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怡
她打心眼里瞧不上爹。
十八年的記憶里,她最惱恨的聲音有二:爹賣肉時粗聲嘎氣的吆喝聲、剁肉時沉悶枯燥的咚咚聲。
她覺得這簡直就是噪音二重奏,折磨著她的聽覺和神經(jīng)系統(tǒng),煩得她幾次硬生生掰斷了鼓槌。
從初中時起,她就跟著學校附近的一支鼓隊學絳州鼓樂。身為絳州人,是離不開鼓的。她最愛聽的就是那鏗鏗鏘鏘的鼓聲,最愛看的就是鼓手酣暢淋漓的風采和剛毅矯健的舞姿。
可爹卻不像絳州人。“學啥都中,就是別學鼓。敲鼓能當飯吃???”但終究拗不過她,爹也就妥協(xié)了,只是一聽到她練鼓,眉頭就凝成個結(jié)。
爹是個剁肉餡的。一個只知道剁肉餡、賣肉餡的大老粗,怎么會領略絳州鼓樂的魅力?她很是不屑。
她心里還有一個疙瘩,模糊的記憶里被爹扇過一巴掌。那一巴掌火辣辣的,疼得她哇哇大哭,而爹卻嫌揍得還不夠重似的,黑著臉,眼里冒火,駭?shù)盟采芽蘼暠锪嘶厝ァ?/p>
有一次,她好不容易等爹停下剁肉,強壓煩躁開始練鼓,鼓點顯得凌亂,強弱拍子也卡不上節(jié)奏。
爹卻不合時宜地進來了,皺皺眉,囁嚅道:“敲鼓,可不能……”
她一聽就惱了:“你,懂啥?”
爹口半張著,半晌,訕訕地離開了。后來幾次練鼓時,爹像是想要說些什么,但還是凝著眉,悶悶地轉(zhuǎn)身走開了。
她很爭氣,憑著打鼓的特長,考上了省城一所小有名氣的藝術學院。木訥的爹逢人便叨叨:“這閨女是塊料?!睘榇诉€在村里連擺了三天的流水宴。
報到的日子到了,她心里暗自暢快,終于能遠離這個窮家,能擺脫這個沒味的爹了。她背上行囊毫不留戀地走了,把影子遠遠地拋給了爹。
她想家了。
開學報到那天,同寢室的姑娘們嘰嘰喳喳地交流著自己的專業(yè)。
她是最后一個說出自己的專業(yè)的人。
“絳州鼓樂?什么啊,你們聽說過嗎?”一個學西洋樂器的姑娘撇了撇嘴。惹得其他同學哧哧地笑。
她的臉“噌”的紅了。她想爭辯,跟她們說,絳州鼓樂是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絳州“社火”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更是她的摯愛。話到嘴邊又噎了回去。
窗外,驟雨初歇。高大的法桐樹葉低低垂著,雨滴順著葉脈不時滑落下來。她仿佛看到了老家屋前的那棵大楊樹。
一縷愁漸漸涌上心頭,她開始想念家鄉(xiāng)絳州了。
學院要舉行傳統(tǒng)民樂展演。她幾乎跑遍了整個學院,終于湊齊了二十四人的花敲鼓隊伍。她暗暗地憋著一鼓勁兒:要讓絳州鼓樂在“陽春白雪”面前一展雄風,讓更多的人了解她、熱愛她!
她選取了絳州鼓樂中花敲鼓最具代表性的曲目《秦王點兵》。然而,練了好些日子,這些姑娘們頂多跟得上速度和節(jié)拍,卻怎么也敲不出慷慨激越、磅礴恢宏的金戈氣勢,令她心急如焚。
她變得易怒。整個鼓樂團士氣低迷,隱隱有風雨欲來之兆。
一個午后,排練結(jié)果又一次令她失望至極。與成員們爭論之下鬧得彼此不歡而散,有的甚至萌生退意。
她忍不住哭了,她想回家。她開始想念那令她幾欲發(fā)狂的吆喝聲、剁肉聲,還有令她厭煩的那個只會剁肉的父親。
走近家門,以往令她懊惱的“咚咚鏘鏘”剁肉聲直抵耳鼓,但今天卻又似乎有些異樣。恍惚間,她分明嗅到了絳州鼓樂的節(jié)奏:鼓槌敲擊在鼓幫上的清脆聲、平擊于鼓面的微沉厚重聲,密集的鼓點激揚鏗鏘。
她一陣風似的進了家門。
爹正專注地圍著砧板揮舞著??吹剿M門,愣了一下,刀懸在半空,惶然而驚喜:“閨女,你,你咋回來了?”
