到一定時候才能揉倒了,揉倒了才熟。但結(jié)果總讓他失望。他曾二十多天沒理睬過兒子,沒跟他說過一句話。他老了,馬上就六十五了。父親是六十五不跳的,他曾問過父親,這與跳出的每根面條六十五厘米長有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父親回答得很含糊,很玄乎,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人終究不是鐵打的,年紀大了力氣跟不上,跳出來的面就不筋道了。
樓下飄來一陣陣香味,那是兒子在煸炒黃鱔骨。魚湯面必須要用黃鱔骨熬,湯既白又鮮,兒子是這方面的好手。沈三停下來喘氣,喝下滿滿一大缸水,將空缸放到窗臺上,順眼正好看到“沈三跳面”的牌匾。字是隸書,牌匾一米二長,五十厘米寬,漆黑發(fā)亮,這是當年一個老“右派”給他寫的。老“右派”只來過一次便記住了“沈三跳面”,一直吃到平反回京當教授。沈三呆呆地望著那匾,望著望著又望出一肚子氣,你說沒人說話會遲鈍,老子跳了一輩子遲鈍在哪里?怕大卵子跳下來,難道你是從樹杈上蹦下來的?古語說得好,養(yǎng)兒不如父,攢錢干什么?你開面館不是賺的老子的錢嗎?你不干我為什么替你去拼命?再過兩個月就收手,管你這店還開不開,收手了連這門上的牌子也一塊卸下來,沈三不跳了,哪還有“沈三跳面”?
面終于跳好了,一個小團,五斤重。套上“切面籮子”開始切面。不知為什么,十三斤重的刀今天抓在手里仿佛有千斤重,平時他能連切一百二十刀,但今天一連幾下都是飄刀。刀一飄切下來的面條便不一樣厚,不見方。沈三惱怒地將幾把面條扔回簸箕,重新切。
沈三將跳好的面送下來,兒子沈秋林早熬好了湯,一團面扔下鍋,三分鐘撈上來,麻利地盛進孫山林帶來的瓷缸里,撒上胡椒粉、蒜花,并裝上一小碟雪里蕻咸菜。孫山林剛想跨上自行車,沈三想了想,說,慢,我去。
孫山林愣住了。
沈秋林反應(yīng)快,知道沈三要親自上門送,趕緊說,我開車去。沈三看也不看他一眼,到門口去攔出租車。
孫六爹家雖在鄉(xiāng)下,但不遠,十來分鐘便到了。一段時間不見,孫六爹瘦得變形了,臉上一點兒肉都沒有,拿刀剔過似的,只剩下一層枯皮包著骨頭。兩只眼睛陷在眼窩里,半睜半閉,混濁無光。沈三喊了聲孫六爹,孫六爹努力睜開眼??赡苈劦紧~湯面的香味,他想撐起身,但撐不動。孫山林把瓷缸拿過來,放到他鼻子下。
孫山林先喂孫六爹喝湯,怕燙,用嘴吹了吹,接著用匙子送進孫六爹嘴里。孫六爹閉上眼,讓湯在嘴里停留片刻,這才咕嘟一聲咽下去。
在場的人都在看著孫六爹粗大的喉結(jié)艱難地劃著那層枯皮。
孫山林再搛起兩根面條,孫六爹張開嘴,那嘴像個黑洞,深不見底。顯然,他沒有力氣咀嚼了,湯汁從嘴角漏下來。孫山林趕緊拿過紙巾擦。孫六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怕,再……再也不能……吃……
悄然間,兩行清淚悄悄流下來,像兩條粗大的蚯蚓往下爬,爬過眼角,爬過腮幫,爬過嘴角。
沈三突然覺得眼眶一熱。
孫六爹又說,你開了……開了多少年……我去了……多少年……上??床 鞗]去……
是的,沈三怎么可能會忘記這個老食客呢。他每天準時來,固定就那個位子,默默地喝湯,默默地吃面,一碗面,三兩,最后連湯都喝得干干凈凈。記得四年前一天,他剛跟兒子吵過嘴,放堿時手抖了一下。孫六爹吃完面,瘸著腿上了閣樓,一見面便責問道,三師傅,你今天失手了。沈三愣了一下,騎在杠上問,失什么手?孫六爹黑著臉,不客氣地大著嗓門,今天起碼多放了一兩堿!沈三不吭聲了。平時十斤面一兩五堿,堿一多面便發(fā)黃,口感便差。這在常人感覺不了,但瞞不住孫六爹這種老食客。沈三從杠上翻身下來,拱著手說,那面已經(jīng)收回了,重跳。
還有一次,沈三正在跳面,忽然聽見樓下面館有人吵架,拉開窗子一看,原來一個年輕光頭正在與兒子沈秋林理論,年輕光頭剛開一家面館,也要來買沈三跳面。沈秋林解釋他家的跳面只能供應(yīng)六個老客戶,只有老客戶不做了,后面的人才能遞補上去,現(xiàn)在排隊的就有十來個。年輕光頭不依,嚷著現(xiàn)在市場經(jīng)濟,你四塊錢一斤,我四塊半買還不行?沈秋林說,面條價是家父定的,面粉漲一分面條才能漲一分,不能隨便漲,我家三年沒漲價了。年輕光頭耍橫的,桌子一拍吼道,你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出去打聽一下老子是誰!沈秋林從沒見過這陣勢,嚇得說不出話。這時候坐在角落里吃面條的孫六爹走過來,對年輕光頭說,世上有強賣的,哪有強買的?年輕光頭找到接茬兒的人,一口口水吐過來,放屁,老子有的是錢,憑什么不賣?孫六爹撐起瘸腿說,懂得先來后到的規(guī)矩嗎?沈三跳面只有這么多,想買只能排隊。年輕光頭火了,抓過一只碗砸過來,面湯燙得孫六爹跳起來。他二話沒說,操起灶臺上的鐵鏟就要跟年輕光頭拼命。年輕光頭想溜,孫六爹死死抱住他,兩人扭成一團。眾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開來,孫六爹臨走還吐了年輕光頭一臉口水。從此,再也不見年輕光頭來鬧事。
想到這里,沈三再也忍不住眼淚了,他突然一把抱住孫六爹的頭,緊緊摟住,生怕一松手就會飛了。兩個人的雙肩都在不住顫抖,混濁的老淚很快便濕透了兩人的肩。
孫六爹去世后的第二天,沈三一天都跳得沒精沒神,頭昏昏的像有千斤重。九點多,樓下傳來爭吵聲,一聽便是兒子沈秋林和孫山林的。跑到窗口一看,原來孫山林又來面館買面,他要為孫六爹守四十九天孝,要供他四十九天。沈秋林怎么也不肯收孫山林的面錢,兩個人為這事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