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
從2018年1月開始的又一次遷徙,至少注定了我這一年的兵荒馬亂。
那一天,因為諸般不堪言說的細故,我不得不揮別定居了十一年的大理,驅(qū)車于彌天風(fēng)雪中,孑然回到一去三十三年的故鄉(xiāng)。原本準(zhǔn)備千里單騎,大理鄉(xiāng)親的送別宴上,一兄弟在微信上號召——有人愿陪野哥一程嗎?立馬有本土畫家張良留言:次日大早高速路口見。古人所謂的桃花千尺,云天高義,大抵就是這樣的情分吧。
鄉(xiāng)關(guān)千里,由暖入寒,兩個男人別有些微傷感。有時熱議如辯經(jīng),偶爾又沉默似深雪。陸游當(dāng)年云:世態(tài)十年看爛熟,家山萬里夢依稀。我這一去,雖曰垂老還山,葉落歸根,但闊別幾十年的家,早已片瓦無存。久違的故土,實未有半分的宅基。前輩還鄉(xiāng)要衣錦,我只是披著這一身的辱,黯然而返者。且更不知,陌生的家山,是否還能遮蔽我的倦歸。暮靄沉沉楚天闊,怎么忽然到了這樣的年份,竟有些長亭短亭不知歸程的倉皇。
沿途依舊有故人,置酒下榻,留一夜微醺。聊起世事,問及未來,沒誰看得清前程。仿佛朝野江湖,一時都進退失措。每個人都和我一樣,去意彷徨而又出處兩難。蒼茫大地,忽有無處安放靈魂的惆悵。
要像土撥鼠一樣,穿越無數(shù)個漫長幽暗的隧洞,才能接近故鄉(xiāng)。一踏過渝鄂地界,故鄉(xiāng)的暮色被紛飛大雪照亮。遍野鑲銀,凜冽中的溫軟地被,仿佛迎接我的歸來。正要出口時,我接到了一條來自阿爾卑斯山的短信。告訴我,一部拍攝我及藝術(shù)家高氏兄弟的紀(jì)錄片《漫漫回家路》,將在今夜于瑞士首映。
這個消息,讓我這趟感傷的旅程,隱然有了一點喜感。
出山那年,二十三歲,正是心雄萬夫的輕狂浮浪年紀(jì)。那也正好是這個國家,改革開放的高潮期。那時的我輩,對一切新鮮事物充滿了欲望。
毛潤之寫過: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那是他的感懷,其中: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那種勝利者的豪言,是確有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的氣概的。世上的人,青春許國,歃血出山的多了去。多數(shù)的拋尸戰(zhàn)野,余下的混得遍體鱗傷,片甲不留地歸老田園;半夜酒醒,躲在被窩喊痛。真正像這樣志得意滿的還鄉(xiāng)人,必定是寥若晨星的。三十三年前的我,扛著箱子擠上那一輛命運的大篷車,搖晃走向大平原時,也曾躊躇滿志。而今想來,蕭條異代,唯剩下悵望千秋而已。
淺薄如我,約略已到了有欲無望的槁木心境。杜甫大約在我這個年齡,也是想通了一些類似的困惑;最終自我寬慰曰: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出山那年,二十三歲,正是心雄萬夫的輕狂浮浪年紀(jì)。那也正好是這個國家,改革開放的高潮期。那時的我輩,對一切新鮮事物充滿了欲望?;蛘哒f,整個1980年代,吾族正是因著這種對理想社會的強烈欲望,而支撐著一路狂奔。叔本華說,人的一切欲望的根源在于需要和缺乏。對那一個初初開禁的時代來說,每個人窮得只有理想和渴望。當(dāng)然需要上路,需要求知,需要親身體驗一切文明的生活。
然而人的命運,最終都與國運相關(guān),往往不期而遇的都是一個荒誕。恍如歌中所唱——這樣飄蕩多少天,終點又回到起點……似乎半生的努力,一夜打回原形;童年經(jīng)眼的世界,夢醒忽然再現(xiàn)。背井離鄉(xiāng)卅三載,原以為我們始終憑著一些煩惱、憂傷和欲望在成長;就像船只需要壓艙物,來確保方向。結(jié)果輪回近乎甲子,欲望依稀無存,煩憂依舊滿地。
記得某一年,某個同齡的訊問者,筆錄結(jié)束之后抽煙閑聊。他應(yīng)該是真誠地對我說:因為你,我?guī)状瓮涤谀愕募亦l(xiāng)。那些山路之險峻漫長,讓我非常驚異,你竟然是從那里走出來的……聽罷他這些不知褒貶的話,我只好笑著說:我也想出生于都市,錦衣玉食。但故鄉(xiāng)如母腹,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
我沒有說出口的,可能正是故鄉(xiāng)那些貧瘠僻遠的山河大地,造就了我的欲望和反叛。
何謂欲望?欲者,本能也;望者,期冀也。孔夫子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诒灸?,降生之初伴隨著的種種渴求,便是人類社會的基本必需。譬如飲水糧食,空氣陽光,以及交配生育等,這是不能被剝奪的需求。由此衍生的對平等自由文明的權(quán)利渴望,構(gòu)成了人類進步的原始推動力。
我們都是被欲望催逼出發(fā)的人,像饑餓的野獸,逡巡于自己的命途。唯一有別于獸者,乃在活命的物質(zhì)之外,人還有精神和權(quán)利的追求。少年時的我接觸這個社會,最初看見的多是觸目驚心的貧苦,以及人與人之間莫名其妙的相互迫害。這種殘酷記憶,奠定了我一生的方向——就是想要改造這樣的世道人心。