她早已習慣了對父親緊閉心門,抿唇把自己關進了自己的房間,沉默地敲鼓,發(fā)泄心中的焦躁悲郁。
片刻,爹卻破天荒地闖進來了——他從女兒沉郁的神情中覺察出了女兒的痛苦。
她剛想趕爹走,爹竟劈手奪過她手中的鼓槌,擺出了端正的打鼓把式,昂起頭,挺直腰板,將右腳向前跨出一大步,如同陣前待命的勇士。
她驚愕得忘記了言語。
爹舉起鼓槌,雙手同時飛快地連擊兩下,然后大幅擺臂,徐徐敲出幾個鼓點。繼而,鼓點落得越來越快,宛若驟雨乍到。又一霎時,雷霆霹靂,狂風大作,車輪聲、馬蹄聲、刀劍相抵聲,氣壯山河。鼓點驟然密集,鼓槌時而迅猛地重擊在鼓面上,時而飛速順著鼓釘輪刮一周,時而輕壓著半面鼓滾敲,時而花挑在半空相互敲擊。
爹縱情地舞著、躍著,手下功夫不遜年輕后生,狠狠敲擊卻又那么輕盈;身段時而下蹲,倏爾騰起,踢蹬跨躍,剛勁狂放。鼓聲鏗鏘有力,一番王者之氣躍然激蕩。這,才是絳州鼓!
她正徜徉在古戰(zhàn)場上。鼓點驟歇,萬物沉寂,空氣凝固,但鼓聲依然在空中回蕩。
爹喘著粗氣,意猶未盡:“十八年沒碰了,手生了?!?/p>
淚水蜿蜒,是被隱瞞的憤怒,是委屈的苦痛。她顫聲問爹:“你會打鼓,一直都會?你為啥這些年不支持我打鼓,你為啥不說?”爹訥訥,嘆息著不知從何說起。
爹見閨女這樣,手無足措,漲紅了臉,兩手搓來搓去一會兒子。旋又轉(zhuǎn)身進屋,窸窸窣窣翻找了一陣,從柜里取出了一個舊鼓。
這鼓有些眼熟。鼓面污漬斑駁,有補過的痕跡;鼓幫上的紅漆幾乎褪了個凈,露出泛黃的幫木。
她緊盯爹手中的那個破舊的鼓。
爹見她望得出神:“忘啦?你小時候還玩過這鼓呢!”
一語喚醒塵封的記憶:她三四歲的時候,翻箱倒柜翻出個半新不舊的鼓。興奮的她“咚咚咚”地一會兒敲,一會兒搗,一不留神,鼓重重地摔到地上,羊皮鼓面裂了一道口子。
她驚慌失措,正想把破鼓偷偷放回去,一轉(zhuǎn)身卻看見面色鐵青的爹……
“這鼓,有幾十年了。我也該給你講講當年的事了?!钡屑毜囟嗽斨氐搅藦那?。
那一年,十八歲的爹從爺爺那里繼承了絳州鼓樂,成為了鼓樂隊里的頂梁柱。帶著絳州鼓樂隊走南闖北近十年,爹成家了。一年后,又有了她。
漸漸地,聽眾都老了,絳州鼓樂隊也不比當年了?!扒霉哪墚旓埑园。窟B飯都吃不飽,還打什么鼓?”隊員發(fā)牢騷。
絳州鼓樂隊散了。
爹不舍這深愛的鼓。他只身背著鼓,四處闖蕩,卻一次次地敗給穿喇叭褲跳霹靂舞的后生。有個八字胡的小青年滿是得意地勸告他:“大叔,這都什么年代了,把您那老古董收收吧!誰會喜歡那玩意兒啊。”
爹欲言又止,很是疲憊。
一封家書把失意的爹急匆匆地召回了家鄉(xiāng)。產(chǎn)后虛弱的妻子病危了。
可還是遲了。爹在靈前自責到恍惚,病得臉枯瘦蠟黃的妻子是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念叨他的名字,以及襁褓中的女兒。
怒極的爺爺劈頭搶過那張鼓,發(fā)狠地砸在地上。
青年后生的勸告,父親的憤怒,女兒嗷嗷待哺的啼哭……伴著鼓摔在地上發(fā)出的咔嚓聲,爹的心震碎了。
爹一日不打鼓便抓心撓肝地難受。但他又恨又愧,不敢敲。當初隊員們“敲鼓能當飯吃啊”的回聲如咒語般震得他腦仁疼。爹只能把那份復雜的情愫深埋心底,化作砧板上的叮叮咚咚、鏗鏗鏘鏘。后來,爹怕閨女步自己的后塵,一個姑娘家打鼓總是不頂事的。但如今,閨女大了,是真的愛鼓、懂鼓。
爹鄭重地把鼓遞到女兒手中:“閨女,爹支持你!”父親從未有過的底氣,重重地敲擊著她的心。
淚水順腮而下,她嗚咽著。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