然而這樣的欲望,卻是與世相違的動念。佛門的燈語說:欲為諸佛龍象,先做眾生馬牛。一個人度己尚難,更何談濟度眾生。魯迅先生當(dāng)年在東瀛,一日觀影后忽然棄醫(yī)從文,意欲救治華夏的族性。在他看來,醫(yī)術(shù)救活的,不過是給獨夫增添一個奴隸。老話說上醫(yī)醫(yī)國,他寄望于文章醒世。哪知道幾十年在恐懼中輾轉(zhuǎn)書寫下來,他最后的絕望竟然是四個字:亡有余辜。
三家村文人在“文革”后唯一幸存的廖沫沙,在挽老友吳晗的詩中說:豈有文章傾社稷,從來佞幸覆乾坤。這是遲來的醒悟,也是文人的無奈與悲催。沙皇時代的俄羅斯,一批批懷抱救世意識的文人,最終卻走在西伯利亞的路上。到了前蘇聯(lián),別說救世,但凡想保持一點獨立寫作人格的,基本要被流放和處死。
欲望會催生思想,而這兩者都是危險的。
文人在任何時代,其實都沒有一個合適的位置?;F盧兵敗時,傳令官請示撤退序列,拿破侖口諭:讓傷兵在前,文化人和驢子走在中間,士兵斷后!那時隨軍的有文化人,當(dāng)然也有負重的驢隊。
這件當(dāng)時聽來原本嚴(yán)肅的軼聞,傳諸后世,頗有了幾分幽默。讓文化人“走在中間”,顯屬對文化人的關(guān)照。因為,他們既不能沖鋒,又難以斷后,當(dāng)然是需要照顧的。只是被皇帝無意中安排和驢子一個序列,這才讓后世人在回味中忍俊不禁。
實不知在法皇眼中,文化人和驢子有何相似,竟如此并重。尋思起來,或亦有可舉之處:其一,忍辱負重而不怒;其二,倔,一條路走到黑;其三,在創(chuàng)建功業(yè)的征戰(zhàn)中,二者還不可少。所以當(dāng)初高崗罵知識分子,三天不打屁股,就要翹尾巴。這都是比著毛驢說的。
所謂中間位置,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可能是孔孟那一代開始,讀書人就想保有的立身處世狀態(tài)。其實,20世紀(jì)的中國,知識分子是鮮有“中間”這一位置的。一百年來,歷史似乎總處在大是大非的急劇矛盾之中,迫使個人總要陷入非此即彼的窘境。
反觀一下三四十年代“第三種人”或“中間派”的道路,即知“中間”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在現(xiàn)實生活中始終并無這一空間。那些像驢子一樣企圖“走在中間”的人們,最終卻連驢子也不如。這就是革命時代的選擇:非左即右,非激進則反動;不倒在敵人的槍口,則斷送于同志的刀下。滾滾向前的歷史洪流,歷來不能寬容獨立不倚的客觀觀察者。
晉代的某個宰相張翰,秋風(fēng)起時,忽然對故鄉(xiāng)的鱸魚莼羹充滿欲望,竟要掛冠歸去。人皆不解,詢之,答曰:人生貴得適意耳,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他這當(dāng)然是托詞,也許朝中官場的險惡,讓他頓生急流勇退之心。
我的故鄉(xiāng)亦算中國莼菜的最優(yōu)產(chǎn)地,每年出口到日本的,都成了東瀛最珍貴的饌食。而在本土,無論怎樣的鮮嫩粘滑,卻廉價得令人齒冷。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說的是自然現(xiàn)象,比喻的卻是人生的炎涼尷尬。這十幾年來,我在滇西借一枝棲,也曾滿懷希望地去努力踐行少年的理想。在與這個世界的淺斟低酌中,力圖有所推進社會的改良。人或譏嫌浪得虛名,我亦自嘲虛得浪名。其實很多時候,忍把浮名換取的,卻是更多的暗箭明槍。
今年之冬意尤顯濃烈,當(dāng)年梁漱溟先生的父親憂懼沉重地問——這個世界還會變好嗎?梁漱溟先生孤耿的一生,窮究天人的探索思考,未知晚年是否能夠回答其父的天問。但淺薄如我,約略已到了有欲無望的槁木心境。杜甫大約在我這個年齡,也是想通了一些類似的困惑,最終自我寬慰曰: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這種看似頹唐的言行,仿佛茍全性命的犬儒。但羅素先生認為——忍耐主義的自由,只是欲望的屈服,而不是思想之屈服。欲望之屈服可發(fā)育忍讓之美德,思想自由則依舊可以誕生藝術(shù)和哲學(xué),以及我們對征服世界的美麗憧憬。
身處今日之中國,無論從何種角度考察,皆可謂大異于前。轉(zhuǎn)顧一百二十年前的中國,恰值戊戌,群臣奏議“憲政變法”,結(jié)果卻是“我以我血薦軒轅”。一個多世紀(jì)過去,我們?nèi)栽诮?jīng)歷各種滄桑之變。也許一個開明盛世的建成,一個開放社會的確立,還要經(jīng)眾多銳意改革者的努力,才能散枝開葉。
在時間之流的裹挾中,我們又來到一個新歲。古語贊曰:一元復(fù)始,萬象更新——這是歷史不斷重復(fù)的宿愿,自然也是我輩心底始終埋存、時信時疑的信念。只因還信理性必將漸次取代愚昧,所以還會饒有興致地活在余年。在黃昏的余光里,遙遠的海,濤聲如故,每一個生命都還在竭力歌唱。而在西南山地的村居里,親手熬制的莼羹,還足夠喂養(yǎng)我的老懷。人類只是憑借一些簡單純凈的愿力,就能抵達想要的世界。對此,我毋庸置疑。
(作者本名鄭世平,著名作家、出版人)